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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盒也能“潮”?他的设计想要改变整个丧葬文化
社会学家说,人生有三件大事:出生、结婚和死亡。
当代商品社会,关于新生儿的产品种类已经不计其数,甚至产能过剩;对于备婚新人来说,婚庆服务也已经卷到不能再卷;唯独殡葬行业,像是停留在30年前的一摊死水,封闭陈旧。
高古奇是那个往死水里丢石头的人。
2010年,他创立的独立家具品牌梵几曾引领家居领域变革,13年后,他又选择进入殡葬行业,以殡葬品牌“归丛”开始他的新事业。
“归丛”很美,在首批灵罐、灵盒产品的评论区里,有买家留言“我爸是整个殡仪馆最靓的仔”。但高古奇的野心不只是提供更具审美的骨灰盒,他还想改变整个丧葬流程与文化。
2023年末,我们来到高古奇位于北京顺义的工作室,和他聊了聊他在死亡这件“人生大事”上的新洞察。
● 高古奇工作室
石子入水,荡起涟漪。“归丛”正在带动更多有想法的设计师进入殡葬行业,他们在思考一件事:什么是有质量的生活,以及如何有尊严地离去。
一场伟大的旅行后,
灵魂回归安然之境
人到40,高古奇参加的葬礼渐渐比婚礼多了。41岁的高古奇已经经历过十几场葬礼,其中也包括他父亲和母亲的。
2019年,父亲去世。在葬礼上,高古奇无法面对父亲的遗体,“我几乎觉得躺在那儿的不是我爸。我父亲是一个很有威严的‘社会大哥’形象,但最终被打扮得像一个老工程师。”
殡仪馆买的骨灰盒也无法让他满意,“太丑了,这才是最严重的问题。”当地殡仪馆根据高古奇的要求,向他推荐了一些中档甚至高档的实木盒,他本身学设计出身,一眼就看出实木盒不是货真价实。
高古奇拒绝使用。他第一时间自己画了一张草图,找厂家定做了一个黑胡桃木的骨灰盒。样子就像小时候父亲为他做的储钱罐,一个可以抽拉的带盖的盒子,装满钱币沉甸甸的,他从小就特别喜欢。
● “归丛”创始人高古奇
在大城市里,殡仪馆的操作总是流水线一样,两排花圈,屏幕上滚动着“XXX永垂不朽”,亲人与来宾围成一圈告别遗体,悲伤的情绪还来不及消化,后面的人已经在排队……
令人感到难过的是,大多数父母为儿女操办婚礼时用心良苦,不惜花费几十万去追求一个完美的仪式。那为什么到了葬礼反而匆忙了事了呢?甚至人在其中都没有太多选择。
殡葬行业从产品到服务很多和真实需求都是脱节的,他觉得这个事情应该被颠覆掉。
不久后,疫情突然到来,死亡更是成为一种突如其来、近在眼前的无常。2020年时,高古奇跟朋友们说,未来三年一定会有一些被赋予新观念的丧葬品牌诞生。
2023年,依旧没有人做,他决定自己来。
2023年初,离开梵几3年后,高古奇组建了一支不到10人的小团队,成员大多是过去十几年他在梵几的同事,他们合作多年,配合默契。丧葬品牌“归丛”正式诞生,名字寓意着“一场伟大的旅行后,灵魂回归安然之境”。
● “归丛”系列产品
“归”是回去,是轮回,而“丛”字用古奇的话说就像是上天给的一样,随着第一个字自然地脱口而出,而且必须是下面有一横的“丛”,一种漂浮的植物感,灵魂栖息的地方。
高古奇要通过“归丛”解决几个问题,如何将美学融入丧葬用品,殡葬仪式能否更贴合逝者生前的真实,以及一个殡葬品牌如何给予生者真正的情感抚慰。
001号产品
2023年初,导演陈可辛找到高古奇,那年2月份陈可辛的父亲陈铜民去世了,他希望高古奇为父亲设计一款骨灰盒,并补充说,希望“造型别那么像骨灰盒”。
10年前,高古奇为陈可辛设计了位于北京的电影工作室。这一次,虽然当时的“归丛”刚刚起步,所有产品还只停留在图纸阶段,但他依旧自然而然接下嘱托。
高古奇把现有的设计图给陈可辛看,陈可辛选中了一款以白色玉石为材质的灵罐。当时产品连打样都没有,高古奇担心无法在规定时间里赶制出来,便提出在市面上挑选一款他认为还不错的骨灰盒作为备选,以防耽误最终的仪式。
但是陈可辛导演却对他说:“没事,你不用买,就用你设计的那个,做不出来也没事。”
几乎在时间节点的最后一天,产品出炉。白玉做的骨灰盒漂洋过海,来到了陈可辛位于泰国的家中,被放置在一墙老照片中最中间的位置。
● 陈可辛导演泰国家中的“栖云”
这是“归丛”真正意义上的001号产品,后来被命名为“栖云”。
● “归丛”灵罐“栖云”
这一年的9月,“归丛”正式发布了包含“栖云”在内的两条产品线——“众生”和“天地”,包含灵罐、灵盒、灵龛、灵牌和纸扎产品。
宁静素雅,古朴庄重,这大概是归丛系列产品给人的第一感觉。他们借用古文当中的祥瑞词语为产品起名,比如挽月、止宇、紫宸、息庐、樱堂、无隅、天枢。
● 从左至右依次为:栖云、挽月、无隅、天枢
在归丛的定义里,灵罐和灵盒象征“灵魂容器”,借由物品在“生与死”之间建立交流。
灵罐“挽月”的外形设计来自古代月亮罐的造型,线条圆润,高古奇将其底部收窄,“捧起来就像个月亮”。
● “归丛”众生系列灵罐“挽月”,陶瓷材质,形似古代月亮罐。
高古奇骄傲地提起,曾经有个购买了挽月的用户在电商平台留言,他说这个产品真好看,“用上之后,我爸变成了整个殡仪馆最靓的仔,所有人都围过来问这是哪买的”。
除了美之外,设计需要融入品牌对于死亡本身的重新思考。比如纸扎,中国传统的烧纸行为是基于要为死者带去所需物品的逻辑,所以纸扎会做成钞票、房子甚至iPad、电脑的形态。本质上来说这是一种务实的传统,但高古奇的团队将这种逻辑推翻了。
他们将纸扎设计成莲花、如意、仙鹤这些传统文化中带有吉祥寓意的形象,并找到传统扎风筝的手艺人来制作,用来表达对死者的美好祝愿。
● 依次为“归丛”纸扎“莲花”、“如意”、“仙鹤”,融入现代审美的设计,以素雅幽静的祝福替代具体的务实需求
美无法消解死亡的痛苦,但也许可以减少一部分人对死亡的忌惮和恐惧。高古奇设计了四款灵龛,可以作为装置或艺术品一样放在家里。当祭奠的器物融入日常生活,缅怀故人也可以变成一件亲切自然的事。
● “归丛”系列灵龛,日常缅怀仪式的载体,采用传承已久的榫卯结构。
高古奇家的客厅里就摆着父母的灵龛,现在每当他想起父母的时候,他都会在龛前焚一炷香,跟他们说几句话,他说,这变成了疗愈自己的一种方式。
局外人“砸下水花”
自从进入丧葬领域,高古奇常常会和一些业内人士交流,他们总是笑笑,说着“我们这个行业有太多潜规则,你们搞不定”的潜台词,暗示他即使做得再好,也只是个局外人。
2022年,中国有超过1000万人死亡,殡葬服务市场规模也增长到了3102亿元。但当下的丧葬业,却非常封闭。对于普遍认知来说,它依然是一个充满恐惧,比较晦气的行业。
从事墓葬研究的学者邓菲曾跟高古奇在对谈中提到,“其他的服务行业都在更新和升级,唯独丧葬行业,内部也想升级,外部也想介入,但这是一个挺漫长的过程。”
殡葬行业始终存在着“一只房间里的大象”——一方面,地方政府在殡葬企业的监管以及审核上具有很强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大家对丧葬价格的敏感度低,基于“死者为大”的传统观念很少议价,导致产品暴利。
材料粗糙设计普通的骨灰盒往往也可以卖到很高的价格,这其中其实包含了一部分殡葬服务费,因为从业者摸准了消费者的习惯,为有形的殡葬产品付费可以,但单独为殡葬服务掏钱太难。
高古奇把这种现状跟十几年前的室内设计类比:“像十几年前做室内设计一样,整个行业几乎是不收设计费的,但是在工程和材料上加倍赚钱,但现在也改变了很多,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花更高的价格购买好的设计,所以这种信息不对等的状态是一定可以被改变的,它最终会被推向一个更现代的模式。”
以骨灰盒为例,归丛目前的众生线产品价格在1000到5000元范围,未来还会推出价格更低的可降解产品。高古奇的逻辑是压低产品利润率来提升品质,殡仪机构单独定合理的服务价格。“如果你做得好的话,服务就应该收服务费,比如日本电影《入殓师》里的操作,你愿意给多少钱,那数值肯定不低,因为没人会干,我觉得我愿意出这个钱。”
● 电影《入殓师》
归丛目前只做产品设计,服务需要跟殡仪服务公司合作,也就是行业中所说的“一条龙”。
一条龙的服务通常是流程化的,对个人化环节欠缺考量。高古奇总结为“太过或者不及”。农村的葬礼很“过”,要披麻戴孝、哭丧,不哭会等同于某种程度的不孝;城市殡仪馆中的仪式则“不及”,因为它太急太短,而且非常冰冷。
他真正想做的,是设计一套全新的殡葬流程。目前归丛的小程序已上线了操办葬礼、祭拜故人和遗嘱书写等丧葬指南,但如何推进落地却依然任重道远。
● 高古奇在工作室的日常祭拜
殡葬行业里,劣币驱逐良币的趋势一直存在。“从业人员相对文化素养比较低,很多人是轻松的赚到钱,他想要的都能得到,就也没有必要去提升所谓的精神世界了。所以你想让他变得更真诚,这个事很难。另一拨儿有文化的人,对于这件事是猎奇心态,他可能体验一下两下就干不下去了,最后还是那些胆大的敢赚钱的人才能留下来做这件事,所以它是一个很难提升的状态。”高古奇分析说。
归丛的团队成员里,除了两个80后合伙人,中坚力量是90-95的年龄段,最小的99年出生接近00后。新一代的年轻人对殡葬领域也在产生新的理解。
● 正在探讨产品的“归丛”团队
归丛的设计师小昱最初惊讶于高古奇要从事的行业,不过她还记得自己决定加入时的想法:“虽然没有太多丧葬方面的经历,但是我觉得人生下来就注定会死亡,所以其实没必要感到害怕或恐惧,每个人都要去面对。这是一个没有人去做的开创的事情,不管是从商业、对世界的意义,还是我个人兴趣的角度来说,都是一个满分的选择。”
归丛砸下的水花也正在吸引新一代的殡葬从业者加入。
今年,中国第一家殡葬买手店即将出现在昆明,主理人是一位殡二代。到时“归丛”产品也会摆放其中,高古奇本来不想参与这种集合店,“因为摆在一起时,如果我们的产品贵,可能会流失客户,但殡葬买手店的想法非常超前,而且我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所以就答应了,还帮忙在店铺空间上提供了一些想法。”
归丛正在合作的寿衣联名设计师,在母亲去世时,曾亲自做了一套完全不同于市场惯例的寿衣。对于她来说,在自己的服装品牌线里单开一条线做寿衣,可能会担心影响品牌调性,但是帮归丛做,就完全没问题。
虽然曾经做过梵几的品牌,但高古奇认为做归丛却是不同的思路:
做这个品牌的格局已经跟做梵几时完全不一样了,以前我很封闭,不想看同行,我就自己做。但是在做归丛之后,我知道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我需要很多人一起努力,我们不是是竞争或者不只是利益关系。
今年,归丛有更多的招募计划,包括首饰设计师、玉石设计师、甚至雕塑家、画家。高古奇曾期待放一尊父亲的雕像在家里用于祭奠,但是市面上并没有这种服务。
更远一点,高古奇还想开一家归丛专卖店,“不知道会不会被赶走,但是我希望这个空间能共情到所有人,包括周围的邻居,他来看完之后都会觉得,我以后家里人(去世)东西就在这选。”
生命“档案室”
“单纯卖东西没什么意思”,高古奇也喜欢观察当代人对死亡的态度。
小时候有一次,高古奇和父亲去参加父亲朋友的葬礼,在等待下葬的过程中,父亲领着他去墓园散步,就像在一个普通的城市公园里遛弯儿一样,还随手拿起傻瓜相机给当时十几岁的高古奇拍了不少照片,拍完后拿去冲洗。
母亲看了之后特别生气,觉得活着的人怎么可以在墓地拍这么多照片,担心会有无形又可怕的事物把活人带走。而父亲就在一旁默默听着,不吱声,但态度上也无所谓。
长大后回想起这个片段,高古奇感叹:“这个事就不像是中国人能干出来的!”
而新一代年轻人对死亡的态度在发生改变。做归丛之后,高古奇曾经带着团队去日本,当时住的酒店就在一个墓地旁边,并且每天都要经过墓地,随行有很多女孩,但是没有一个人觉得害怕或觉得异样,这让他特别惊讶。
高古奇希望死亡话题在中国人的文化中可以逐渐变得可谈可聊,这样真的到了临终那一步,才不会因为没有准备而留下遗憾。
在归丛的播客里,有一期高古奇和陈可辛聊起如何面对自己的终点。陈可辛说,“最后自己怎么离开都无所谓,让女儿决定吧。”这一句话却让高古奇醍醐灌顶。
在此之前高古奇也设想过自己的离开方式——像小动物一样跑到深山里,就此消失。但“这种做法是视角缺失的,就像我父亲安排后事时没有考虑母亲的感受,我同样也没有考虑妻子和女儿的想法”,如陈可辛所说,最终一个人的葬礼怎么做,应该是亲人之间商量、决定出来的,这件事情首先要有可以沟通、交流的可能。
高古奇提出了一个“档案室”的概念,归丛希望以家庭为单位为客户建立生命档案,在这里可以查询到上一辈的葬礼情况和产品选择,以及活着的人未来对仪式的设想、调整,最终,这将是一种长续的、类似于家史的记录。
聊天的最后,我们还讨论到当下更多元的葬礼形式,除了土葬和火葬,还有海葬、树葬、烟花葬和宇宙葬,如果能把人的骨灰通过一个载体发射到月球上去,逝者就变成了月球的一部分。后人仰望月亮就是在思念故人,这听起来很美又很酷。
除此之外,这位总是停不下思考的设计师也想象过另一种未来——如果有一天脑机接口这个事儿被研究出来的话,我们就永生了。“人类完全可以给自己办一场葬礼,准确地说是如何处理肉体,比如在电脑里指挥后人去做,或者请AI机器人帮忙。”
这听起来,有点妙。
撰文:J、杨柳
编辑:杨柳、张薇
图片:归丛
设计:曲枚
排版: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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