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剑华：他为这个日趋窄化、技术化的学术界，提供了一种可能

文|梅剑华 山西大学哲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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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匹兹堡大学哲学系教授尼古拉斯·雷舍尔（Nicholas Rescher）于2024年1月5日辞世，享年96岁。雷舍尔1928年出生于德国哈根，1938年移民美国，因为二战。16岁的他读了杜兰特的《哲学的故事》，于是喜欢上了哲学。因为在数学和哲学之间难于取舍，他先后在纽约皇后学院和普林斯顿大学同时研读数学和哲学。1949年进入普林斯顿大学，博士论文主题是莱布尼茨，自此直到晚年他都对莱布尼茨保有浓厚的研究兴趣。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了两年博士拿到学位，是普林斯顿获得博士年限最短的人之一。他和诺奖得主约翰·纳什有（John Nash）有两点相似，他们都是1928年生人，都是两年获得博士学位。纳什早一年入学，1950年毕业，他1951年毕业。

毕业后，他兜兜转转，因为朝鲜战争爆发，1952年被安排在海军陆战队工作，1954年转到兰德公司的数学部门工作，1957年去了里海大学（Lehigh University）任教。直到1961年，他开始执教匹兹堡大学哲学系，从此再未离开。

在分析哲学居于主流地位的美国哲学界，在专业化研究成为学术界主流的今天，雷舍尔是一个奇迹般的存在，他被称为“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家”。他的研究领域包括：逻辑学、元哲学与哲学方法论、科学技术哲学、知识论、形而上学、古代哲学、阿拉伯哲学、中世纪与现代哲学、宗教哲学、实用主义、过程哲学、社会哲学多个研究领域。除此之外他写过10本自传暨各种哲学回忆录。从历史到当代、从理论到应用、甚至从儿童寓言到本科教材，没有他不能写的。你一定惊奇他到底写了多少本书。雷舍尔出版了100多部著作，400多篇文章。他绝对是20世纪哲学界写得最多的人。

雷舍尔在德国出生，十岁移居美国，这一德裔背景对他的哲学有着重要的影响。雷舍尔在美国接受了比较系统的分析哲学教育，但他深受康德、黑格尔、布拉德雷的影响。他将德国观念论与美国实用主义结合起来，运用分析哲学方法，形成了颇具特色的实用的观念论（Pragmatic Idealism）。对这样一种立场捍卫是不大可能通过一个论证，一本书就可以做到的。毋宁说，需要在一个整体图景下才能展开系统研究。在一个访谈中，他说， “I like the idea that there has to be some concern for the big picture and how things fit together.”

他早期研究集中在逻辑领域，1964年出版了阿拉伯逻辑和阿拉伯哲学研究，成为这一领域的开创者。他发明了雷舍尔算子（Rescher quantifier）对归纳逻辑、多值逻辑和概率逻辑多有贡献。1966年他和诺奖得主西蒙（Herbert Simon）合作发表了因果关系的论文(Simon, H. A., & Rescher, N. (1966). Cause and counterfactual. Philosophy of science,33(4), 323-340.)。这篇文章并未过时，倡导因果革命的计算机科学家朱迪亚·珀尔在《因果性》（《Causality》2009）等多本著作中引用过这篇文章。他和兰德的同事联合发明了德尔斐预测法（Delphi-Method） 用于系统预测。他不仅研究莱布尼茨哲学成就突出，他晚年（2012）和工程师合作建造了莱布尼茨在1688年没有完成的密码机（ Leibniz’s Cipher Machine）……这些都是他偏向科学方面的研究。

但他最为知名的研究乃是实用主义，他区分了实用主义传统中的左派和右派。左派支持一种认知的相对论，威廉·詹姆斯和罗蒂是代表。右派则是皮尔士和他自己，支持一种认知的安全论。无论左派右派，双方都承诺认知的多元主义，但标准有所不同。不妨这样概括雷舍尔的主张：“以认知安全求多元则多元存，以认知相对求多元则多元亡”。认知安全才是多元主义的铆钉，这让他的多元主义没有丧失客观性。如果说罗蒂的多元论可以称之为主观的多元论，那么雷舍尔的多元论可以称之为客观的多元论。雷舍尔认为社会世界和自然世界是不同的，社会世界要求一种自主性，但是这两个世界之间并不存在一种本体论的差异，它们之间的区分仅仅是功能上的。重要的是，我们对自然世界的探究运用了社会世界提供给我们的概念能力和工具。我们虽然可以在语言上达到相对主义的结论，但是我们对客观性的追求使得我们可以摆脱这种语言的相对论。同一个世界，不同的语言。客观性由世界所保障，这个世界就是自然和社会融为一体的世界。他把自己的这种立场也叫做客观的多元论。这与当代主流分析哲学的进路很不相同，他不承诺自然主义的基本立场，反对只有自然科学所承认的实在才是真正的实在，主张把物理实在和社会实在视为同样客观存在的世界。

在他看来，伽利略并不是在写一部纯粹的自然之书，这部书应该是人类的心智与自然共同合作的产物，如果没有心智对自然的探究，就没有科学可言。也因此，他反对主流的逻辑经验主义。在关于客观性、理性、真、知识论、价值这一系列的探究中，他抵达了实用的唯心论。他所强调的人类心智的作用就和德国唯心论的立场联在了一起，形成一种认识的唯心论，即世界本身不是心智，但对世界的认识必须依靠心智的认识论立场。雷舍尔在英美学界复兴了唯心论，编织了一副至为广阔的哲学图景。他将这一立场系统地运用在哲学的各个领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互联网哲学百科有他的个人词条，雷舍尔是我们这时代重要的哲学家。

雷舍尔不仅致力于系统哲学研究，也是一个颇具行动力的人，他的思考与行动从未分离。他在匹兹堡大学哲学系任教六十年，担任过系主任（1980-1991），打造匹大哲学，他和阿道夫·格伦鲍姆教授（Adolf Grunbaum）联合创办了匹兹堡大学科学哲学中心。如今匹大哲学在全世界的哲学排名中位列前茅，科学哲学更是首屈一指。雷舍尔重视系统研究、重视哲学史，使得匹大哲学与纽约大学这些新潮哲学系不太一样，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国内学者熟悉的匹兹堡学派（塞拉斯、布兰顿、麦肯道威尔等为代表）就是在这几十年成长起来的。匹大和芝大、哈佛成三角之势，互相支持。很多芝加哥大学的教授毕业于匹兹堡大学。这些哲学家对历史的重视、对不同传统文化资源的吸收，为分析哲学乃至哲学本身打开了另一个空间。

1964年他领衔创办了《美国哲学季刊》，担任美国哲学学会会长，以及多个哲学学会的会长。2009年，因为他的杰出成就，匹兹堡大学建立了奖励系统哲学的大奖，以他名字命名（Nicholas Rescher Prize），奖金2.5万。2012年的得主是宗教哲学家普兰廷伽，2015年是普特南、2021年是托马斯·内格尔。看得出来，他关心的是人类命运的大问题：宗教、政治、心灵。设奖的初衷是为了对抗哲学的日趋专业化。

其实他反对过度专业化，也是受到百科全书哲学家莱布尼茨的影响，莱布尼茨一直是他心之所系。他说，“莱布尼茨是一个伟大的通才。我认为哲学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为了综观天地万物，通过创造性努力理解探究万物以求系统之理。这种工作应该与同行之间的专业化形成某种平衡。”

反对过度专业化，不意味着雷舍尔的研究不够专业。实际上，系统性、广阔性是他的一面，专业性、技术性是他的另一面。他在逻辑、知识论、莱布尼茨哲学等领域做出了非常实质的贡献。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李泽厚先生看到专业化时代的到来，提出了“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的说法。王元化先生回应说，“要做有思想的学术，有学术的思想”。雷舍尔的研究可以说是和元化先生的理解是一致的。他的系统研究，有专业研究做底。他的专业研究又有大格局。专业化和系统化绝对不是非此即彼的两个方向，而是可以成为互相辅助推进学术研究的两翼。我在和北师大哲学学院、专攻逻辑的陈龙教授聊起雷舍尔，他说雷舍尔的学问“致广大而尽精微”，可谓一语中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没有专业的训练进行专业化的研究，谈不上学问的进步。但是如果没有系统综观的思考，哲学也不过专家之学，丧失其本来之价值。

雷舍尔一生斩获大奖无数，1984年获洪堡人文奖学金奖。2005年获红衣主教梅西耶奖、2007年获美国天主教哲学会的阿奎那奖章、2011年获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最高十字勋章、2016年获美国形而上学学会创始人奖章，同年获德国科学院亥姆霍兹奖章柏林-勃兰登堡科学学院。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写得多，这些东西对世界产生了影响。

我们常说著作等身，雷舍尔的著作一定是等身的。他有自己的写作习惯，终其一生，他都保留了手写的习惯，然后交由秘书在电脑上输入，他再校对修正。只要想到什么，他就会写下来，无论在酒店、飞机上还是在家里。为什么能写这么多，雷舍尔说 “在我把它写在纸上之前，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正确的。”写得清楚，才思得清楚。

雷舍尔的著作在国内有三本著作翻译出版，吴彤教授翻译了《复杂性：一种哲学概观》（2007中译本），陈敬坤教授翻译了《推定与试探性认知的实践》（2015年中译本，此书还有另外一个译本），赵震教授和徐召清教授合译了《悖论：根源、范围及其消解》（2021中译本）。

中国人民大学的刘劲杨教授、山西大学的陈敬坤教授和北京师范大学的陈磊教授都先后访问过雷舍尔教授。2015年秋，敬坤来匹大，正好我也在。我们一起听了很多课，但好像我们没有一起听过雷舍尔教授的课。印象所及，2015年秋季他的课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2016年的春季他的课是《形而上学》，用的教材是Peter Van Inwagen和Dean W. Zimmerman主编的论文选集《Metaphysics: The Big Question》。春季的课我去了两次，来上课的人不过四五个。雷舍尔教授西装笔挺、大头皮鞋擦得裎亮，拎着一根手杖，戴着棕色的礼帽，一副老派装扮，像是从欧洲电影里走出来的绅士。他讲课时，语速缓慢，我听了一两次，因为课程冲突，就没去了。想来不免有些遗憾。也许那个时候，我对他的思路体会不深罢。

雷舍尔在他的自传结束时说，自己是用现代方法处理古老的问题，多少有一些落寞的意思。但其实他一直在坚持自己对哲学的“非主流”理解，他认为哲学就其本性来说就是要提供大图景并且处理那些关乎人和世界的大问题。这需要通才，才能在不同的话题上形成系统的观点。当前的专业化和学术分工与亚里士多德、笛卡尔、莱布尼茨、康德的多样而且系统哲学截然不同。是的，我们这个时代，是专家为王的时代。说你是个通才，多半带着几分嘲讽。但这就是哲学家的本分啊，雷舍尔说，我们不仅仅是一个伦理学家、逻辑学家或某个话题的专家，我们是哲学家。这些话，在专业化已经视为理所当然的时代，真是空谷足音。

回顾雷舍尔教授一生，他从数学和逻辑进入哲学，以实用主义为宗，结合欧洲传统和英美传统，注重哲学史和不同的文化传统，运用科学方法创立了实用的唯心论。既丰富了实用主义，又复兴了唯心主义。古人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100多部著作，400余篇文章，从逻辑、科学哲学、方法论、知识论到社会哲学、宗教哲学、政治哲学，这是他的立言；建立科哲中心、创办哲学杂志、开设哲学大奖，担任哲学会长，推动匹大哲学发展，这些可算做他的功业。立言和立功的背后是一个有德性的人，他多次在回忆录中说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雷舍尔的哲学是广阔且系统的，是思考与行动的交织，为我们这个日趋窄化、技术化的学术界提供了一种可能。

2024年1月17日星期三 夜于德胜门东

原标题：《梅剑华：他为这个日趋窄化、技术化的学术界，提供了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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