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席曼诺夫斯基的一场梦，记齐默尔曼上海钢琴独奏会

克里斯蒂安·齐默尔曼的钢琴独奏音乐会，对于国内外乐迷来说，都是最难得听到的音乐会之一。相比于其他一线钢琴家每季动辄上百场的演出，齐默尔曼刻意控制每个乐季的音乐会数量，而其中钢琴独奏会则更是少之又少。上两次来沪，齐默尔曼分别带来了伯恩斯坦和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而此次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的钢琴独奏音乐会，更是成为沪上几乎所有钢琴圈专业人士及广大古典乐迷今年最为期盼的头等大事。

克里斯蒂安·齐默尔曼

整场音乐会的曲目灵感来源，其实来自齐默尔曼2022年9月由德意志留声机唱片（Deutsche Grammophon）发行的专辑《席曼诺夫斯基：钢琴作品选》。在给DG所作的唱片访谈中，齐默尔曼毫不掩饰对席曼诺夫斯基钢琴作品的痴迷与热爱。“这张专辑是我1972年第一次接触这些作品就开始做的一场梦，一场陪伴我将近50年的梦”，他在访谈中谈到。

1月19日下半场最后一首作品席曼诺夫斯基《波兰民歌主题变奏曲》，是这张专辑的重头戏，齐默尔曼称之为“所有音乐作品中最私人的表达之一，可以与音乐史上最伟大的钢琴作品相提并论，比如肖邦的奏鸣曲。”而这一类比揭示了本场音乐会曲目设计上的巧思。

除了标题中就显而易见的波兰民族音乐传承，上半场最后一首的肖邦降b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的第三乐章与下半场席曼诺夫斯基《波兰民歌主题变奏曲》的第八变奏同为葬礼进行曲；第九变奏的开头，也在暗示某种对肖邦钢琴奏鸣曲结尾第四乐章的回响；甚至席曼诺夫斯基变奏曲的主题开头旋律，与整场音乐会第一首开场的肖邦夜曲作品9/2主题旋律也颇为相似。

席曼诺夫斯基在创作中期则深受德彪西的影响，而下半场的两首作品德彪西《版画集》与席曼诺夫斯基变奏曲的创作年份仅仅相隔一年，大师巧妙地用两首截然不同的作品，反映着那个不同音乐风格百花齐放的时代与作曲家直接的关联。

齐默尔曼

整场音乐会中，年近七旬的大师依旧展示出他独有的贵族气质，无与伦比的键盘执行力，以及对声音及空间异于常人的操控能力。齐默尔曼对钢琴的苛刻远近闻名，此次也自带钢琴在中国巡演。而对音乐厅空间的挑剔态度，也体现在他的个人访谈中，齐默尔曼曾说到，其研究过超过200个音乐厅的声响效果并记录在个人电脑中，并从中得出如何调整钢琴声响的方法。

不同于其个人商业录音的声学效果，现场的齐默尔曼通过精妙的触键以及神奇的踏板技术给听众带来不同的声音体验。上半场的肖邦有数次刻意的踏板设计，特别是中间踏板持续音踏板的巧妙使用，是难以在其录音中所听到的。开场的四首肖邦夜曲可谓是经典的齐默尔曼式肖邦，高贵典雅，对声音的掌控力令人叹为观止，却绝不滥用情感和弹性节奏，往往在最精妙处给予最多的时间来展现意境与音乐层次上的变化。

这种对音乐结构上的掌控在肖邦第二钢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中体现的淋漓尽致。相比齐默尔曼1982年在日本演出的现场录像，大师在44年后对此乐章处理的更为一气呵成，虽然这种弹法也会相应地牺牲一些音乐的细节。有些许遗憾的是，虽无伤大雅，齐默尔曼在第一乐章呈示部的反复处，还是选择了在现代已被认为是出版错误的第五小节。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结尾处的演绎则令人耳目一新，齐默尔曼并没有遵从乐谱上的标记，在最后一次Fortissimo高潮处反而使用大量弱音踏板并刻意弱奏，创造出一种消失的意境，并不做任何休止直接进入第四乐章。第四乐章的许多个人化处理相比1980年代的各个现场录像版本也非常创新，令人不胜唏嘘大师2010年因为各种原因而取消录制的肖邦奏鸣曲专辑。

下半场的德彪西，虽然依旧带着齐默尔曼独有的冷峻，但《版画集》在大师如同交响乐队般的手中无比光影流离，其中《雨中花园》更是尤为精彩。压轴的席曼诺夫斯基《波兰民歌主题变奏曲》，不但再一次让人感受到齐默尔曼仿佛依旧巅峰的键盘能力，其演奏更充满着如他访谈提到的那种与此作品陪伴50年的私人情感连接，那种其极具表现主义与晚期浪漫派的感人肺腑。最后加演的拉赫玛尼诺夫升g小调前奏曲作品32/12是少有的齐默尔曼除了拉赫协奏曲外的演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给乐迷们一份特有惊喜。

齐默尔曼曾在波兰卡托维兹的席曼诺夫斯基音乐学院学习，而这场音乐会则是其对这一20世纪早期最伟大波兰作曲家的致敬。“我来到音乐厅，带着我所被感动并深爱的音乐，分享给所有人，这也是我的责任”，大师曾不止一次表达对20世纪初音乐文化繁荣的向往，而曲目中的肖邦，德彪西，席曼诺夫斯基与如今演奏的齐默尔曼，不仅仅是时空中的连接，更是一种文化与历史的传承。

（作者孙钧，系旅美青年钢琴家，浙江音乐学院钢琴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