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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我选择站在人的一侧
1980年,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因作品“以毫不妥协的敏锐洞察力,描述了人类在剧烈冲突世界中的赤裸状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无疑,米沃什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米沃什活到九十三岁,经历和见证了二十世纪欧洲大陆的剧烈动荡,他的诗歌创作深刻剖析了当代世界的精神危机,坚持知识分子的道德责任,并与波兰古老的文学传统进行对话,被称为“欧洲的良心”。
在中国,他拥有广泛的读者,是很多中国诗人的精神导师。日前,从波兰文翻译的全新译本《米沃什诗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并在思南文学之家举行了分享会,王寅、韩博、胡桑三位诗人通过个人的波兰之旅和阅读经验,为读者分析了米沃什诗歌独有的魅力所在。
韩博、王寅、胡桑三位诗人分享对米沃什诗歌的理解。 澎湃新闻记者 徐萧 图在波兰,人们花钱听诗歌朗诵会
因为米沃什、辛波斯卡、扎加耶夫斯基等人,波兰成为王寅、韩博、胡桑三位诗人心中的一块诗歌圣地。
在正式开始“朝圣”前,王寅去波兰领事馆领签证,“一说是文化交流,读诗歌,连签证费都免了。”这让王寅感慨不已,“我去过那么多国家,还没哪一个签证官说,你是来文化交流,读诗歌,我就给你把签证费免了的。”
到了波兰,在南部城市卡托维兹,王寅要参加一场国际诗歌朗诵会。虽然说是西里西亚省的省会,但在朋友的口中,卡托维兹是一个乏善可陈的工业城市。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王寅更是感受到了这个国家对诗歌和文化的充分尊重。
“等到我们晚上去读诗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景象。大家冒着大雪,在雪中步行,去一个中世纪时建造的剧院。那个剧院有600多个座位,全部都坐满了,而且是卖票的,一张票折合人民币差不多30多元。”
这让王寅想到,一个画家朋友在1980年代去莫斯科,回来非常兴奋得告诉他,在当地著名的文化街,看到很多人在雪中排队,不是在买面包,而是在买诗集。“那个时候还是苏联时期,物质非常短缺。我这朋友当时感动得不行,他说‘诗人应该去俄罗斯’。其实我在波兰也有这样的感觉,一个诗人、一个创作者,在那里是会得到充分尊重的。”
“我觉得在中国,可能免费的诗歌朗读都不会有太多人听,在波兰居然是买票冒着大雪去听,而且非常安静,就是一个接一个地读诗。”对比诗歌和诗人在中国的境遇,王寅唏嘘不已。
密茨凯维奇、米沃什、辛波斯卡、扎加耶夫斯基、赫伯特……在王寅看来,波兰的现当代诗歌放在世界文学版图上,绝对是排在前列的,“它的诗人数量之多、质量之高,与其国家领土、人口完全不成比例。”
为什么波兰会出现如此多的好诗人?王寅认为,一是因为波兰民众对诗歌的狂热喜爱。二是和波兰的教育制度有关。
王寅曾听波兰人说,在波兰的小学语文课本当中,有1/3是诗歌,中学增加到一半。“就是这样,为了这个事情,他们还在媒体和议会上争论,因为有人觉得(诗)太少了,最好全部都是诗歌。”这让王寅觉得有点像中国的唐朝,“在这样一个以诗作为教育的国度里,不出诗人也很是很难的。他们对文学的尊重和向往超过了西欧很多国家,也超过了美国。”
米沃什主要英文译者罗伯特·哈斯与胡桑在上海。 澎湃新闻记者 徐萧 图文明的力量大于民族主义
这种对诗歌和文化的尊重,胡桑在米沃什晚年定居的克拉科夫也感受到了。克拉科夫除了容纳了米沃什的晚年生活,也容纳了辛波斯卡、扎加耶夫斯基的大半辈子。去那里寻找这些诗人生活的痕迹,成为胡桑“文青之旅”最重要的内容。
在克拉科夫,胡桑在斯卡尔卡教堂(Skałka)看到了米沃什的石棺。在波兰,斯卡尔卡教堂有着崇高的地位,只有最重要的艺术家、政治家和文化人士死后才能进入其中,类似于法国的先贤祠。在灵柩停放处,一共就是十几个石棺,米沃什就在其中。
但在米沃什安葬的时候,是有“抵抗运动”的,有很多人认为他没有资格进去,不仅因为他是最年轻的一个,更是因为他个人经历和诗歌里的西方元素,“所以很多波兰人认为他‘不波兰’,不能代表波兰民族文化。但是最后他还是安葬在那里,政府是觉得他可以代表波兰的良心,不仅是欧洲良心,同时也是波兰的良心。”胡桑说道。
米沃什实际上出生于立陶宛,这里在德国、俄罗斯和波兰之间几经易手。因为说波兰语,他视波兰为祖国。在米沃什的前半生,他亲眼目睹了各种势力和主义对波兰的摧残,见证了整个20世纪欧洲的灾难。1951年,在波兰驻法国文化参赞任上,他流亡法国十年,后移居美国,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斯拉夫语言和文学。
韩博在波兰就见到了这种灾难的遗迹——在废墟上重建的弗罗茨瓦夫。但让他感到诧异的是,这座城市“居然完全按照敌人(德国)原来的城市原貌复原”。韩博觉得,这正好说明了“在欧洲,有时候文明的力量比民族主义更加强大”。而对文明内核的考索,正是米沃什诗歌和文学的力量所在。
并不亲切但愿意让人进入的诗歌移居美国后,米沃什在将近二十年里都是默默无闻的,仅以散文集《被禁锢的头脑》为人所知。直到在与美国诗人同时也是他的邻居罗伯特·哈斯以及诗人品斯基共同合作下,他的诗歌被翻译成英文,才逐渐进入英语世界,并在198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时他已经70岁了。
在胡桑看来,米沃什的诗歌表面上看上去很亲和、平易,语言好像不是很难,但是仔细揣摩,就会发现其中有很多微妙的东西。诗人周伟驰在翻译米沃什生前最后一本诗集《第二空间》时也说,“他的诗多是直抒胸臆,行云流水,对内容的关注胜过了对语言的在乎,因此在技法上或许不如希姆博尔斯卡、赫贝特,但是在历史的沧桑感上,在文明视野的宽广上,在胸怀的博大上,却可说是更胜一筹。”
胡桑也翻译过米沃什的诗歌和散文,翻译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容易,“他(诗歌)里面表达的世界很复杂。”就像爱尔兰诗人希尼所言,米沃什的诗歌表面上是意象但背后是一套知识,“如果不了解这套知识,对米沃什的理解就不到位,而这是需要长时间的沉浸才可以了解的。”
这套知识在表面上看是东欧经验,但实际上一个是宗教传统,一个是对人类命运的关心。
在《旧金山海湾幻象》这本散文集里,米沃什说“我选择站在人的一侧,因为没有比他们更美好的事物”。胡桑认为,米沃什的诗歌是为人而写的,所以会经常用到everyone这个词,其背后就是他试图为每一个普通人写作的态度。
而面对死亡的虚无时,米沃什在晚年走向了宗教,俨然一个宗教诗人,诗风不同于早年的丰富、轻盈、多彩,而是趋于开阔、平和、朴素,就如那首著名的《礼物》那样。这背后是他试图让必须要死的人获得一个安慰,这个安慰就是通过宗教求得。所以在胡桑看来,“选择站在人这一侧”和通过宗教完成对人的最终救赎是理解米沃什诗歌的两个关键。
韩博也认为,米沃什诗歌最核心的,“如果不谈后面浓烈的宗教倾向,至少贯穿其一生的是一个知识分子诗人。他的那些意象背后都是有文化指向、典故,甚至一些是更复杂的文化机制。”他觉得这才是既有形式又有内容的诗歌,而且内容有多个层次,“不像一些中国诗人的诗,尤其是一些口语诗,看着有一些意象,其实什么都没有,就是词和词之间的关联,背后没有文化内涵。”
“后来米沃什转向罗马天主教也是很自然的,一开始他就是站在这样一个文化基点上,而且确实也是罗马天主教给了这个历经劫难的民族很大力量。”韩博认为,米沃什晚年回到宗教,是为了回到更大的文化母体中,而这正是他诗歌持久的生命力所在。
除了宗教带来的难点之外,在王寅看来,米沃什诗歌的跨越性和跳跃性也为阅读带来了难度,“早年他更多是描述风景,到了晚年就变成了哲理诗人,很多诗歌是论辩型的,自己和自己论辩,自己和上帝论辩。”王寅说,在这点上,辛波丝卡和米沃什有类似之处,但“辛波丝卡可能是发表在报纸上的社论,米沃什的难度系数就是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的博士论文”。
但即使如此,再加上翻译可能带来的缺憾,王寅认为,米沃什的诗歌依然是让人觉得并不亲切但愿意进入的,而这正是米沃什独有的特殊魅力。
熟悉而又陌生的全新译本米沃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逐渐为中国读者熟悉。王寅最早接触米沃什是在1981年在《外国文艺》读到他的两首诗,随后《诗刊》也介绍了这位新晋诺奖得主。其后,绿原、杜国清、张曙光、黄灿然、西川、周伟驰等人都翻译过米沃什作品,但大多是通过英文版转译。
如前所述,米沃什诗集英文版是在米沃什和两位诗人合作下完成翻译的,其中米沃什和哈斯还是邻居,俩人常常在非常亲密的环境下讨论、交流,有些诗歌还是米沃什亲自操刀的。所以胡桑觉得,英文版是比较值得信赖的。
但通过转译毕竟隔了一层,这次的《米沃什诗集》完全从波兰文翻译,跨越米沃什70年的创作生涯,共335首诗歌。“这么大篇幅的米沃什,在国内出版确实是第一次。”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陈飞雪说道。
杨德友、林洪亮和赵刚三位译者都曾获得过波兰政府文化勋章,其中林洪亮是中国第一批送到波兰留学的学者,今年已年届八旬,是国内研究波兰语言和文学的专家。而杨德友则精通俄语、法语、英语和波兰语,他也是三位译者中,唯一一位对照了英文版译本的。但遗憾的是,在诗集出版前两个月辞世。相对年轻的赵刚是最后交稿的,他每翻译一部分,都要放几天后再重新打磨。所以四卷《米沃什诗集》前后一共翻译了六七年,而校对出版又用了一年。
“从波兰文版直接翻译过来的《米沃什诗集》,我知道非常多人看这个译本会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陈飞雪希望读者更有耐心些,在不同译本相互对照下接近一个更加“完整的米沃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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