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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越过深蓝色旷野,见到飞奔的春天

2024-01-26 13:4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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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孙依 经典947

不止跨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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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的余音还未落下,钢琴、小号和长号的乐音刚刚衔接上,观众区居然率先响起了一位先生的叫好和掌声。他身边有几个人质疑地望过去,但犹豫了一会儿,竟然也随之跟着鼓起了掌。

虽然身处同一场音乐会,但1月21日晚上林肯爵士乐上海中心的朱慧玲和朱蟒爵士六重奏音乐会,拥有两批完全不同背景的观众——听古典的和听爵士的。

“我只要看到他们solo之后有人鼓掌,我就知道这些都是爵士观众。”当晚舞台上的主角朱慧玲回想起这一场景时会心一笑。

古典音乐圈“乐章间不能鼓掌”的隐形规则已经深入爱乐者的内心,因为声响容易打断台上艺术家的乐思。但爵士的欣赏礼仪则完全相反,遇到喜爱的solo段落时,观众倾向于用一些热烈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激动。

可能当晚部分冲着爵士而来的观众不太了解的是,台上这位嗓音颇有质感、演绎起爵士风歌曲如此动人的歌者,是古典音乐界重量级的旅欧女中音歌唱家朱慧玲。

当意大利歌曲《卡鲁索》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坐在高脚凳上的朱慧玲不着痕迹地抬手拂了一下眼角,微微向台下颔首致意。陷在情绪余韵中的观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掌声雷动。她的音色醇厚,对情绪的掌控收放自如却有一份难得的真诚。

这场音乐会中除了朱蟒的原创乐队作品和爵士老歌,剩下的都是流行歌曲的爵士改编作品,它们源自意大利那不勒斯、德国和法国,由朱蟒亲自操刀,重新编配为女中音与爵士乐队的作品。

而组成朱蟒爵士六重奏的钢琴家朱蟒、小号演奏家胡丹峰、长号演奏家胡清文、爵士吉他演奏家徐之晗、爵士鼓演奏家俞国俊和贝斯手田北禾,每一位都是具有专业古典音乐学习经历的、科班出身的音乐人。

如果要为这场音乐会贴上一些标签,也许有:“古典跨界爵士”、“流行改编爵士”,不仅风格跨界、演奏家身份跨界,就像刚刚提到的,连观众的组成也是混搭的。它理所当然地被冠上了「跨界」之名。

但是相信大部分欣赏完音乐会的人,都不会纠结于它的属性。因为歌者的演唱与器乐之间的对话是如此和谐而动人,你来我往之间没有任何人会突然“戳出来”一下喧宾夺主,呈现出一种极为默契的融合。好的跨界艺术,不止停留在「跨」,而是要最终落在「融合」;不会让人感受到地域、体裁或者风格壁垒的限制,而是会模糊那些边界,让人忽略标签化的定义。

朱慧玲和朱蟒的乐队,他们为观众共同塑造了一件属于时间和音乐的、流动的艺术品,至于它究竟是不是一场“爵士音乐会”,并不重要。

“我只是把一些我喜欢的、原本并不是爵士歌曲的歌,请朱先生用爵士的风格改编出来。并不是说我就在唱爵士,因为我不确定爵士演唱的发声、技巧有什么样的标准,我是不是符合这样的标准。作为一个古典的singer,我已经很大胆了。”

朱慧玲享受用音乐交流的过程,这个理念与朱蟒不谋而合,“可能就是与性格有关吧。我觉得他是这个乐队的主心骨,是灵魂,他的度确实掌握得非常好。其实我并没有作为独唱在带领,而是我是他们的一部分。但是遇到我solo的时候,我也可以出来。我与乐队里的每个人都交流得很愉快。”

从「马勒」到

「瓦格纳」的距离

02

“我不喜欢自己过于突出,更享受「合作」时产生的化学反应,无论是在爵士乐队里,在唱艺术歌曲时与钢琴的交流中,还是在唱歌剧时与整个乐队的配合。我享受与别人对话,那种你来我往的交流感。”

马勒的交响曲、《大地之歌》《少年魔角》,威尔第的《安魂曲》,舒伯特的《罗莎蒙德》,瓦格纳的《魏森冬克之歌》……这些很多歌唱家不敢轻易触碰的作品,是朱慧玲简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在资深乐评人的口中,她拥有“把握语言的音乐化流动”的能力,“以深刻的表情塑造声音线条”的功力,更拥有演绎马勒作品中“直刺人心的悲剧力量”的感染力。

对于马勒这样大家公认高难度的作品,朱慧玲觉得这些作品从技术上来说并没有那么难,也没有年龄限制。但是从演绎方面来说,确实是有年龄门槛的。马勒的作品是声乐专业的学生无法绕开的作品,但是求学时期的朱慧玲完全找不到感觉。

“因为马勒最后写的那些作品都很孤独,而且伴有一些厌世。同时他又是一个神经质的人,可能厌世后又突然看到了光明,他突然有了希望,然后突然又暗淡了,最后可能他又结束在了希望和光明上。”

这样令人揪心的起伏需要人生阅历作为底色才能在歌声中呈现,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朱慧玲对于马勒突然有了共鸣,“这些情绪很多人都会有,只不过在艺术中它们被放大了。其实舒伯特、舒曼也有类似的东西,但是他们没有像马勒那样转变得如此之快。”

当然,也不仅仅是人生阅历的积累,朱慧玲大量阅读的习惯,也给予了她诸多文化方面的沉淀,读科幻小说,也读哲学。同样是德奥作曲家,虽然她也触及过瓦格纳的艺术歌曲、歌剧《唐豪塞》和《莱茵的黄金》,但她自认为还很难完全理解瓦格纳。相比起马勒,瓦格纳的音乐可能更加哲学化,更学术和学理,线条也拉得更加长远。

“我在尝试‘啃’德国的哲学,最近正在读黑塞和萨特的书。还有尼采,我以前完全没办法理解尼采,但是现在正在尝试理解——那些存在的悬缺与虚无。如果以后要进一步走近瓦格纳,我可能还需要再深入读一些北欧神话。”

虽然德国文化总是被打上“严谨”甚至“刻板”的标签,但是他们却拥有如此好而深刻的艺术,朱慧玲说:“因为他们有哲学,有哲学就有艺术。他们还有包豪斯,有很多很多优秀的现代艺术家。”

越过荒野

03

但是你们可以想象吗?这样一位如此亲近德国文学艺术的艺术家,也有一段无法get德国文化的时光。她曾经与众多学习声乐的孩子一样,对歌剧的发源地——意大利的文化有着深深的憧憬。留学期间每当放假的时候,她就会“飞奔”到意大利浸泡于那里的文化和阳光。

她对那里热烈、奔放而浪漫的风,有着深深的眷恋。

初识朱慧玲的人,一定也会觉得她是一个奔放、外向,甚至有点不拘小节的人——她的卷发、墨镜、小麦色的皮肤,还有她爽朗的笑声。

但这样的性格表象是她的选择,而非她的底色。

她会用“凄惨的优雅”形容威尔第的《安魂曲》,能说出这样感性而准确的描述,是如何敏感细腻的人。

去年,在看了伊恩·博斯特里奇(lan Bostridge)演唱版本的《冬之旅》音乐会后,她放肆将自己留在博斯特里奇带来的冲击余韵中,一晚上无法自拔。但近年来她放任自己这样沉浸在情绪里的时刻并不多。

她的人生中曾经有过一段时光,沉溺于看不到尽头的无力和虚无中,那种窒息感如同身处于无边无际的、无人的荒野。当她经过漫长的挣扎,终于迈出了那片泥泞,她决心不再纠结于结果与意义,而是将活着每一天的过程视为意义。当下的那一刻是快乐的、真实的,那就已经足够。

听着她的故事的时候,我已经预知了结果。因为此时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她,正站在崭新的阳光下,从容而平静地看着我,用很柔和的语气诉说那段过往。

就像18岁的她决定放弃直升资格只身来到异国他乡。朱慧玲觉得自己并不是Diva的大女主性格,不喜欢“冒头”,但勇气是她从不缺乏的东西,也一直坚持着那份对于音乐的执着。

越过荒野之后,她的底色仍然是敏感和真诚,但她拥有了更多洒脱和自由。

一次被聚光灯

温柔包裹的“出逃”

04

1月21日这场“跨界”音乐会的观后感和视频在很多人的朋友圈疯狂刷屏,朱慧玲得到了爵士圈的肯定和一片赞誉,她很开心。

想做的事情,她一定会做好,哪怕在她口中只是想“玩得开心”。当演唱美声作品的时候,朱慧玲通常会在音高触碰到中央c这个八度的mi fa(最多到la)时从胸声转混声或头声演唱,这是一种美声歌唱家为了保护嗓音而自动开启的“保护机制”。唱爵士和流行的时候,她也会在这个位置不自觉地转向头声保护嗓子,但是在这次的音乐会中,她非常大胆,当音高来到更高一个八度的re了,她也没有换成假声,而是用的真声。她想将喜欢的作品呈现到最好,“我也在尽量想办法怎么样可以做到再开阔一点,在不要伤害到自己的嗓子的前提下,才能玩得开心。”

因为作为一个古典歌唱家,她却非常非常喜欢爵士。与她而言,爵士可以让她放松下来。我感受到她在那个小小的舞台上,在聚光灯的包围下,完全沉浸于自己个人的世界里——一个舒适区,一个魔法空间。

她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完成了一次精神的“出逃”。

“我唱古典和爵士的时候是两种状态,古典作品表现自己的内容的范围是有限的,因为它们有既定的风格,无论是演奏还是演唱,我们的二度创作只能在一定的框架里去表现。我们在里面能够加入的是自己的情绪,但不是自己的故事。而唱爵士的时候,更多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表演者自己的故事。”

那首让朱慧玲唱到落泪的意大利歌曲《卡鲁索》,是词曲作者卢乔•达拉站在传说中歌唱家卡鲁索临终前最后待过的酒店房间的阳台上,面向大海而写,致敬缅怀了这位伟大的传奇歌唱家,讲述了一个男人在生命尽头,望着最爱的女孩的眼睛而歌唱的故事。

卡鲁索逝世于1986年,卢乔•达拉的这首歌创作于1921年,它被一次一次地传唱,与此同时,卡鲁索的故事被一次一次地提起。

艺术并不是不死的,只是在不同时期的艺术家的身上一次次重生。

当我们觉得生命短暂一切都无意义的时候,音乐所给予我们的震颤,让我们意识到那些生命的个体和感受真实存在过,且不会短暂消弭。我们总是忍不住在生者身上,继续寻找它的遗产。

朱慧玲喜欢赵无极的画,尤其喜欢那副蓝色的《29.09.64.》,画面中布满各种蓝色,从温暖的青蓝到夜空的深蓝,你很难用几句话说清这幅画表现了什么,在前不久的一场普及讲座中,她把赵无极的画与一些音乐联系在一起。她笑称这是一场“瞎讲八讲”的讲座,我却看到了一个艺术家最珍贵的东西——一颗敏感的心。

上为《29.09.64.》

下为《15.02.65》

图源@香港佳士得春拍

《29.09.64.》作于1964年,端详这幅画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混沌的海,也像是看到了一片蓝色的旷野。而1965年,赵无极的另一幅画《15.02.65》以绿色为主色调,在极致的抽象和狂草中,有人看到了他画的是“飞奔的春天,冰雪融化,大地回春,柳树发芽……”我不知道朱慧玲喜不喜欢这一幅,但是这样热烈而充满生机的绿色,让我想起她。

挨到下一个春天

05

2024年年初的冬天,朱慧玲在台上唱《卡鲁索》,也唱自己的故事。我们在其中听到卡鲁索,听到卢乔·达拉,听到朱慧玲,还听到我们自己。

舞台灯光亮起的时候,所有人都被音乐包裹,沉浸在各种各样的情绪之中,它如同一条丝线串联人们最敏感、平时不愿触碰的内心深处,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当灯光暗下之后,走出剧场,月色如常,无论朱慧玲、乐者还是我们,都要回归琐碎的日常。但是那些被艺术唤起的情绪并不会消失,它们会化为最深沉的力量,支撑我们一次一次越过那忧郁的深蓝色荒野,挨到下一个春天。

不要害怕,你们看到了吗?春天正在向我们奔来,抓住它,抓住它,我们只要有拥抱过去的勇敢,也将会拥有很好很好的现在和未来。

原标题:《她将越过深蓝色旷野,见到飞奔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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