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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是一个城市的语法
编者按:
如果像荒木经惟那样,将城市比作一个身体的话,那么,街道就是城市的血管。在密密麻麻的城市建筑中,街道总能闯出一条通畅的路径来。街道似乎有某种魔力,它的延伸十分有力、充满耐性、不屈不挠,最后,它总是能够巧妙地绕开建筑物的围追堵截,将其终端伸向城市的边缘:只有城市消失于泥土和村庄的时候,街道才藏起它的踪迹。
《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一书是清华大学教授汪民安对身体、空间等论题所做研究的成果结集,分为“身体的技术”“空间的政治”“后现代性的谱系”三个部分。今天,让我们通过阅读,重新发现“街道的脸孔”。
街道,正是城市的寄生物,它寄寓在城市的腹中,但也养育和激活了城市。没有街道,就没有城市。巨大的城市机器,正是因为街道而变成了一个有机体,一个具有活力和生命的有机体。街道粗暴地对一个混乱的城市进行切割,使之成为一个个功能不同的街区,但同时,它又使整个城市衔接起来,城市中的建筑物正是因为街道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街道就像城市的语法,绝不会斩断自身的链条。建筑物就像这个语法轨道中的单个词语,借助街道,它们具有句法上的结构关联,正是因为街道,建筑物才可以发现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街道和建筑物相互定位,它们的位置关系,构成了城市的地图指南。城市借助街道,既展开了它的理性逻辑,也展开了它的神秘想象。
同时,城市在街道上既表达它清晰的世俗生活,也表达它暧昧的时尚生活。街道还承载了城市的噪音和形象,承载了商品和消费,承载了历史和未来,承载了匆忙的商人、漫步的诗人、无聊的闲逛者,以及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最后,它承载的是时代的气质和生活的风格。街道,是一个没有寂静黑夜的城市剧场,永不落幕。
街道充斥着大量形形色色的匆匆过客。在过客这里,街道的功能发生了变化,它成为庞大城市的必要通途,是连接两个建筑物的必经桥梁,是城市的理性逻辑。爱伦·坡这样描述这些人:“绝大多数行人有满足的、公务在身的表情,而且好像只想着走出拥挤的人群。他们皱着眉头,眼睛飞快地转动着;在被其他行人冲撞时,从不表现出任何不耐烦,而是整理一下衣服,继续向前。还有另一类为数不多的人,他们烦躁不安,口中念念有词,并向自己做各种手势,好像就是因为周围的人太拥挤而感到孤独。”街道真是将历史的时间沟壑填平了。坡所描述的那个时代的街道行人同今天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坡笔下的这些人是“贵族、商人、律师、经纪人和金融界人士”。如果加上现代科层制度所产生的大量上班人士,这就是今天街头匆忙的过客的主体了。坡是作家,他绘声绘色描述的是街道行人的行色,恩格斯则是带政治抱怨地评论了这些行人的关系:“他们从彼此身旁匆匆走过,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好像他们彼此毫不相干,只在一点上建立了默契,就是行人必须在人行道上靠右边行走,以免阻碍迎面走来的人;谁对谁连看一眼也没想到,所有这些人愈是聚集在一个小小空间里,每一个人在追逐私人利益时的这种可怕的冷漠,这种不近人情的孤僻就愈使人难堪,愈是可怕。”
街道仅仅是一个通向建筑物的路途,一个被交通惯例操纵的路途。这依然适用于对今天的街上行人的描述,人们不仅彼此没有联系的愿望,而且连街道的细节都没有时间打量了,人们此刻的愿望是快速地将街道抛在脑后,占据他们脑子的是即将抵达的室内的事务。一旦将街道看作路径,那么,街道是否通畅,人流和车流是否密集,其他人是否构成自己的障碍,就成了这些街道行人出门前的几个茫然心事。而行走,无论是方向还是姿态,则全凭着所养成的习惯,这是毫无意外性的行走,它如此刻板,如此单调,如此具有目的性,以至可以将这种行走当作工作的一个紧密环节,而不是工作的必要前提。
而今,在街头等公交车的人,对他人不仅仅是冷漠,而且夹杂着微妙的敌意。在街道上,最常见的戏剧行为是对公交车的抢占。当公交车驶入站内时,等待的行人争先恐后,一拥而上,并且奋力地将他人挡在身后,远处还有人喘着粗气往车站大步地奔来。这是街道上陌生的行人之间发生的唯一关系,但这不是恩格斯期望的热烈关系,而是彼此的竞争关系:所有的人都将他人看成妨碍自己的对手。街头的这一短暂骚动时刻,也是街头最富有活力和动感的时刻,行人感觉到了人群的存在,但和文人不一样的是,他们不是将人群看作一个诗意的想象来源,而是将人群看作焦虑和烦躁的根源。人们总是抱怨庞大的人群挤满了街头,但从来没有将自己认作其中的一个多余分子。人们心安理得地习惯于这种街头的交通抢占,但这种抢占不是为了徘徊于街头,而是为了尽快地离开街头。在这里,街道完全是一个毫无景观性的冷漠器具,一个烦人的机器,一个充满噪音的怪物,而街旁的建筑物像一些盲目、呆滞的树桩一样毫无生气。街道,并不值得驻足停顿。就这样,匆忙的过客改变了街道在文人那里的暧昧含义,街道的语义随着步行者的身份变化而发生了变化。
由于这些上班的人遵循固定的工作时间,他们被一种刻板的时间表所严密地编织。街道就根据这种时刻表展开它的运动节奏。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从居所或办公室涌上街头。这样,在某个特定时刻,街上的人群总是饱和的。在一些时刻,街道上人头攒动,街道变得缓慢、拥挤,令人烦躁不安;在另一些时刻,人群则相对稀少,这时,街道清闲下来,变得稍稍安静、稀松和轻快,有时不免带一点寂静的荒凉。街道就这样有规律地布置着自身的节奏和密度。就事件而言,街道是偶然性和机会的伟大场所;但是,就节奏而言,街道又是日复一日重复的、单调的、乏味的场所。街道牢牢地把握着自身的节奏概率。
人人都可以随时踏上街头,但人人都怀揣着隐秘的目的。街道就是这样一个宽容的器皿,是一个不需要门票就将任何人盛装起来的慷慨而巨大的器皿。这是街道的平等精神,而平等正是人群得以在街道上聚集的前提。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差异对象,但每个人在这里也能发现自己的同类,发现自己的归属阶层。每个人都会不时地惊讶,但每个人都不会产生无所适从之感。每个人都想惹人注目,但每个人都难以鹤立鸡群。街道一方面在激励个性,另一方面又在无情地吞噬个性。
同密闭的空间不一样的是,街道是对异质性人群的宽厚接纳,它可以容忍人们对街道的肆意闯入;而密闭的空间对外具有排斥性,对内则有生产性。集体性的空间对内部的人群具有一种挤压性的塑造,这种空间塑造是有规律、有目标和方向的塑造。而街道并没有内外之隔,没有一个要奋力跨越的界线。街道是反空间的,是露天舞台性的,它不是在强制性塑造人群,而是让人群作为自然的主角主动上演。如果说,街道是在改变个人的话,那也是激发性的改变,而不是压制性的改变,这种改变正是解放。“生活在芸芸众生之中,生活在反复无常、变动不居、短暂和永恒之中,是一种巨大的快乐……一个喜欢各种生活的人进入人群就像是进入一个巨大的电源。也可以把他比作和人群一样大的一面镜子,比作一个具有意识的万花筒,每一个动作都表现出丰富多彩的生活和生活的所有成分所具有的运动的魅力。”
感性的街道既可能使单调的人满腔激情,也会使紧张的人自然地放松下来。人在街道上是匿名的,既没有背景,也没有历史。在街上,人丧失了他的深度。人的存在性构成是他的面孔和身体。光线只是在他的表面闪耀。人,只是作为视觉对象和景观的人,是纯粹观看和被观看的人,是没有身份的人,是街道上所有人的陌生人。这种丧失和隐瞒了内在性的陌生人,是自由的基本条件。陌生人在街道上处处都能遭遇目光,但没有一种是熟悉的目光,没有洞晓自我秘密的目光,没有严厉的权力目光,没有审查的目光。目光只能洒到表面,这样被观看的陌生人就是隐匿的、安全的、固守自身秘密的,因此,他既没有包袱,也无须戒备,街道上的脚步总是踏着轻松的节拍。“街道不仅具有表现性,而且是日常生活戏剧的展示窗口。”
街道是所有人的共同背景,却是每个个体的异质性背景:街道使人从一个熟悉的语境中挣脱出来,并且甩掉了庸常的制度和纪律——除了一种基本的交通纪律外,纪律对街道鞭长莫及。这样,街道就成为城市中最混乱但又是最轻松的场所。
本文由澎湃·翻书党首发,节选自《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有删改
《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
汪民安 著
文 | 汪民安
编辑 | 金少帅
摄影 | 戚宛珺
原标题:《街道是一个城市的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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