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网络民族志|沉迷真人秀直播的男性粉丝和他们虚拟与现实交织的混杂生活

甘庆超(文学博士,宁波财经学院副教授)
2024-05-28 13:18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字号

研究对象的转变:从女性主播到男性粉丝

2019年9月,我听同事说自己当辅导员时所在班上的学生徐徐,6月份才毕业便已月入一万元,我好奇地问同事她从事什么工作,同事回了两个字:主播。我当时刚进入博二学习阶段,正在不停地找选题,题目换了一个又一个,始终没能确定下来。当听到徐徐当主播月薪一万时,我既心生纳闷,主播这么挣钱吗?又心生好奇,这会不会是一个好选题呢?于是决定去“会会”她。

一上午的交谈中,徐徐对我进行了一次关于真人秀直播方方面面知识的大科普。之后,真人秀直播成为了我博士论文的选题,看真人秀直播的男性粉丝(以下简称粉丝)成为了我的研究对象,这是一个误打误撞的过程,也是一个极其幸运与美妙的过程。

当年10月份,我在一家经纪公司深度访谈了四位女主播(以下简称主播),她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第一位主播曾经是一位社区医院医生,辞职后想进入大医院工作,但一直求职不成,为了生存,她觉得做主播既挣钱又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复习备考,主播成为她的不二选择;第二位主播是一位因生小孩离开职场已有三年的宝妈,现在孩子交由老人带,自己重新出来找工作,她不想再从事之前站柜台卖化妆品的枯燥工作,觉得主播更加适合自己外向的性格,便当起了主播;第三位主播是一位求职半年仍然没有找到心仪工作的大学生,经同学生介绍当起了主播,她是这四位主播中经济收入最好的,这与她的口才对男性粉丝的了解紧密相关;第四位主播是一名才毕业的大学生,学的是传媒类专业,她并不想从事专业工作,但又一心想拿高薪,一次偶然看到经纪公司招聘主播的广告,说当主播能月薪过万,便前去应聘并成功当上主播。

这四位主播在当时开播都不足一年,扣除房租和餐费,除了第三位主播平均月薪能达到七八千,其余三位主播的平均月薪都只有四千元左右。当时,前两位主播很明确地说做主播只是一份过渡性工作,后两位主播则计划在这个行业谋求长远发展。当初的访谈已经过去四年,现在,只有第三位主播还在做主播,并且和几个要好的姐妹成立了经纪公司出来单干,做得风生水起,还开拓了电商业务。其余三位主播,包括当时对直播行业胸怀大志的第四位主播都已转行,回归干起了自己的专业本行。

在深度访谈女主播的过程中,一方面,我认识到主播的艰辛,可谓表面风光,内中辛酸。在与她们聊天访谈的过程中,我的话并不是特别多,可能是我给人的印象比较踏实,有两位主播居然哭了,说自己如何讨好粉丝直播间却仍然十分冷清,说粉丝如何过分地调笑甚至讽刺自己,说自己不敢跟父母说自己在当主播,说守护自己很久的大哥突然再也不来直播间了……说着说着,她们像受了委屈的小孩默默流下眼泪,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主播不好当,生活是那么的不易。她们虽然在直播间看似有说不完的话,其实这只是为了不让直播间冷场,而她们内心深处想说的话却倾诉无门,我的访谈意外地给了她们一次倾吐的机会。

在访谈主播的过程中,她们反复向我提起虚拟礼物。粉丝刷礼物的行为引起了我的好奇,粉丝花时间看真人秀直播,还要付出一定的经济成本刷礼物,结果又不能和女主播产生实质的线下互动,甚至连女主播的微信都加不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并且,在直播间一对多的互动模式中,他们花再多的时间,刷再多的礼物,女主播也不可能和他们建立单一的联系,不可能只和一个人聊天互动,他们到底图什么呢?带着这些疑问,我将研究的重点对象从主播转到了粉丝身上。

2019年10月至2022年6月,我不仅每天集中时间大量地观看真人秀直播,还在直播间大量地申请加粉丝关注。在一个综合性直播平台,我一共关注了3200位女主播,加710位粉丝的关注并私信聊天,与90位粉丝成为微信好友,最终对38位粉丝进行了线上深度访谈,并以此作为经验性材料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

随着访谈的深入,我和粉丝也交上了朋友,和他们一起在直播间互动,一起聊主播,一起八卦情感话题,一起分享工作琐事,一起畅谈对生活与自我的种种想法。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慢慢理解了他们为什么爱看真人秀直播,理解了他们为什么在省吃俭用甚至经济窘迫的状态下给女主播刷出了一个又一个礼物。

 在直播间,粉丝从孤独走向集体狂欢

我深度访谈的38位粉丝都是随机获取的,这个过程有点像从茫茫大海里捞鱼一样,我在直播间浩瀚的网络空间里将粉丝一个一个“打捞”出来。截止访谈结束之时,这38位粉丝观看真人秀直播的平均时长为16个月,最长的已经看了3年多,最短的才半个月;他们的平均年龄为35.5岁,年龄最小的20岁,最大的57岁;未婚17人,年龄主要集中于30至40岁;已婚11人,其中有5人常年在外务工,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回家;离异9人,丧偶1人。他们的平均年收入为9.2万元,只有3位粉丝分别是大学生、国企员工和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属于工作和生活较为稳定的一族,其余35位粉丝的工作与生活并不稳定,他们是从事厨师、装修、快递、酒店服务员等行业的农民工,以及农民、销售人员、开小店的店主。

在这38位粉丝中,有人离开家人、远走他乡,一个人在外地工作,下班后独居在出租房;有人和爱人感情不好,但出于现实的考虑没有离婚,处于常年分房或分居的状况;有人工作与生活压力都较大,却无人诉说也无法排解。他们身上散发出长久的强烈的孤独感,情感生活缺乏、情感需求强烈、社交网络单一、夫妻关系疏离、业余生活单调与兴趣爱好匮乏等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共同写照。我并没有将孤独作为变量有针对性地选择粉丝,而是通过多种方式随机获得粉丝并通过对其展开深度访谈后发现了这个共性。可以肯定,这不是一种巧合,他们都是带着孤独的生活情境和情感状态进入了真人秀直播间。

在真人秀直播间,女主播的身体成为男性粉丝观看的核心对象。身体本来就天然地蕴含着欲望,真人秀主播更是有意识地以身体为资源对粉丝进行诱导与迎合,这使得双方的互动充满性意味。粉丝隔空面对镜头前切近的女性身体,沉浸于主播通过动作、语言、表演构建初的互动氛围,随着主播的节奏一起点赞、刷礼物、扣666、玩各种有梗,情绪与情感在直播间聚集、会合、碰撞,最终直播间被营造成为一个相互感染与刺激的集体狂欢空间。

在真人秀直播间,从孤独的生活情境中抽离出来的粉丝聚集在一起,在网络空间中的亲密互动和集体狂欢中,自我的心理需求与情感欲望得到极大的满足与释放。但这只是对真人秀直播观看的一种心理学层面的功能性表达,还不足以展现粉丝与主播之间的复杂互动,因而无法真正解释每一个具体的粉丝及其观看行为。

据我观察,在真人秀直播间,粉丝和主播偶然相遇时,在彼此的眼中对方只是一张“白纸”,双方通过亲密互动的积累得以在“白纸”上描绘出各自的身份。在这个过程中,粉丝最为普遍的做法是想象性地充当主播的老公或男友,以一种拟夫妻化方式与主播展开亲密互动。粉丝与主播以夫妻的模式相处,首先表现在称呼上,粉丝亲切地将主播称为“老婆”。对于一些情感投入不深的粉丝来说,称主播为老婆主要是一种口嗨式的满足,最多偶尔刷些礼物以实现和主播的亲密互动;但对于那些用情较深的粉丝来说,即使他们在直播间并不称主播为老婆,但内心深处却早已把主播当作自己的网络伴侣。这部分粉丝倾向于将主播当作一个可以平等来往、真情交流的女性对待,主播也因此成为他们寄托情感的重要对象。

下面,我将立足于粉丝的日常生活和他们观看真人秀直播的实践行为,先描述三个粉丝观看真人秀直播的故事,尝试挖掘他们观看真人秀直播的深层心理,从而阐释作为网络亲密伴侣的主播对粉丝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要看到她开心,我就开心”

粉丝F7,38岁,小餐馆厨师,因为出不起高昂的彩礼,多年前和女朋友分手后便没有再找。他将自己心中对女性的渴望转嫁到真人秀直播间,在这里体验着爱与被爱的滋味:

给平静、索然无味的生活找一些乐趣吧,这也是自己的一个秘密,他们(指村里同龄人)都有女朋友,都有老婆,其实自己也有女人去爱,也有女人爱自己,只是不能告诉大家,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我会一直守护我家利利(主播名),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一个新手主播!很漂亮,很单纯,很可爱,又善良。

粉丝F7每月的工资收入约为5000元,但他每月给利利刷礼物的花费却高达千元,遇到利利举行周年庆或是过生日等特殊活动,他的花费更是常常多达两千多元。

有一次,粉丝F7在微信上向我抱怨,今天考驾照没有考过,还要多花200元去补考,言语之间为多花的200元十分心疼。但根据我当天在利利直播间的观察,他那天一共刷了近百元的礼物。我于是问他,刷这么多钱的礼物,心疼吗?他很快回复说,“不心疼,只要看到她开心,我就开心。”

粉丝F7一直心存感激,因为主播让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女性的温柔与关怀:

我喜欢利利那样的女孩,和粉丝说话有一说一,粉丝开过分的玩笑时她都笑而不语,有一种坏坏的感觉,但又十分有分寸。有时我心情不好,比如被顾客投诉菜炒得不好吃,或者自己实在太累时,不想在直播间说话,她看到我在直播间,就会主动找我聊天,想法让我开心,还和我聊各种好吃的东西、有趣的事情,我一下子又活过来了。

粉丝F7和主播利利并非真正情侣,但他俩的相处方式却像真情侣一般知冷知热。在粉丝F7心里,自己除了不能与她见面之外,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美好。从我对F7的深度访谈和观察来看,利利如同一个虚拟伴侣,帮助粉丝F7成就了生命中一段宝贵的亲密关系。

粉丝F7的日常生活可谓一地鸡毛,既需要应付繁重的工作,又要面对未知的未来,前两年因为工作不好找,他不得不辗转奔波于广西和广东两地。粉丝F7虽然在直播间算不上是最活跃的粉丝,但无论自己的日常生活如何不堪,在直播间的观看时间和经济投入都保持了较高的水平。像F7这样的粉丝在直播间还不少,他们不仅仅只是静态、被动地观看主播,还十分积极主动地投入个人情感与主播互动,甚至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不看直播,我一天只能说三句话”

粉丝F248,34岁,未婚,没有女朋友,初中毕业后就随亲戚来县城干装修,主要是负责房屋装修环节中的墙面刷白工作。在城市里,他虽然认识一些老乡,但大家每天都在不同的小区工作,很少见面。他除了在买早餐、中餐、晚餐时问老板“多少钱”之外,便无人可说话。他尝试过使用微信、电话和朋友聊天,但效果都不理想:

特别烦的时候,不管是微信,还是电话上,从上翻到下,没有一个人能和你聊的。比如我把我的事情跟那些朋友说,他们会说,这有咋的啊,你要怎样怎样,别遇到一点事就这样。

索性,粉丝F248每天从工地回到出租屋,就开始借助真人秀直播和主播聊天。粉丝F248并不否认看真人秀直播的感官诉求,但他还是觉得能和主播聊天更重要:

像我下班后没有什么事,累了一天也不可能再去干什么,吃完饭洗完澡八点钟就躺在床上,就会看直播。在直播间我们聊的话题都很接近现实,很生活的那种话题,特别是一些感情上的事情,我会跑到一个直播间说说,至少主播们不会说风凉话,听了心里会舒服些。有时候会充几块钱、几十块钱刷礼物,毕竟还是自己喜欢的主播,充了就能更好地感受热闹的氛围。也不需要刷太多礼物,我一个月刷个两百元左右的礼物。

粉丝F248虽然生活于人来人往的城市,却找不到能说话的人,更不用说实现情感寄托。他渴望有人聊天,有人陪伴自己,渴望社交生活,主播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可或缺的色彩,以至观看真人秀直播成为了粉丝F248每天的固定动作,有时候即使睡着了,枕头旁的手机还在播放着主播的直播画面。

“朵朵最懂我,再抱抱”

粉丝F045在听完主播朵朵演唱完《红唇》后,刷出了他观看真人秀直播以来价值最高的一个礼物——价值9.9元的“墨镜”,然后发出弹幕“抱抱”二字。这个“抱抱”看似很平常,但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情感意涵。

粉丝F045的生活不尽人意,和老婆的关系十分冷淡,儿子不出去找工作也让他操碎了心。在我与他交谈的过程中,深刻地感受到他的负面情绪较多,而他看真人秀直播的根本原因是和妻子之间基本没有情感互动:

最近喜欢看一个美女,说话挺真诚的,今天她在直播间说今年最幸福的事情是带着父母去云南旅游,看着爸爸妈妈很开心的样子,自己觉得最幸福了,她还流着泪说这些幸福都是粉丝给的,自己不善于表达,但都在心里。看到一个美女在那流泪,我也感动得快流泪。

粉丝F045发出“抱抱”弹幕后,接着又发了“人美声甜,好听”,“我好喜欢看你的红色大嘴唇子,亲亲,抱抱”,还为主播不断地点赞,朵朵复述他的弹幕并作出飞吻的动作,他又接着发弹幕:“朵朵最懂我,再抱抱”。

家庭和婚姻生活的不顺让承担家庭重任的粉丝F045急需一种情感上的抚慰,他在直播间一次次地发弹幕“抱抱”,某种程度上是对现实的一次次抵抗。

虚拟与现实交织的“混杂生活”

对众多粉丝而言,他们即使看清主播身上种种的“虚假”,仍会甘心沉迷。粉丝F18多次向我提及真人秀直播只是主播的一份工作,主播对所有刷了礼物的粉丝都会一样热情和善解人意,但他还是萌发了“挣够一百万就向好表白”的想法,每天下班后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主播聊天互动。

与粉丝F18一样,对主播有着的理性认识但仍然无法中止看真人秀直播的粉丝在深度访谈过程中出现多例:

心灵上的吧,越得不到,越想去碰,现实中的反而不想碰了,反正都要花钱,换一种方式玩玩罢了,我喜欢那种感觉,好像她对我是真心的。但我是知道的,一切其实是假的,主播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我刷礼物,主播只是一种职业。(粉丝F642)

一些粉丝的观看和刷礼物行为较为理性克制。粉丝F126、F21决定少看乃至完全戒掉;粉丝F00C对观看时间有着严格的限制;粉丝F00Y表示 “不会多刷,有那闲钱还不如给孩子买衣服和好吃的”;F00C只是晚上偶尔看真人秀直播,也时常刷礼物,但他清楚地认识到,“看上主播就刷一点,刷了看到美女高兴自己心情也会好,但绝不会多刷,她们都很假,她们都有老公,开直播是挣别人老公的礼物,所以我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才刷一点”。

在我深度访谈的对象中,较为普遍的情况是,情感与理性同存于粉丝的观看行为之中。粉丝F642十分享受主播带给自己的种种快感,但也深知这种享受是花真金白银买来的,因此往往会在刷了礼物特别是大额礼物自责与懊恼。这样的粉丝还不少,他们深知主播与自己的亲密互动并不是她们的真情使然,而是为换取经济利益而提供的一种情感服务,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一次次进入热闹的直播间,一次次地与主播展开亲密互动,一次次地给主播刷礼物,而后又一次次地自责与懊恼。

在这个循环反复的过程中,主播也深深嵌入了粉丝的日常生活,这让粉丝的日常生活多了一个网络维度,网络的虚拟生活与现实的日常生活呈现出一种交织状态,他们的日常生活最终被编织成为一种虚实相兼的“混杂生活”。

粉丝F00W几乎每天都看丽丽的直播,在直播间以丽丽的男友自居。粉丝F00W每个月在直播间花费的500元大部分都刷给了丽丽。他虽然刷不起大礼物,但价值10元左右的各类礼物是经常刷的,他作为主播男朋友的身份得到了大家的公认。每当他进入直播间,粉丝们都常会调侃说“丽丽,你老公回来了”。粉丝F00W在直播间十分健谈且有礼貌,每天下班坐地铁回家路上的一个小时,他都会带上耳机打开丽丽的直播间,几乎头也不抬地看直播,聊的过程中也会时不时发送虚拟礼物“玫瑰”“鲜花”“爱你哟”以表爱意,发送虚拟礼物“亲吻”以索吻,此时丽丽也会以飞吻等方式回应。

现实生活和直播之间的边界在粉丝F00W的世界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在直播间,粉丝F00W会和主播聊当天的工作,见到的奇葩事,遇到的开心事。他也会和丽丽谈工资收入、家庭、婚姻、健康、运动等话题。粉丝F00W的工作压力较大,有时还睡不好觉,常常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上班,最近还时常觉得胸闷,他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粉丝F00W说:“我的老婆十分胆小,也很敏感,几乎没有什么抗压的能力,这些我都不能跟她讲”,但是,这些他会和丽丽说,也会和直播间的其他粉丝分享,他说:

丽丽给我的感觉比我老婆给我的感觉好多了,她才像我的老婆,好多情话和老婆多少年都不说了,像我爱你、亲亲,但我可以向丽丽说。丽丽还鼓励我,也是教导我要珍惜家庭生活和老婆,还说做女人都不容易,出来寻下开心可以,但不要真把妹,在现实生活中找情人,不要有其它想法。

坐地铁时、晚上妻子熟睡时,粉丝F00W都在和丽丽聊天。对他来说,丽丽是最了解他内心深处的人。在粉丝F00W由虚拟的情感生活和现实的日常生活交织成的 “混杂生活”中,主播丽丽成为了他重要甚至是唯一的情感来源。粉丝F00W对这种“混杂生活”十分满意,因为主播丽丽只会存在于网络空间,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丽丽的存在,“混杂生活”在一种较为安全的情境中展开。

因观看真人秀直播而调整作息、因要给主播刷礼物而重新规划日常开支的粉丝不在少数,甚至也有粉丝因沉迷直播而影响到现实生活。比如50岁的粉丝F11,和妻子一起在城市打工,同是一所小学的后勤工作人员,主要工作是负责给学生分配餐食和监督学生吃饭。粉丝F11在现实中爱好不多,朋友不多,下班后的主要娱乐活动就是一个人看真人秀直播。他对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主播着迷较深,这位主播的直播内容主要是唱歌和聊天:

当你进入状态时,就舍不得放手,常常被她迷住了,比看报纸强,喜欢听她讲的一切,喜欢她唱的每一首歌,都是一些伤感的老歌,主要是觉得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感觉,对粉丝说的一些事、一些人生疑惑和感悟分析得很好,也让自己的眼界打开了些,和她交流觉得有意思,唱歌有情有义,聊天有故事,回粉丝的话有条有理,我觉得我真的离不开她了,特别当她唱一些伤感的老歌,就会回想自己一生曲折的经历,好像是唱给自己听的。

粉丝F11观看真人秀直播虽然只有半个月,却因为“她(妻子)在(身旁)影响我看直播”“看直播比和她(妻子)聊天有趣多了”,索性选择和妻子分床睡。现在,每晚陪伴他入睡的不再是与自己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妻子,而是一个他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主播。

我以为“混杂生活”会对粉丝的日常生活和亲密关系造成干扰甚至伤害,但现实情况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好。38位粉丝中除了粉丝F11这个特例之外,其他人并没有因为主播而冷落自己的伴侣。即使他们都是因为孤独与情感交流不足才选择观看真人秀直播,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能清晰地认识到网络空间的虚拟性与主播的经济诉求,因此没有影响他们回归现实中的日常和家庭生活。

视觉欲望、情感生活与权力快感

不可否认,男性粉丝看真人秀直播的初衷往往是为了获取的一种感官上的视觉享受,也就是所谓的“养眼”,他们与主播的互动也显然带有情欲色彩,但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

我访谈的38位男性粉丝存在的明显的共性,他们的情感生活都不太健全,孤独时常会侵入他们的日常生活,主播是他们寄托情感的重要对象。无论是“只要看着晶晶开心就好”的青年粉丝F7,白天说的最多的话是“多少钱”、晚上只想热闹的大龄青年粉丝F248,享受幸福家庭生活仍向往爱情的粉丝F159,只想感受女人味的农民粉丝F045,还有其他众多粉丝,观看真人秀直播与主播展开亲密互动都已成为他们开展情感生活的重要手段,这种虚拟的情感生活有效地帮助他们排遣了孤独感,成为嵌入在他们的日常之中的一种生活方式。

不同于人们对真人秀主播的一般印象,粉丝能够在主播身上获得一种是难得的亲密互动与情感体验。比起单纯的身体表演,真诚的交流才是很多粉丝最为看重的直播内容。真诚的交流有时是拉家长式的闲聊,有时是围绕某一主题展开的深层探讨,粉丝借助真人秀直播找到了可以交谈的对象,获得了女性的情感支持,一定程度上弥补上了现实生活中的情感缺失。

不仅如此,在真人秀直播间,粉丝牢牢掌握着刷礼物的主导权,粉丝是主播的“上帝”,这使得主播对他们采取一种迎合的态度,聊粉丝想聊的天,唱粉丝想听的歌,跳粉丝想看的舞。这种支配他人的感受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获得的。在直播间,主播对刷了礼物的粉丝不吝溢美之词,“你真厉害”“大哥威武”“大哥是真爱”等弹幕出现在公屏上,粉丝的虚荣心由此得到极大满足。刷了礼物的粉丝甚至可以“点播”节目,实现与主播专属化、个性化的互动,一种关乎权力的愉悦由此产生。

罗素认为,对权力的追求是人最核心的欲望之一,另一种是荣誉欲,而荣誉的主要获得方式就是权力。在直播间,粉丝通过刷礼物实现“在场”,刷礼物行为在这里成为一种可炫耀的资本,这种充满快感与尊严的体验在他们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是难以企及的。无论是学业压力繁重、对前途充满迷茫的学生,还是为生活远离他乡、苦苦努力挣钱的上班族、打工族、农民工,他们日常生活中总是处于被约束与压制的被动状态,隐忍是他们的生活之需,也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在真人秀直播间,通过刷礼物行为,他们获得了一种具有确定性和即时性的权力回馈,扮演的角色从传统媒介中隐没的大众转变为具有话语权的消费者,从中体验到了行使权力的快感。

粉丝观看真人秀直播,不仅是为了获得视觉享受,还能够与主播开展一段情感生活,最终更是主播身上获取一种现实生活中难以获取的权力愉悦。视觉关乎感官,情感关乎交流或精神世界,权力则关乎心灵或人性,真人秀直播将后二者集合于自由的网络空间,让粉丝从中得到一种压缩式的满足。

从真人“秀”到真人“聊”

在真人秀直播间,男性粉丝不受身份阶层、现实关系、伦理规则、传统观念和地理边界的束缚,不用为责任与未来担忧,没有心理负担与社会压力,与作为陌生她者的女主播展开亲密互动。某种程度上,这种亲密互动实质上是一种可供购买的情感服务,主播对粉丝而言是提供情感服务的情感专家,粉丝则以虚拟礼物作为报偿。

在近三年时间的调查与研究中,我对真人秀直播的看法发生了改变。虽然这是一种以女性身体为核心对象、带有经济属性的互动模式,与之相关的不幸个案也时有发生,但另一方面,真人秀直播塑造的虚拟亲密关系也是孤独社会中的一种新型社交形态。真人秀直播不仅在于“秀”,更在于“聊”,在于人和人之间的联结。主播从事这份工作的出发点,不可否认是为了获取虚拟礼物以实现经济收入,但她们也深知,想要让粉丝刷礼物,所谓的招数与话术都只是表面功夫,唯有真诚地与粉丝聊天才能有“流量”,才能让粉丝“留下”。并且,她们虽然看重虚拟礼物,但如果粉丝能在自己的直播间感受到温暖与被治愈的感觉,主播也会非常有成就感。

亚里士多德认为:“从本质上讲,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山崎正和在《社交的人》一书中描述过一个社交场景,可以作为对这个观点的一种有力佐证:在原始社会里,相异世界的人们之间首先好奇的是各自的物品,出于一种纯粹的好奇心,他们不仅向对方展示自己的产品,也会想要对方的物品,于是双方通过物品的交换与互酬实现了一种价值观的认同。他由此推断,物品交换只是表象,以物品交换实现社交才是目的,社交是人的内在文化属性,也是推动人类整体向前发展的重要动力源。

社交是人的天性,社交对于社会的结构形成与人类的演化发展功不可没,但是,现代生活方式一定程度上压制了人的这种天性,还滋生了难以排遣的孤独。我乐观地认为,真人秀直播以一种“准面对面”的方式打开了新的聊天方式,真人“聊”不仅成为一种抵抗孤独的方式,也是一种重新唤醒人的社交天性的媒介化方式。

    责任编辑:朱凡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