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韩国通过禁食狗肉法案的背后

“喝‘补身汤’很正常也很常见。”韩国首尔一名50多岁的出租车司机金某（化名）称，在韩国的民间习俗中，长期以来流传着“三伏天喝补身汤”的说法，其使用的肉品为狗肉。

然而最近，根据《参考消息》报道称，韩国国会1月9日以208票对0票通过《关于禁止以食用为目的饲养、宰杀和流通犬只的特别法》草案，这一规定禁食狗肉的草案引起了国内外舆论重视。

该草案规定禁止以食用为目的饲养、增殖、宰杀犬只，以及流通、贩卖犬只和狗肉加工食品的行为。以食用为目的宰杀犬只将被处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3000万韩元（约合2.3万美元）以下的罚款。该处罚条款将在法案颁布三年之后即2027年生效。

韩国通过禁食狗肉的禁令之后，一方面动物权益保护界欢声一片；另一方面，韩国狗肉行业愤怒满满，声称该禁令是对个人自由的攻击，并批评法律未明确对养殖户的补偿。

食狗肉从民俗变为禁忌，一纸法案的背后都发生了什么？

饮食习俗与认知变化

对于禁令草案，出租车司机金某在1月14日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从爷爷那一辈开始就吃狗肉，他自己也吃过，并没有听说有关狗肉禁令的消息，也不认为这会带来多大的影响。他介绍说，当地几乎没有专门卖狗肉料理的店，一般只作为一道菜在餐馆中售卖。通过地图软件在首尔地区搜索“补身汤”，出现结果有20多家，其中一半的店家菜单中确有狗肉汤出售，另外十多家店菜单中写明肉食种类的多为羊肉汤和参鸡汤。其中一家菜单中含有狗肉餐品的店家在被问及狗肉禁令时表示“不想谈这个问题”后直接挂断电话。

追溯朝鲜半岛的狗肉饮食历史，韩国一些学者认为可以追溯到朝鲜三国时代，依据来源于被列为世界遗产的黄海南道高句丽古墓群，其中一幅墓葬壁画描绘了一只被屠宰的狗。而有关狗肉饮食的文字记载可见于十九世纪中叶记录朝鲜风俗的《东国岁时记》，当中提及狗肉食品，还引用了司马迁《史记》中“初伏以狗御蛊”的内容。

根据韩国国家农业科学院公布的国家标准食品成分表，相比于鸡肉和猪肉，狗肉在营养方面并不具备明显优势。但是在上世纪50年代初，战争结束后的韩国因粮食极度缺乏，很多人为了摄取蛋白质等营养成分食用狗肉。这一习俗一直保留下来，甚至在1991年韩国虽然制定《动物保护法》，但食用狗肉被认为是“传统饮食文化”，被排除在虐待动物的范围之外。

随着经济的发展，韩国吃狗肉的人数逐渐减少。韩国动物保护组织Aware于2023年12月12日至17日对2000名韩国成年人进行的调查结果显示，有94.5%受访者表示过去一年没有吃过狗肉，93.4%的受访者表示今后不会吃狗肉，无意吃狗肉的人群中超半数给出的理由是“情感上排斥”。而在一年前的2022年，同样的调查主题，88.6%的受访者表示今后无意食狗肉。

年轻一代在新的社会经济环境下大多形成了“狗是伴侣动物”的共识。询问多名韩国大学生，均表示自己和周围人都没吃过狗肉。韩国外国语大学的金同学告诉澎湃新闻，听祖父母说在饥荒年代曾吃过狗肉。在她的认知中，狗肉饮食习俗在韩国早已销声匿迹，她认为狗是伴侣动物，只是此前没有在法律中明确。

“过去几十年来，我们对狗肉消费和动物的看法一直在发生变化，”国际动物保护组织国际人道协会（HSI）韩国禁食狗肉活动经理李相庆（Lee Sang-kyung）告诉媒体，“当我们的食物资源稀缺时，比如在战争期间，它曾经很受欢迎，但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对动物的看法以及我们的食物消费和食物选择发生了变化，那么我认为现在是时候与时俱进了。”

社交平台上也有反对声音，有网友称“鸡、猪、牛都是有生命的动物，只禁止狗肉交易的理由不充足。”还有狗肉行业从业者指出，狗肉消费的群体主要是老年人，这一群体数量在减少，数年后自然就没人吃狗肉，强制禁止是不必要的。

狗肉产业链

多年的传统习俗影响下，韩国形成了一套特殊的狗肉产业链。根据韩国农业部2022年4月的统计，全国1100多个养殖场共计有570000只肉狗。根据韩国政府最新的统计数据，全国约有34个相关屠宰场、219家分销商和销售狗肉餐食的1600家餐馆。

在亚洲一些存在狗肉贸易的国家，大多数狗肉是从街上或是家中偷抢而来的宠物狗或流浪狗，但是韩国有大量肉狗养殖场、狗肉市场，产业链健全。国际动物保护组织国际人道协会（HSI）在韩国的政策主任博拉米·徐（Borami Seo）对澎湃新闻表示，在世界上，韩国是唯一通过大规模“工厂化农场”集中饲养食用狗的国家。

去年11月，一位名叫Lee Kyeong-sig的肉狗养殖户告诉媒体记者：“如果我不得不关门，以我现在的经济状况，我真的没有任何办法......我已经干了12年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与此同时，韩国狗肉协会指责政府“在没有与狗肉消费者或工人进行任何讨论或沟通的情况下”提出该法案。该协会在新闻稿中说道，“任何人都无权剥夺1000万（狗肉消费者）的吃东西的权利和100万畜牧狗农民和工人的生存权。”

韩国肉犬协会事务总长朱永峰（音译）曾批评法案是侵犯公民食用狗肉的权利，去年年底他甚至还扬言，狗肉养殖场一旦倒闭，将放生200万只肉犬至首尔龙山总统府。如今狗肉禁令通过，韩肉犬协会称，要在三年限期内处理掉养殖狗，相关从业者只能得到停业费用支援，难以维持生计，需要高额补偿。

过去，韩国政府曾试图与狗肉养殖户进行对话，希望提出合理的补偿方案，但是政府的预估与农民的期待值相差甚远。而在这一过程中，非营利机构和动物权益组织都在努力寻求解决方案。HSI在韩国的分支组织介绍，自2015年以来，他们和韩国的18名肉狗养殖户达成合作，永久关闭养殖场，帮助他们过渡到其他行业。

韩国政府为此大费周章的背后，又是出于怎样的考量呢？

禁食狗肉的背后

狗肉问题让韩国政府一直感到头疼，因为西方一些动物权益保护人士将此议题与韩国的国家形象联系在一起。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韩国的狗肉问题频频被推到聚光灯之下，每逢韩国主办大型国际活动，总会招致动物权益组织和西方媒体的质疑声。当时为了给1986年的汉城亚运会和1988年的奥运会做准备，韩国政府于1984年颁布了《防止宰杀及食用狗肉综合对策》，要求开在繁华闹市区与路边的狗肉摊迁移，远离公众视线，保证市容整洁有序，但政策并未强令禁止食用狗肉，海外舆论汹涌。

1988年汉城奥运会前夕，西方动物权益组织致信韩国政府抗议狗肉饮食，韩国政府为此立法，将狗肉列为“嫌恶食品”。2002年韩日世界杯之际，西方动物权益组织以狗肉问题威胁抵制世界杯，国际足联还致函韩国要求采取行动取缔狗肉，韩国政府曾要求首尔的狗肉馆改名为“补身汤馆”等其他招牌。

韩国自1988年确立“文化立国”战略后，十分重视推广自身的传统文化，并通过韩流盛行提升韩国文化在世界的影响力，塑造良好的国家形象。而自尹锡悦上任以来力求将韩国打造成“全球枢纽国家”，并将韩国外交与所谓的“价值观”相捆绑。在此背景下，屡遭西方舆论指责的狗肉问题不只是个国内议题。

美国华盛顿动物福利研究所2016年的数据显示，每年韩国大约宰杀200万只狗作为食物，消耗10万吨狗肉。在京畿道城南市，曾经有一个韩国最大的狗肉市场——牡丹市场，上世纪60年代开业，据HSI公布的数据以及《卫报》引述韩国当地媒体报道，牡丹市场每年售出8万只肉狗，约占该国狗肉消费量的三分之一。（编者注：韩国每年的肉狗消费量因统计源不同而存在差异，官方、狗肉行业以及动物保护组织的统计数量并不一致。）

多个动物福利组织指责牡丹市场中的商户通过残忍手段屠宰狗。但因为有关牲畜卫生的相关法律不适用于狗的宰杀和销售，使得当局很难监管该行业。直到2018年平昌冬奥会开幕前，迫于舆论压力，城南市政府关闭了牡丹市场。时任城南市市长李在明表示，禁止买卖狗肉不单是为了动物权益，更是为了城南市以至韩国的名声。

围绕狗肉问题，对于韩国政治家而言，国家形象是一方面的考量，另一方面截至2021年韩国饲养宠物的人口已经达到1500万人，“养宠人选票”也不可忽视。韩国共同民主党前党首李洛渊曾表示要“考虑把动物权写入宪法”。

韩国前总统文在寅也是动物爱好者，曾在青瓦台饲养宠物狗和宠物猫，他在2017年大选前发布过“大韩民国宠物幸福五大承诺”，虽然不包含“禁食狗肉”的内容，但他上任后表示“到了该慎重考虑禁食狗肉的时候了”。2021年5月，文在寅要求相关部门研讨禁食狗肉的方案，也有多名议员提出禁食狗肉的法案，但是均未能立法。当时民调机构Realmeter的调查结果显示，48.9%的受访者反对政府推进相关立法。

取缔狗肉销售的难度不仅在于该产业从业者的反对，决策还取决于广泛的民意。2021年，彼时正在竞选韩国总统的尹锡悦被问及此事时表示：“我个人是反对（食用狗肉）的，但是如果要成为国家政策的话，还需要大家进行协商，这是需要社会共识的。”

尹锡悦夫妇家中饲养了4只宠物犬和3只宠物猫，尹锡悦上台后，他的妻子金建希对动物保护展现出高度关注，她作为韩国第一夫人后的首次媒体专访就将矛头指向食狗肉的饮食习惯。过去一年中，金建希多次为动物权益保护活动站台，并直接发声敦促禁食狗肉。

2018年，共同民主党议员曾提出禁食狗肉的法案，虽然未能正式立法，但是当年韩国法院的一项裁决已经在为禁食狗肉铺路。韩国动物保护组织Care对富川市一家狗肉农场的经营者提起诉讼，指责其“没有适当理由杀害动物”，同时违反建筑与卫生条例。韩国法院于2018年4月裁决，为吃肉而杀狗的行为不合法，要求该经营者缴付300万韩元的罚款。此法案让狗肉行业吸引了更多关注，引发争论。

2021年韩国政府成立了一个工作组，就狗肉问题提出建议，在政界形成讨论氛围。同时像HSI等动物权益组织与国会议员合作，探讨狗肉养殖场的关闭方案。2023年6月，韩国议员韩贞爱提出一项“特别法案”，旨在禁止狗肉交易。此后，朝野多名议员提出狗肉禁令相关法案，执政党和反对党44名议员10月组成讨论小组，共同推动该议题走上立法程序。此项立法离不开朝野跨党派的合作。《参考消息》日前引述韩国和法国媒体报道称，随着此次禁令通过，有活动人士对该法案表示欢迎，称其为“正在创造历史”。至此，韩国也加入菲律宾、泰国等立法禁止狗肉交易的亚洲国家队列。

“肉狗养殖户其实也意识到狗肉生意没有经济前景。过上好日子越来越困难。”博拉米·徐说，未来三年，韩国政府需要制定详细的补偿计划，并处理养殖场和餐馆的支援申请。今后很长的时间，还需要为全面禁止狗肉交易构筑更广泛的社会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