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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荧惑 | 2024·1·花城中篇

2024-01-24 13:5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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荧惑

张抗抗

导读:

火星在中国古代被称为“荧惑”,在西方文化中是战神“玛尔斯”,是内核与地球相似,却又不可捉摸的天体,也是人类要奔向的未来。

表弟未未和蕾表姐是一对处于南极与北极的姐弟,前者时常浮在冰面上陷入沉思,后者则是小步快跑,风雪无阻。蕾表姐以当年本市的高考状元,考入国内名牌理工大学,本科毕业后全奖去美国硕博连读,又去硅谷打拼了几年,十年前回国开了一家科技公司“智汇”。而未未表弟作为一个普通文科生,在不同的岗位不上不下地干过几年。每天都松松垮垮无所事事,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消磨生活。

蕾表姐在人工智能领域耕耘了十年,正准备进入突破阶段,见不得表弟荒废时光,把他请来当自己的助理。于是,“70后”理科博士与“90后”普通文科生在人生目标、未来科技、人类命运等等观点上都有了火花四溅的思维碰撞。

小说语言有一种不受限的超时代性,在多样性和复杂性的书写中,充盈着乐观、饱满、开阔的精神力量。

◆ ◆ ◆

《花城》2024年第1期 内文插图,作者:郑梓程

夏天的傍晚,我走出地铁口,穿过一片高楼之间狭窄的阴影。一抹惨淡的晚霞,挂在楼顶一角;黑压压的乌云,从另一边卷过来。狂烈的干热气浪,吸尽了国槐、青杨、元宝枫树干内储存的水分,树叶一片片软软地耷拉下来,好像被抽去了经脉。行道树上热衷于发表意见的蝉,集体沉默寂静无声。它们究竟是呼吸暂停,还是睡着了?无法确定。

正是高峰时段,马路上车流蠕动,却仍然让人觉得城市空空荡荡。蒸腾的热气里,潜藏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唯有路边一排粉红色小花开得正旺。不太确定持续的高温是否意味着副热带高气压带控制,或是即将形成强烈的对流云团。总之,夏季的暴风雨或是台风迟早会来,或许还有洪水。不过这些与我无关,我只关心今天是否会下雨,因为我没带伞。

奄奄一息的街市渐渐复活。走过一个小路口,见路边的夜排档已经开张,一张张白色的塑料小圆桌铺排开去,啤酒、烧鸡、花生米、煮毛豆,烤肉串冒着烟雾,人声喧闹。前几年已经取消了街边烧烤,淄博火了以后,如今墙边被允许摆摊儿撸串,脏乱差总比关闭的卷帘门好些。然而,落下的卷帘门还是太多了,我知道那里曾是门口排队的奶茶店、挂满衣物的洗衣店、馨香美艳的鲜花店,仿佛一夜间都消失了。

我急急赶路,像风火轮上的哪吒,滑过路边两个衣着靓丽的女孩子。她们是双胞胎吗?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颌,标准化或是格式化的那种漂亮。金黄色的吊带衫,粉红色的短裤,露出一圈白皙的腰,像两根剥开的彩色雪糕。曾在抖音上瞥过一眼,今年夏季青春装流行色彩鲜艳的“多巴胺”风格,是多巴胺刺激了时装,还是时装刺激了人体的多巴胺?我的目光扫过周围,搜寻那些街拍爱好者是否藏在树干后头偷拍女生。也许他们去了时髦的CBD(中央商务区)商圈?不确定。

走过一家星巴克,大玻璃门正在开合,进进出出的人,拎着黑色的公文包。从大玻璃窗望进去,里面竟然很拥挤,小圆桌旁围着一些男人,埋头在笔记本电脑上,像是有干不完的活儿。有一次我曾问过蕾表姐,他们是在模仿巴黎咖啡馆写作的诗人吗?她摇头:这些人,都是所谓的慢就业者,躲在这里假装业务繁忙。

乌黑的云团卷压过来,似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正从天穹深处涌现,像极了如今ChatGPT(聊天机器人程序)与生成式AI(人工智能)的奔涌浪潮。云中传来低沉的呼啸,而地面则无声无息。明暗各半的天空,像一块老化的塑料布,在风中被撕扯。那些翻滚的云层,会不会裂成碎片,像雪花一样飘落?

碎片是我们生活的常态,尘土般的微粒是否已填满所有的空间?

我不太确定。大多数情况下,我总是忐忑犹豫。

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此刻我正去往蕾表姐的公司,每隔几周她会约我在办公室见面。她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在那里我不喊她表姐,而是称呼她“蕾总”。

最近我与蕾总“失联”了,无论试图和她语音通话、发语音留言或是发文字信息,微信始终保持静默。蕾表姐一向是个靠谱的人,事无巨细都要操心。唯一的可能是累病了?她曾透露手头正在操作一个AI大项目,有点神秘。

平时我很少与人交往,高中、大学同学和阶段性的同事,走着走着就散了。唯有蕾表姐是一个例外,像一块磁铁吸附着周围的铁钉。自从我“灵活就业”以来,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或沙发上看书,我原本就是文科生,喜欢历史、文学、哲学书籍和网上的博文,不敢说博览群书,日过几万字稀松平常。看得眼睛酸涩,戴上耳机听音乐,或是刷手机上的快手、抖音。短视频一条条蹦出来,就像西北那种名为“一根面”的面条没完没了,不确定在哪里咬断。偶尔也浏览科普读物,却攒下许多疑问。两年下来,我终于活成了大学时代曾经嘲笑同学的那种“知道分子”。其实呢,做一个知道分子并不容易,一旦掌握了基本常识,没人再敢忽悠我。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不确定肯定是确定的。只是我懒得与人分享。我对自己的懒散懈怠比较了解,但我不想改,也改不了。

一周前蕾表姐曾微我,说这几天让我去一趟她的公司,要和我谈点事儿。我猜想肯定与科技有关。蕾表姐是要给我补课吗?不确定。可以确定科学知识是我的短板。然而一周过去,她好像已经把自己的邀约忘记了?

刚刚我在床上刷手机,一条信息忽然从微信里蹦出来:下午我有点空五点钟你过来——蕾表姐从不使用标点符号。在这个读秒时代,标点符号会影响输入速度,她一直生活在速度里。她的微信头像是一粒暗红的星球,远看像一颗即将成熟的石榴。蕾表姐的微信名叫火星,是去年新改的,我不确定她是否迷上了火星。

蕾表姐从不邀请我去她家聊天,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那个表姐夫了。我也不愿让她来我家,我的小房间太脏太乱,仅有的一把椅子嘎嘎作响。再说,父亲如果知道蕾表姐来了,会抓着她讨论数学的圆周率是否能被除尽,说个没完。

二十年前,我小学还没毕业,蕾表姐已是当年本市的高考状元之一,考入国内一家名牌理工大学,本科毕业后拿全奖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硕博连读,又去硅谷打拼了几年,然后成为“海归”。她学的是自动化专业,一起步就在科技应用领域的前沿。她十年前回国,开了一家小公司,代理国外的几款先进软件,销售业绩相当不错,一年后就开上了奔驰车。没过几年,蕾表姐的公司扩大了规模,公司董事长是蕾表姐的富婆闺密,玩一把风投,公司丢给她,不过问具体业务。蕾表姐找来一些“有情怀”或是怀有各种动机的人,成为她的股东与合作伙伴。蕾表姐担任总经理后,公司的发展速度变成了百米跨栏障碍赛,她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一年出差好几趟,去硅谷或是以色列,就像去逛商场,但她恰恰很少逛街。你看她平时走路的姿势,像极了一头昂扬的长颈鹿……以上这些都是听我妈妈说的,她认为蕾蕾是我家堂表兄弟姐妹中的优秀榜样,让我向她好好学习,所以从小我就躲着她,避免作为一种优劣的对照物。一直等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经历了多任废物老板,才发现蕾表姐每次的重大决策都比别人快一步。不过蕾表姐仍然和表姐夫住在结婚时的房子里,除了那辆开了多年的奔驰。她好像永远没钱,因为她把所有赚的钱都用来投资了。

我看一眼手机时间,已经四点多了。我在手机上双手击键:好的马上!

我看见自己的头像飞速弹了出去,一座火星探测器瞬间在火星上降落。这是蕾表姐替我设置的。可以确定,她痴迷于所有的电子设备。我一边跑下楼梯一边猜想:她究竟找我干吗呢?她明明有助理,总不至于让我帮她去小店铺修拉链吧?蕾表姐善于处理公司的一切事务,就是不擅家事。我妈妈曾用不屑的口吻做出评价:你表姐啥都好,就是少了烟火味儿。她没当过妈,缺点妈味儿!

我和蕾表姐似乎处于地球的南极与北极,我是浮在冰面上陷入沉思状态的北极熊,她是小步快跑风雪无阻的企鹅——虽然外观都是白色,但企鹅有翅膀,北极熊没有。

......

责任编辑:杜小烨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国家一级作家;曾担任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800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著近百种。曾获全国多种文学奖项。2023年出版《张抗抗文集》10卷本。

图片:包图网

原标题:《张抗抗:荧惑 | 2024·1·花城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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