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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余亮:麻雀们总是一大家子出现在麦田里,小苇莺总是两只一起出现在麦田里

2024-01-27 11: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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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糊涂

作者: 庞余亮 著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4-01

文/张家鸿

庞余亮的《小糊涂》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是儿子和母亲对话之书,是作者与往事握手之书。儿子在日复一日的怀想中,重拾与母亲相处的短暂又漫长的光阴里,曾经令人生气、反感、厌腻、烦忧以及满足、欢愉、庆幸的点点滴滴,经过时光机器一次次的锤炼与锻造之后,竟成为笔端清澈又甘冽的泉水,汩汩流淌川流不息。话虽如此,庞余亮并未让《小糊涂》成为情感泛滥的文本,反而夹杂戏谑与自嘲、兼有理智与冷静。故而,这本书读来可谓耐人寻味。

为何叫小糊涂?因为有些糊涂。因糊涂而趣事、傻事、糗事不断,当年细思有些慌张、恐怖,而今想来却充满趣味。小糊涂是真的,要不怎么会说跳河就跳河呢?跳进水中的那个瞬间,他才意识到是冬天。盯上没有熟透的油菜籽荚里的小油菜籽,它们一颗颗像绿珠子,他把头仰起高高、嘴巴张得大大,把它们一颗不漏地喂到嘴巴里。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这是它们入喉的声音,打了饱嗝之后,他立刻吐了一地。原来绿珠子里储满令人反胃的芥酸和芥子苷。想给父亲下酒菜添点荤腥,他夜里抓了田鸡,走进灶房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水桶里。想着父亲喝酒时像向日葵般盛开的笑容,他心满意足地睡去。次日一大早,他却被母亲拎起,原来田鸡们没睡,纷纷从桶里跳出来,躲在父亲和母亲的大床下,彻夜叫个不休。

《小糊涂》书籍展示

读来轻松惬意是自然的,甚至有不少诙谐、搞笑的一面。这是庞余亮写作路径的选择,他不想正襟危坐地只谈论某些严肃的问题,而是想着把小糊涂置身的那段时光、那种氛围呈现出来。他是小糊涂,是泥孩子,是老害,是小气球,是笨孩子,是某个人,是小傻瓜。他的境遇有多丰富,外号就有多缤纷。庞余亮的写作告诉我们:童年的丰富远远超乎我们能设想到的、书写到的。再现童年的愿望有多强烈,童年就有多么斑斓与深邃。《小糊涂》读来确实有趣,却不止于有趣。只是有趣未免流于肤浅。

不肤浅之处,还在于有的时候他不仅不糊涂,还给人带来许许多多的惊喜。小糊涂会做许多家务,这就不仅是精明,还很有责任心。他会把水瓦罐灌满水,会把饭瓦罐洗干净,会把镰刀收好,会把磨石砖收好,会把凳子收好,会拔猪草喂猪,会洗家里所有的木凳子,会扫了堂屋扫灶房,会给母鸡老芦喂它爱吃的蚂蚱,会烧猪食烧晚饭,会叠好全家人的衣服。为了防止母亲被蚊子咬,他悄悄做了艾绳。艾绳的驱蚊效果比蒲棒好。当着母亲的面,他详细说明制作方法。所选艾草必细而高,割下后暴晒两日。待软了,用榔头把硬艾秆捶熟,而后一根一股,两股搓成艾绳。他把小犟牛视作好朋友,听说小犟牛的鼻子受伤了,他满怀委屈、愤怒、不平奔向好朋友狂奔而去。“小傻瓜想叫,叫不出来。小傻瓜想喊,也喊不出来。很多难过的情绪包围着小傻瓜,也让小傻瓜忘记了去浅河湾扯盐巴草。”小犟牛的受伤,时时刻刻牵动着他的心。一句话,他是好孩子。

《小糊涂》书籍展示

最值得注意的,是小糊涂是真的置身自然中,故而尝遍自然万物带来的酸甜苦辣。那种体验过、经历过、品尝过、接触过的各种滋味、各色感觉,真正参与过他的生命构成。有过乡村生活、时常与自然打交道的人,往往能深刻地意识到,与一棵树、一朵花的感情会在不经意间被发酵、提纯,成为成长之路上不可忘的标志性事件或表达明确、热情满满的指示牌。

油菜籽是怎么长成油菜花的,他熟稔于心呢。浅褐色的像血滴一样的油菜籽,种到土里,只需三天就出土,是一对嫩绿的小耳朵。过了一天,小耳朵展开变成两只小巴掌。“小巴掌的掌心,又是一堆嫩绿的小巴掌。等新的小巴掌展开来后,原来的一对小巴掌被踩在下面了。新的小巴掌的掌心又是同样的魔术,继续是新巴掌。”就这样,老巴掌与新巴掌不断接力,接力不断,直到油菜花开。极具动态、充满期待的画面,令人仿佛眼前长满油菜花,一只只蜜蜂正热烈地飞来飞去、采来采去。小糊涂是父母的孩子,是乡村的孩子,更是自然的孩子。

小先生

作者:庞余亮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

(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

与同龄人相比,小糊涂有一颗敏感、细腻、单纯的心,他明了父母的辛劳,所以用一颗稚嫩的心去揣摩他们的渴望,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感到欣慰与知足的种种可能。而这种品质,这份体贴,是当年和当下多少孩子不具备的?说到底,小糊涂不是真的糊涂或者说并不完全糊涂,糊涂是年少时懵懂、混沌、迷茫的近义词。它是确实存在的,却不等同于全部。糊涂只是其中一部分,糊涂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空间与可能。庞余亮写了这么多,可以肯定的是他没写到的更多。记忆是一个很大的湖泊,能从中舀取些许来,已是作者倍感知足的。

不管如何,只要细细品鉴,便可察觉,一件件糊涂小事的背后是清晰可寻的成长线。双亲尤其是母亲的点滴教诲,顽强地植入他的生命中,等待日后生根发芽的机缘。为了饮食整洁卫生,母亲坚决不让他碰汤圆。脚后跟皲裂有一道道“东非大裂谷”,疼了的母亲不吭一声。得了疟疾,母亲不许他拾猪草捉虫子,执意让他在家里歇着。母亲是《小糊涂》中的第二主角,如果没有她,小糊涂不会有这般独一无二的童年,小糊涂不会有这样的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直到现在的人生之路。小糊涂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的成长是主线,因母亲的存在而得到的教训、教益、教育是副线,两条线并行不悖、相互交织。庞余亮写了小糊涂的现在,更写了小糊涂的未来,尽管只是埋下伏笔,却如一道亮闪闪的光照进眼眸。在文章最后一篇《数数稻子》中,他写诗登在报纸上,得了八块钱稿费。“一百斤稻子呢。”这是父亲和他关于文学的唯一交谈,这是他给予父亲的关于未来美好的强大希望。

小虫子

作者: 庞余亮 著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3-02

《小糊涂》是面向年少的温故之书,是纪念母亲的感恩之书,是走向未来的成长之书。然而不管如何进行界定,都不可忽略《小糊涂》是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它并非虚构,而是在强大意念引领下的回望。它写的是孩子内心的百感交集与孩子眼中世界的五彩缤纷,它写的是孩子受过的伤、尝过的罪、吃过的苦,流过的泪、走过的路、吃过的食物,以及无法归纳亦无需归纳的点点滴滴。话说回来,哪个孩子当年不糊涂呢?小糊涂写的是庞余亮,写的何尝不是许许多多人呢?

深度阅读

麦田怪圈

文/庞余亮

所有的馋孩子都有天才般的嗅觉。

麦子快成熟的时候。

他的鼻子就是导航仪,即使闭着眼睛,他也不会迷路的。

他进入麦田的方式很熟练。

那熟练的方式如同一个惯犯。

他从来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

他把自己装扮成了那种假装路过麦田的人。走了大约有半条田埂,没有来回张望,就沿着早看准了的麦沟,假装踩空了脚步,跌落下去。

他不是真正跌落下去的。

那个假装踩空脚步跌落在麦沟里的馋孩子,瞬间就变成了一只长了八条腿的野兔。

野兔蹿过这条麦沟,快速游到了与之相交的另一条麦沟里。

麦田里有无数条像渔网样用来灌溉和排水的麦沟。麦子熟了,它们也干涸了。麦沟里干涸的泥土一下子松软了。

松软了的泥土有一种神奇的弹力。

他像是一个间谍在摆脱跟梢似的。

忽然消失了在麦田的这边。

忽然又出现了麦田的那边。

他已看不上麦沟里跟着他一起飞的小蚂蚱小蝈蝈了。

它们实在太小了,无知者无畏的样子。

出生才几天的它们肯定没听说过他们家有个会生蛋的老芦。

那也是会吃虫子的老芦哦。

《小糊涂》书籍展示

麻雀们的确是他的竞争者。

一群又一群麻雀。像扬起的沙土,哗啦啦落下。

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麻雀们的吃相非常难看。

“吃不饱”

“无底洞”

他在心里无声地对它们喊了几声。

麻雀们又哗啦啦飞起,可能听到了,还是像扬起的沙土,落到麦田的深处去了。

他喜欢看那些从芦苇荡里飞过来的小苇莺。花尾巴的小苇莺比麻雀还小一半,它们竟然能悬停在一根麦穗上。

麦穗没被压弯。

也就是说,小苇莺的体重太轻了,没有一根麦穗重。

“给我多吃点,敞开肚皮吃!”

这是他给小苇莺下的命令。

那些神秘的布谷鸟也在忧心忡忡地给村庄和田野下命令。

“割麦插禾——”

“割麦插禾——”

布谷鸟长得像小鸽子,肚皮那边的羽毛不一样,是横条纹的。这种横条纹的羽毛让布谷鸟的肚子显得比鸽子的肚子大许多。

麻雀们总是一大家子出现在麦田里。

小苇莺总是两只一起出现在麦田里。

布谷鸟从来都是一只出现在麦田里,像一个未雨绸缪的光棍司令。

他学过布谷鸟的叫声。

“割麦、插禾——”

嗓门和布谷鸟的嗓门一点也不像。

他的嗓门像癞蛤蟆叫。

有时候,他觉得布谷鸟是认识他的。

它的口气太像父亲了:

“你要文武双全。”

有时候,布谷鸟又在学母亲:

“将来你千万不要去讨饭啊。”

大人都喜欢拿将来的事恐吓小孩,真的很不舒服。

《小糊涂》书籍展示

麦田太大大了。

大人们都不知道他在麦田里呢。

布谷鸟的话是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或者,右耳朵进,左耳朵出。

他的眼里嘴巴里全是灌满了浆的麦子。

麦子灌满了浆到真正成熟还有半个月左右。

大人们说大家还要流半个月的口水。

他心里是有底气的,根本不要等半个月后收割的。

对付灌满了浆的麦子最好的办法就是火烧。把它们摘下来,扔进火堆里,火烧掉戳嘴巴的新麦芒的同时,也把整个灌满了浆的麦穗烤熟了。不要等火焰熄灭,直接把烤掉麦芒的麦穗放在两只手里来回搓,手心很烫,必须趁热,这样才能把焦枯的麦壳会和焦香的麦粒分离开来。待手掌心适应了那麦穗的热度,就可以把手掌心张开了,小心吹掉那些新麦壳,剩在掌心里的就是又鲜又嫩的焦香麦仁了。

这叫做“燎麦”。

“燎”出来的麦仁进了嘴巴里的时候,依旧能把他的黄门牙烫着。

但管不着了。

吃到肚子里才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他是绝对是不会去“燎麦”的。

“燎麦”什么都好,就有个不好。

有烟啊!“燎麦”吃得黑鼻子黑嘴巴黑牙齿都可以洗掉。

但烟藏不住啊,“燎麦”的烟是给大家发火灾信号呢。“燎麦”往往是半大孩子玩的。大人们胆大,还仗着大人们跑得快。

大人们发现了烟的信号,铜锣声会急促敲起来。铜锣声一旦敲起来,那谁也逃不掉,腿再长也逃不掉的。

他的腿实在太短了。

给他一亿个胆也不敢“燎麦”的。

他要吃的是有特殊香味的“乌麦”。

“乌麦”在早熟的麦穗上。

“乌麦”就是早熟的黑麦穗。

这些早熟的黑色的麦穗就藏在无边无际的麦田里。

他鼻子灵,眼睛尖,能够在麦沟的快速奔跑中发现藏在那些多金色麦穗中的黑麦穗。

一旦发现了黑麦穗(乌麦),馋孩子还能够急速“刹车”,小心靠近,屏住呼吸。因为“乌麦”虽然还保留了麦穗的样子,但已不再是黑麦穗了,而是粉末状的黑麦穗,或者说,就像是谁在麦田里用黑粉末做成了一棵麦穗。因为是粉末,不能有风,不能有重呼吸,如果风大了,“乌麦”上好吃的粉末就会吹落。如果呼吸重了,“乌麦”上好吃的粉末就会吸到鼻孔里。

开始的时候,他会小心翼翼摘下“乌麦”,然后像握着一只棒棒糖一样慢慢舔那些粉末。

后来,他有了经验,直接舔,不要摘。

没有收割的麦秸杆是很结实的,不花费力气是很难摘下的。如果花了力气,“乌麦”上的粉末就会有损失。

什么都可以有损失,唯独这美味的滑腻爽口的“乌麦”粉末不能有损失。

一点点也不行。

那根舔碗练出来的长舌头不会答应有损失的。

半个父亲在疼(新版)

作者:庞余亮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0-09

每天,他和他的长舌头几乎寻尽了麦田里所有的乌麦。

美味的滑腻爽口的“乌麦”粉末把他的肚子填饱了。

就这样,他还是不放过整个麦田,他怕还遗漏了一棵“乌麦”,让别人占了便宜。

他在来回巡逻,还惊飞了一只布谷鸟,终于放下了心,今天长出来的“乌麦”全被他的长舌头舔到肚子里了。

明天的“乌麦”还要等到明天才能长出来。

终于吃撑了。

他摘野豌豆荚,剥开野豌豆荚,野豌豆很硬。如果不是吃饱了“乌麦”,他也会吃掉野豌豆荚里的野豌豆的。

现在只好扔掉地上喂蚂蚁了。

留下的野豌豆荚做口哨。

他吹了一会野豌豆荚哨,又看中了铃铛麦,铃铛麦是野麦,每颗麦子都带了根旋转的长麦芒,往长麦芒上吐一口带有“乌麦”粉末的灰色口水,过了一会儿,那长长的麦芒会像时钟针动了,得得得地走动。

他抬头看看那些站在麦田里晒太阳的麦子。

它们一动不动。

它们肯定是被吓得一动不动。

它们肯定是第一次听到了小小的时钟的声音。

有时候,他也会邀请那些晒太阳的麦子做游戏,麦子们从来不会瞧不起他。它们喜欢他。他听到它们对着他前面的麦子喊:

抓住他!

逮住他!

他灵活闪过了那些想开他玩笑的麦子。

寻找乌麦(邵展图 绘)

他还会邀请麦子们做“吃尾不吃头”的游戏。

他负责做“吃尾巴”的老虎。

他可是真的张大嘴巴在吃它们呢。

麦子们很胆大,它们一点也不怕他的嘴巴,尽管他的嘴巴是黑色的,被“乌麦”粉末染成的黑嘴巴。

母亲父亲是看不到他的黑嘴巴的。

回家之前,他会把用的舌头首先把嘴巴内外和牙齿上下仔仔细细舔了一遍。

回家之前,他还会去码头边好好洗了一遍。

除了“乌麦”的特殊香味,全都洗干净了。

如果不是有人上门告状,他在麦田里可以继续秘密做幸福的“乌麦皇帝”的。

告状的人没说他吃“乌麦”,只是说他把麦田糟蹋出了一个又一个圈圈。圈圈里的麦子全倒伏了。倒伏了的麦子收成会减好几成的。

母亲先是用上了“掌刑”,再后来用上了“桑树条刑”。

罪名1:“好吃”。

罪名2:“糟蹋粮食”。

罪名3:“二流子。”

对于母亲的这次惩罚,父亲第一次表达了不同的意见

父亲站在了他的这边,他说他去麦田看过了那些怪异的圈圈,圈圈太大了,小孩不可能滚这么大的。

母亲根本不顾父亲替馋孩子的辩解,反而吼了父亲一句:

“不像是他滚的?!那肯定是你滚的!”

父亲不说话了。

父亲肯定被母亲冤枉了。大人有大人的冤枉,小孩有小孩的冤枉,真是没办法的事。

有天晚上,他在黄泥瓮里反反复复想,开始怀疑有人向母亲告密了,他除了喜欢躺在草垛“山”上的眺望者,这个村庄起码还有一个人呢,那个人“眺望”到了隐藏在麦田里偷吃“乌麦”的他。

但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躺在哪一个更高的视野更好的草垛“山”上?

再后来的日子里,馋孩子悄悄爬遍了全村所有的草垛“山”,也没发现一个躺在草垛“山”上的眺望者。

半个父亲在疼

作者:庞余亮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18-08

“乌麦”的香味一直藏在他的心中。

他一直没能够给这种奇怪的香味命名,直到他长大后,进了师范。学校要举行运动会,体育委员要求每个人都要报项目。

他个子还是太小。想来想去,没办法,他报了个没人报的5000米。

他从来都没有跑过5000米。开始跑在了后面,但他从来不会放弃,就像当年在麦田里的奔跑。过了3000米,很多队员放弃了,他没有放弃。过了4000米,有个女同学走到跑道边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小块黑色的食品,他放到了嘴里,竟多了许多力气,越跑越快,最后跑了个第10名。

第10名,可以算1分。

这是他在学生时代用体育项目给班集体挣得的唯一的1分。

那个黑色的食品从来没吃过。

它是有名字的,叫黑巧克力。

麦田里奇怪的香味就是黑巧克力的香味。

原来当年在黄泥瓮里打嗝打出来的,在黄泥瓮里来回萦绕,久久不会散去的“乌麦”香味就是黑巧克力的味道啊。

他的眼泪涌出来了,一大颗,又一大颗,把那个送他巧克力的女生吓了一跳。

他找到了“乌麦”的味道,但一直没找到“乌麦”的学名。

一直没有找到学名,他给这个“乌麦”起了一个名字:

“黑巧克力麦”。

这个名字是荒唐的。

的确很荒唐。

后来,他和一位农业专家成了朋友。

农业专家肯定是高个子。

如果用大数据说话,他后来交往的朋友有七成的高个子。

高个子的朋友和他在一起,就像说相声。

他和那个农业专家当然也常常“说相声”。

有一次,他说到了童年最爱的“乌麦”。

高个农业专家童年有“燎麦”,否认了童年有“乌麦”。他说他当年还每次吃过“燎麦”,嘴巴都会长出一圈“黑胡子”。

“对啊,对啊。吃过‘燎麦’的有‘黑胡子’,吃过‘乌麦’的有黑牙齿。”

对于他这个有关“黑牙齿”的提醒,高个农业专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只承认“黑胡子”,不承认有“黑牙齿”。

对于这样的“拨浪鼓”,他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话。

紧抿嘴巴的他,仿佛是在掩饰他满嘴的黑牙齿。

谁能想得到呢?

高个农业专家“拨浪鼓”还是替他找到了“乌麦”的学名!

如果有“乌麦”,那肯定是植物病菌。

按照这个判断,他就让学生把所有的植物病菌找出来,再在所有的植物病菌中做排除法,最后找到了所谓的“乌麦”。

“……大麦黑粉菌别名麦散黑粉菌、麦奴、黑疸、麦子黑敦、小麦黑勃、小麦奴、黑疸、鬼麦、霉麦,为黑粉菌科真菌麦散黑粉菌寄生于麦穗上所产生的菌瘿及孢子堆。寄主的整个花序被侵染后,每个籽粒变成了一个孢子堆,内含的黑色粉末即黑粉孢子,孢子堆长7-12mm,直径3.5-6mm。黑色或黑褐色,外被薄膜,质疏松散。膜破裂后,可见黑色粉末(孢子)。气微,味淡。寄生于大麦和小麦等果穗上,也生于裸麦、黑麦和燕麦上。此菌侵染大麦和小麦,在开花时期,冬孢子被风吹到柱头上以后即开始萌发,侵入子房,菌丝体在胚里休眠,这种染病籽粒在表面上并不呈现任何症状,只当播种后才随种子的萌发而菌丝开始生长直达子房内,最后在子房内形成孢子堆。”

高个农业专家“拨浪鼓”还找到了两句名人说的话,一并塞给了已成为作家的馋孩子。

一句在陆游的《村居书事》里:

“春深水暖多鱼婢,

雨足年丰少麦奴。”

一句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

“(麦奴)麦穗将熟时,上有黑霉者也。”

原来,“麦奴”是一种古老的中国麦子真菌导致的麦穗病变。

原来,“麦奴”是一颗颗灌了浆的麦穗变成的孢子堆。

也只有他,才知道“麦奴”有多么好吃。

高个农业专家“拨浪鼓”对他止不住的抒情嘲讽了一通,说还好意思抒情和回忆, 这根本就是没心没肺,一旦有“乌麦”或者“麦奴”的出现,就意味着麦子的灾难,意味着农业的减产,意味着农民碗里的饭不够吃。

现在科学发展了,这种真菌不常见了。

还有,现在是机械作业,基本发现不了。用镰刀收割,才会发现它们。

庞余亮

高个农业专家“拨浪鼓”的话让他愧疚了好几个晚上。他失眠了,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深处,有一个黑蝌蚪在沉浮,那是那个馋孩子在麦沟中出没呢,远远看去,就像一棵“乌麦”或者“麦奴”在麦田深处做游戏呢。记得自己寻完了“麦奴”,还是不想走出麦田,于是就和麦子一起晒太阳了。

麦田的床可比黄泥瓮里的床舒坦多了。更重要的是宽敞,自由。向前滚,向后滚,向左滚,向右滚。怎么打滚都可以随心所欲,滚再多的滚也不会有黄泥瓮的逼仄和狭小。

母亲没有冤枉他呢,麦田里的怪圈圈就是他干的呢。

天下的麦田怪圈圈全是馋孩子干的。

(本文选自《小糊涂》,庞余亮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1月)

原标题:《庞余亮:麻雀们总是一大家子出现在麦田里,小苇莺总是两只一起出现在麦田里 | 纯粹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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