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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鸡汤”和“都市玄学”,能治愈我的生活吗?
《黑暗荣耀》
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特别是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们总会想起长辈们给我们灌输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不过,这些励志感满满的话语实际上也会存在一些问题。
比如“要是你自己觉得累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再累一些”“不去期望,失去了不会伤心,得到了便是惊喜”……这些鸡汤乍一听腔调满满,但是,如果真的放到实际生活中大部分是禁不起推敲的,同时也让听信者陷入到一种虚假的希望当中。
心灵鸡汤(Chicken Soup for the Soul)一词最初和天主教的一个重要日期有关。当然,如今这个词现在这么流俗,是因为1993年杰克·坎菲尔的一本畅销书。这本书讲述了很多振奋人心的励志故事,这些故事就像是给心灵提供温暖和慰藉的鸡汤一样,能够给予读者精神上的安慰和鼓励。
随着这些书的流行,这个表达逐渐被用来泛指任何具有安慰、鼓励、甚至是“治愈性”作用的话语。
不过就像刚刚提到的,心灵鸡汤也许会将事情说得过于“简单”和“轻巧”,现实社会的复杂性被草率地遮蔽了,我们似乎永远生活在一种“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好的线性的希冀当中,却不曾想想如果“明天比今天更坏”,应该怎么办。
但是,选择一条从心灵上对自己进行改造的道路,真的能“治愈”在生活中的种种伤痛吗?
讲述 | 黄剑波
来源 | 《成人及成为人类学家:人类学60讲》
01.
没有失败,只管花钱
前段时间,网络上热传一篇来自新周刊的公众号文章。文章的内容大概是,一些年轻的城市白领人群,跟随一位叫做“学霸猫”的精神导师,相信一套靠氪金让自己“丰盈”的理论,通过额度夸张的过度消费,实现所谓的“打开自己的能量”。
她的方法涉及到心灵的复杂性和个人责任制,提倡个人责任制和唯心主义两大理论基调,强调“一切唯心所造,我,是一切的根源”,并认为没有所谓的失败,因为已经彻底接纳失败。
在每年收费数千元的“学霸猫·霍格沃茨凡学贵妇分校”社区里,聚集了3000多位追随者。她的课程从第一季的199元涨到999元,再到9999元。学霸猫被指控教导学员们通过大量花钱来获得心灵自由,同时创造了一种消费主义的氛围。学员们被鼓励进行负债消费,如住大平层、打豪华车等等,主张以花更多的钱打破匮乏感、紧绷感,形成“豪横的土豪能量”。
这些追随者有的人选择了裸辞,以借贷为生。但即便如此,依旧靠刷信用卡购买几十万的奢侈品,在最终意识到自己无力承担这样的高消费时,却为时太晚。
《寄生虫》
在“学霸猫”建立的这个社群里,她持续地给追随者们灌输一种信念,只要通过疯狂消费这样特别的仪式,你就能持续清理掉自己的恐惧、焦虑、紧张、“匮乏感”,你就能自然地放松、积极、自信、强大起来,拥有丰沛的气度和“能量场”,从而吸引来更多的“能量”——也就是健康、金钱、爱情和好运。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希望在灵修中重新发现“自我”,疗愈“自我”的人们已然迷失了“自我”。
这其中最为吸引人之处,正是它打着“灵修”的名号,将心理学、神秘主义、消费主义和自我救赎等概念以一套紧密的逻辑联系起来,在“自证预言”的效应下一步又一步地让人沦陷在巨大的“谎言”当中。
02.
“内求”的改变:灵修
如果你上网冲浪的频率比较高,最近两年也可能会经常听到灵修这个词。灵修指“灵性的修炼”,原本是宗教术语,指的是通过默想、阅读圣经等活动,加深信徒和上帝的连接。
不过在当下,其远远不限于一种宗教活动。灵修可以是积极性的,肯定存在者的质量、力量、或道德价值;同时也可以是消极性的,强调全然放弃并超脱既存的思维理念。灵修的实践被定义为在知觉上探索的一种生命新道。混合了心理学、宗教和神秘东方文化的混杂产物。
例如,它可能包括冥想、瑜伽、能量治疗、自我超越的实践,以及各种自我发现和个人成长的方法,强调某种“精神上的觉醒”。正如“学霸猫”事件中,人们以通过高额负债来忘却负债的这样一种看似悖论的行为来寻求某种自我精神上的“显化”一样,当身处于困境当中自己无法改变环境时,就只剩下了一种方法,“改造”自己,对自己进行某种“规训”。
从人类历史上看,类似于灵修的活动,实际上从未中断过。在各大宗教里,都能找到对应的形式,比如各大宗教中都有的,具有“冥想”特征的活动,基督教的祷告、佛教中禅修或静坐、印度教中的瑜伽冥想等等。
《怒呛人生》
正念冥想的创始人乔-卡巴金在最近的一档访谈节目里面说过,冥想是有着非常古老根源的技法,并非只存在于佛教之中,冥想在不同的文化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而早期的人类学和社会学家,一般把灵修当作一种和宗教高度相关的活动。比如,马克斯·韦伯就认为,练习冥想的人,往往是在追求一种救赎,它代表的是修行者对当下生活的否定,和对来世的渴求,蕴含着一种逃离、出世的心态,是一种只有避世修行的僧侣才会感兴趣的内容。
但实际上,在我们今天的社会,灵修的主要受众并不是僧侣,而是世俗世界的你我,大部分灵修者也不是为了追求涅槃,而是要解决他们在当下面临的精神难题。
早在一九六七十年代的反文化运动后,欧美社会已经开始涌现出一系列怪异奇特的灵性实践,也就是所谓的“新时代宗教运动” (New Age Movement),可以视为是个人主义浪潮下一次复杂的宗教文化运动,禅宗冥想、“显化”等灵性或精神性活动都属于这一新时代运动的范围。
尽管这一运动并没有一个绝对的的定义或特定的发起人或团体,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提出了一些共同的概念,如万物归一、一切都有神性、人性即是神、世界与人将经历一种意识的大改变、所有宗教最终归于一统、相信宇宙的进化,包括意识人性的进化,以及信念创造现实等等。
《寄生虫》
这一运动的生发很大程度上与当代社会人们精神家园的迷失、人的心理压力巨大有着紧密的联系。在这样的背景下,所谓的“灵修运动”呈现出一种对内在焦虑的深刻反思与独特应对。它不仅仅是一种应急的方案,而是一条自我转化的道路,一种面对生命“危机”和心灵“失衡”的深层治疗。
因此,从这一角度上讲,所谓的“灵修运动”更像是人们为了应对因社会环境变化而带来的自身的“焦虑”,这是一种更加偏向“内求”的“内省式”的应对策略,通过改造自己的认知、理念和世界观来应对某种“危机”或某种心理上的“不正常”的状态。人们相信“灵修”可以让自己过上一个更加美好的生活,实现从自身出发的一种“丰盈”的状态。
03.
“外求”的尝试:玄学
相比于“灵修”这一更加偏向内求和自省的心灵治愈,都市玄学则可以看作为一种“向外求”,借助外在事物来寻求某种确定性的精神寄托方式。
最初,玄学这一概念是一种哲学思潮,主要在我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流行,本来以解释“三玄”,即《老子》《庄子》和《周易》为主。它涉及有无、生死、动静、名教、自然、圣人有情无情、声音哀乐、言能否尽意等哲学问题。
二战后,玄学思想大行其道,其包含的破坏性思想、怀疑论、失败主义精神则在年轻人之中不断蔓延,而摒弃物质文明、回归自然、寻求内心平和的呼声也不断高涨。如今,玄学这一概念已然消解了原有的意涵,在当下更多地指向了风水、命理、神秘学。
玄学更多地与民间信仰、占卜、风水、命理学、姓名学等生活实践相互关联起来,人们间接地通过某些 “外在力量”来解释自己的生活,正所谓“大事问八字,小事问塔罗,无事问星座”。
《三联生活周刊》在2023年做了一个新都市玄学的专刊,其中刊发了对于当代都市玄学的介绍,也采访了几位对于相关议题学有专精的人类学家和民俗学家。
学者陈进国就曾提到,以身心灵为代表的层出不穷的玄学内容,从来都不是新事物,它之所以能在眼下这个节点成为潮流,正是因为它契合时代叙事转型的需要:相比996式的内卷,不如佛系躺平,在上班与上学之间,上香成了那个更容易,更安全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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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玄学”“算命”等可以说是比较“古早”的行业在2019年后爆发了新的热度,借着互联网的东风,成了新的流量密码与网络潮流。
2021年上半年,腾讯战略投资了玄学app——“测测星座”。这个小小的app,囊括了星盘、塔罗、紫微、八字等中西方玄学,除了线上的各类占卜师外,还有AI预测占卜。如今“测测”年收入早已经过亿,测测创始人在一次采访中表示,自疫情以来,测测活跃用户快速增长,1年内增长了近1倍。而除了“测测”外,国内的B站、抖音、小红书,港澳台的Facebook、Instagram等地有关“玄学”的内容也是遍地开花。
在躺不平卷不动的困境下,玄学是高效的心理安慰剂和一剂强心针。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里提到了一个有趣的概念:神圣时间。所谓神圣时间,指的是庆祝节日的时间,或者说,是一个有神性参与的领域,通过仪式和转瞬即逝的庸俗日常生活相区分。
韩炳哲发现,在当下这个被科层制与绩效主义所主宰的社会,神圣时间已经消失殆尽,无限延伸的工作时间,以及对效率的追求,破坏了一切节日和庆典。
即使是从工作中的忙碌中抽身出来放个假,也一样无比紧张,因为休息只是为了恢复精力,然后继续以歇斯底里的状态投入工作和生产。这种时刻紧绷的感觉,已经主宰了我们的感受力。
正如韩炳哲所说,“我们被困在自己搭建的集中营里,同时是看守和囚犯。”
和紧绷的感觉相伴随的,是信仰缺失的现实世界的匮乏和无力感,在宗教塑造的宏大叙事衰微之后,人类被抛掷到了一个破碎的世界中。尤其是在资本主义所许诺的“努力就有回报”叙事破灭之后,我们的心灵在这个破碎的世界中更加无所适从、漂泊无根。
04.
“变化”与“不变”
不过,这里所谓“内求”和“外求”仅仅是从人们为化解社会中的各种不确定性而采取的手段上来分类的。从二者所想要回应问题上来说,今天的中国玄学热潮,某种程度上与所谓的灵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从人类学的视角来看,玄学的“外求”实际上并没有指向造成问题的根本原因,即社会环境。人类学的一些基本观点和看法实际上让我们难以站在某个制高点上对这些践行“灵修”,相信“玄学”的人进行某种评判,给他们贴上“迷信”甚至是“愚昧”的标签。
我们大概可以从三个大的面向去思考灵修和玄学兴起的原因:一个是城市化和工业化。其二是传统宗教和现代理性的逐渐式微。最后一点是玄学和心理学工具的相互渗透及全球化。
先来看第一点,城市化和工业化。都市生活方式抽离了韦伯眼中传统宗教与父权制所提供的情感纽带。美国艺术史学者乔纳森就曾用移民期间(inhabit time)这一概念来描述都市主体的生存状态,意思是说,城市人的生活就像流亡的移民一样如无根之萍。
正如韦伯认为,在城市里,“次要接触代替主要接触,血缘纽带式微,家庭的社会意义变小,邻居消失,社会团结的传统基础遭到破坏。”这不仅仅意味着传统社会关系的瓦解,更意味着原有的传统信仰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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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背景下,个体在追求物质福祉的同时,也面临着精神空虚和信仰失落的挑战。人们越来越倾向于寻找新的精神寄托和信仰方式,以填补由传统社会结构和信仰体系瓦解所留下的“精神上的”“信仰上的”空白。这一社会转型的特征成为了现代新兴的玄学和灵修运动快速发展的肥沃土壤,被当成一种应对现代都市生活、应对现代化的解药。
第二点原因,可以指向传统宗教和现代理性的式微。经过宗教改革后,基督教变成了一门更多强调教义和组织的宗教。比如新教相比天主教,不仅圣事减少,而且类似于巫术的成分也少了很多。相较于天主教的神父,新教的神职人员在执行圣事时,不再依赖于理性难以解释和理解的神秘力量,而是走向了更加理性化和文本化的宗教实践。
然而,对于许多信徒来说,单纯的圣经文本或牧师的教导并不能充分回答他们关于生活的深层次问题。尤其是在一九七八十年代,当东方的精神文化开始对西方产生影响时,那些走向东方寻求精神启迪的嬉皮士们不仅对基督教的传统形式感到不满,更关键的是,他们对现代理性的主导地位也持有怀疑态度。
这种对传统宗教和现代理性的双重怀疑,推动了人们向更个人化、体验式的灵性探索转移。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渴望寻找一种更加直接、更具个人意义的精神体验。因此,一种更自由、更强调个人体验和直觉的灵性路径,它吸引着那些对传统宗教教条和现代理性解释不满的人们,为他们提供了一种新的精神寄托和探索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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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维度则是科学话语和所谓的玄学话语的交织。我们不难发现,今天的玄学热潮是包罗万象的。比如“学霸猫”宣扬的那一套清理的方法,实际上来自另一位美国身心灵导师修蓝博士开创的“零极限”方法,而所谓零极限,又是对夏威夷本土医疗理念的修改和简化。
同样,“玄学”当中也有将传统的中国文化元素与现代科学话语相结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知识系统。这种实践往往借鉴现代科学的概念,如量子物理、心理学等,等元素相融合,创造出一种新的、独具吸引力的解释路径。
人们不再满足于传统宗教或纯粹的科学解释,而是更加寻求一种更综合、更个人化的精神体验。在这个过程中,科学和玄学不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渗透的互参关系。并且,这种关系就发生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
近十年来,不少人类学研究强调我们不仅要关注宗教世界的修行,同时也要关注日常生活世界的修行,比如,我们常常将“琴棋书画”等艺术形式视作“修道”的阶梯和德性、灵性提升的门径,在变动的现代社会中人们试图得以“安身立命”。
这些解决都市生活的精神难题,或者精神“疗愈”,包括“灵修”和“玄学”实际上都透露着一种努力,这种努力希望以某种确定的理论或解释帮助人们应对社会变化的“不确定”。可以说,这些努力和实践都是希望能够在变动的都市生活、现代生活中“以不变应万变”。
不过这其中一个更大的问题可能并不在于“变化”,而是在于“不变”。因为不论从任何角度来说,我们总是处于变化当中的。现代社会下,我们缺乏的不是学会“不变”的能力,而是学会如何“变化”的能力,即一种适应性。这其中更为关键的态度在于“接纳”,接纳变化的生活以及变化的事物,变化的关系以及处于变化中的我们自己。
05.
个人病还是社会病?
除了前面提到的“内求”的灵修和“外求”的玄学,都直接地指向了某种精神上的“显化”和“解释”,都市群体对于“焦虑”的治愈,还指向了躯体层面,或者说从躯体层面出发,希望达到精神层面的放松。
比如非常流行的颂钵疗法,可以认为是一种声音疗法,一种近年在都市年轻人中非常流行的方式,使用特制的颂钵(Singing Bowls)进行疗愈。
这是一种由喜马拉雅矿石烧熔打造而成,含有金、银、铜、铁、锡、铅、汞等种矿物元素的钵,通过敲打能够发出声波共振,让人仿佛置身于涟漪当中。一位参与颂钵疗法的受访人说到,觉得“真的有能量在流动,好像内心充实、平和了不少”。
《怒呛人生》
无论是灵修、玄学还是更加躯体层面的颂钵疗愈,实际上都围绕一点展开——追寻一种更具有确定性的生活,这种确定性意味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能够解释生活为什么会这样以及还能做什么。
对于身处都市生活的我们,或许真的应该花点时间去反思“明天真的会比今天更好吗?”。真正重要的,也许不仅仅是去思考选择什么样的方式“疗愈”自己的身体和心灵,而是去想想我们选择“疗愈”的原因。
我们焦虑、我们紧张、我们迷失,以人类学的观点来看,实在难以将这一切的“困境”都归咎到“我们”自己身上。我们需要的也许是一种真正的“外求”,一种真正的外在的改变,一种真正的能够去触及到社会所带给我们的“苦痛”的方式。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节目《成人及成为人类学家:人类学60讲》第43期,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欢迎移步看理想App收听。本期内容参与撰稿人:常嘉亦、乔毕洋。
音频编辑:ruicen、香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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