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西索观欧亚·年终特辑|历史的暗影:俄乌冲突与克里米亚战争
2023年,俄乌冲突又打了整整一年。按照《经济学人》杂志的判断,到2023年9月时,双方已必须为“长期战争”、“消耗战争”做准备。前卡内基莫斯科中心主任德·特列宁也撰文指出,2023年,人们终于明白冲突不会很快结束。无论是通过各类协议,还是俄罗斯自己主动采取的行动,在过去两年中出现了一种平衡:西方没有让乌克兰崩溃,但也没有挑动冲突升级;俄罗斯正在试图让乌克兰屈服,但也没有成功将其打垮。同时,2023年正值克里米亚战争爆发170周年,也给当代俄罗斯提供一个对比历史与现状的契机(编注:克里米亚战争于1853年爆发,交战双方是俄罗斯帝国与奥斯曼帝国、法国、英国和撒丁王国组成的联盟。此战在政治上是俄罗斯人对抗欧洲的重要精神象征。1856年,俄罗斯战败求和,虽然保住克里米亚,但失去巴尔干半岛的控制权)。
当地时间2023年11月11日,顿涅茨克地区,乌克兰士兵向巴赫穆特方向的战斗位置发射炮弹。本文图片 视觉中国
170年前那场似曾相识的“长期战争”
1853年,克里米亚战争爆发,其影响蔓延全球。历史似乎在上演相似的剧本——当时西方国家已在经济和军事实力上建立全球影响力,而沙皇俄国虽然西化改革不彻底,却也有“二等车票坐一等车”的能力和孤立作战的勇气。奥斯曼帝国并非欧洲大国,但与欧洲强国一同阻止俄在黑海、外高加索和中亚的存在,欧洲也反过来试图从俄土战争中榨取利益;当时的时代背景是欧洲的均势结构受到冲击,维持数十年的维也纳体系开始松动,旧有国际规则亟需改造,各国在利益和意识形态上的分歧日趋明显,枢纽国家控制能力趋弱,边缘地区动荡不安,民族主义浪潮此起彼伏。当各方力量难以平衡,边界问题成为碰撞点时,一场以边境问题为导火索的“本可避免”的冲突便发生了。冲突的过程和结局显示,武力解决争端很难取得持久性胜利,而是随时间推移涌现新的矛盾,甚至引发区域性危机升级。
历史的相似性令人叹为观止。以今天的眼光重新审视170年前的克里米亚战争,尽管战事只持续了三年(1853-1856),它也是既有血腥拉锯,也有深远影响的“长期战争”。
首先,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因素显然导致了长期对立,这种与西方的对立几乎是俄罗斯引以为傲的东西。
其次,消耗战总是倾向于演变为僵局,克里米亚战争中的塞瓦斯托波尔战役的悲壮与惨烈甚至影响了知识阶层整整一代人以“后克里米亚”的时代特色视角来解释俄国社会。
再次,军事技术和军事工业凭借战争而迅速发展,足以左右结局,而一国内部的压力可能影响策略,正如克里米亚战争为主战国带来重要影响,特别是刺激当时的俄国进行农奴制、司法、兵役和地方自治等领域的大改革。在当代,俄罗斯正在升级和扩大军事工业,俄罗斯总统已经暗示即将加强俄社会特别是教育系统的政治化和军事化程度,保守化的社会观念和氛围将愈发成为主流。
最后,改变现状意味着进入漫长的动荡时期,当下,二战后旧的框架已渐渐露出颓势,联合国受到前所未有的诟病,俄罗斯退出包括《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在内的一些重要条约,而新秩序的建立注定漫长、艰难。
当地时间2023年6月11日,赫尔松地区,乌克兰特种作战部队士兵使用夜视镜(NVG)执行夜间任务。
“长期战争”叙事:“去纳粹化”到“打赢代理人战争”
尽管战场局面胶着,但俄罗斯在俄乌冲突中的“长期战争叙事体系”却反应迅速,迅速调整自己的说辞适应形势变化,从“去纳粹化”到“打赢代理人战争”和匡扶国际正义。
俄罗斯最初对乌冲突的口径是“去纳粹化”,但随着危机升级、行动难度越来越大且乌克兰未被击垮,叙事焦点转向了俄罗斯帝国历史的传统,俄指责乌克兰在历史上一再背叛,声称现在必须打赢这场“代理人战争”,并且以“与北约进行长期对抗”而自豪;在去年10月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后,俄罗斯重新巩固自己在反美阵线中的领头者和人道主义倡导者角色,把这一系列的动荡——包括过去十年的也门和叙利亚、2014年后的乌克兰,以及南高加索和巴勒斯坦等地——都归咎于美国及其西方盟友所主导的不公平世界秩序和霸权野心。
俄罗斯当前在“长期战争”叙事下推进与乌克兰作战、理解自身历史、动员和团结社会的基本策略,它还包括:
“全球战争”说——试图将俄乌冲突上升为一场“全球战争”,将其描述为西方以美国为首打击俄罗斯的全面战争。这一叙事下,俄乌冲突不仅仅是两国之间的局部冲突,而且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试图削弱和改造俄罗斯的一场全面对抗。与此对应的是,北约国家也认为俄乌冲突是导致与俄持续对抗的一个因素,而且在前线没有军事胜利的情况下,北约的叙事也主要强调未来趋势是与俄长期对抗。
“消耗战争”说——随着战事陷入僵持,俄罗斯各方人士开始强调长期拉锯的可能,例如外交和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团主席费·卢基扬诺夫曾撰文指出,这场冲突实质上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开端,是一场分散但漫长的冲突。2023年末,俄罗斯在防御中占据优势,“苏罗维金防线”似乎难以逾越(编注:俄军苏罗维金大将2022年任“特别军事行动”总指挥时设下的横跨乌克兰南部的三道防线之总称,这也是导致乌军在2023年反攻进展缓慢的原因之一)。局面显示,俄罗斯打算以持久战消磨西方各国对乌支持的能力和决心,并强调时间对俄有利。西方实施的严厉制裁无法压垮俄罗斯,当前俄罗斯经济社会已逐步适应,规避制裁成为新常态。俄罗斯认为,自己能全面动员近百万兵力,兵源大幅增加,军备生产能力见长,可支撑战争延续;而西方对乌克兰的武器供应日趋紧张,乌克兰防务能力或难持久。
“捍卫传统价值观和国际正义”说——从国内政治转向对外政治,树立传统文明的典范形象。俄总统普京在2023年12月的连线直播中曾强调:“欧洲和美国的许多其他城市,很多人认为我们正在做正确的事情”,而加沙的冲突日益变得血腥,更给俄罗斯提供了重新定义对乌“特别军事行动”的契机。俄强调对乌“特别军事行动”具有近似人道主义营救民众的层面,与西方选择性忽视以色列袭击巴勒斯坦平民的举动形成对比。普京不断强调维护和平安全的立场。但实际目的在于借此言论向西方施加压力,限制或迫使他们收回对乌克兰的支持,从而有利于俄罗斯行动的推进。
“长期战争”叙事带来新的经济社会形态、隐患与机遇
在社会层面,去年6月俄国内的瓦格纳叛乱及10月北高加索地区反犹骚乱均表明,社会动荡加剧了战争给俄罗斯各个领域带来的整体影响。2023年,俄罗斯政府以更加谨慎的态度应对国内各种非主流话语和思潮,位于政治光谱不同区间的许多活动家被判定为“外国代理人”。
在经济方面,对俄的制裁措施在2023年扩大,但已无法对俄经济造成压垮性打击,俄罗斯总体上保持了稳定和相当可预测的生活状态。负面现象包括通货膨胀、劳动力短缺、一些行业衰退等,积极信号包括创纪录的低失业率、外国公司撤出后市场空缺被迅速填补、进口替代以及军事订单带来的工业复兴等。
总体上可以认为,俄罗斯经济呈现出更加军事化的特征,从结构和主要指标来看,似乎越来越令人想起苏联式经济体制。2023年,俄罗斯经济出现所谓的“后危机反弹”,但是经济学家警告,GDP增长本身并不意味着公民或国家的财富增长,反而可能出现经济增长而国家贫困的场景。
俄乌冲突也改变了俄工业结构,进口中断导致产业链破裂,促使俄国家“手动调节”,其结果是能源和国防工业占比持续上升;除了财政资源外,军事部门也消耗了巨量劳动力,加上2023年移民潮未能停止,人力资源将持续短缺,已经体现在异常低的失业率上;随着国防和安全支出急剧增加,俄国家不得不削减基础设施和国民经济的支出,包括住房和城市重建等关切民生的项目;高赤字的预算、大量资本外逃、被排斥在国际金融市场之外以及流动性储备有限,卢布汇率将继续不稳定;此外,制裁也断绝了俄罗斯获得国际先进技术和高科技产业包括微芯片等的可能性。
2024年的军费支出或将首次超过社会花费,民生质量可能恶化,控制通货膨胀的努力也许会比2023年更艰难。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在去年9月联大会议上指责西方打算增加赌注,使得俄乌冲突久拖不决,伤亡增加。德国前总理默克尔和法国前总统奥朗德也确实曾透露,西方的调解努力只是给乌克兰争取时间,根本不指望能执行明斯克协议。
形势表明,长期战争趋势似乎很明显,俄罗斯旨在延长战争以瓦解西方意志;西方虽能挽救乌克兰,但难以彻底阻挡俄罗斯,乌克兰也无法凭自身获胜。俄罗斯与西方关系进入分裂的“新常态”,缺乏妥协契机,未来关系将持续对立竞争,和平道路难寻。
战争也影响国际格局演变。俄乌冲突被视为单极世界和多极世界秩序之间的交锋。在类似逻辑下,金砖国家借机壮大影响,2024年新年后,俄罗斯已成为金砖国家轮值主席国,将这个占据世界经济总量60%以上且握有重要市场的机制看作新全球化的一块基石。此外,2023年俄罗斯与凸显声势的“全球南方”在议会外交等领域有更高频率的接触,2024年俄罗斯开始担任独联体国家轮值主席国,可以说,在打造新世界秩序方面,这几年的俄罗斯既表现出野心,也施展其手段。
当地时间2023年11月20日,哈尔科夫地区,一名乌克兰士兵在一辆炮车中准备战斗。
“长期战争”战略背后的两种根本信念
第一种信念认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俄罗斯终将迎来胜利,因为无论是170年前还是现在,西方都不会长期坚定地集体支持奥斯曼帝国或乌克兰。因此,到2023年末为止,普京并不急于继续动员。反而释放出愿意谈判、寻求“包容性对话”的信号,在前线以防御为主,甚至还降低远程轰炸强度。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俄罗斯展示了自己作为“真正的主权国家”——社会不受外部意识形态影响,稳定的国内政治架构以地缘政治共识为基础,经济和金融系统独立于外部金融工具和全球产业链,拥有强大的军队和安全机构。在全球化进程轰轰烈烈地重新定义了大国及其国际地位、让俄罗斯日益失落的21世纪第2个10年结束后,俄罗斯重新给出信号:使用暴力正是超级大国的特权,何况这种特权早就被美国所行使,现在轮到俄罗斯去动用它来保护特定人群,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种信念是对自身文明的高度认同,接续了自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国家和社会在文明和意识形态两大鸿沟间的探寻和求索。2023年俄罗斯新一版外交政策构想提出了诸如国家-文明的新概念,即将外部世界视为各种政治团结程度不同的文明形态的联合体,这也将再次促使人们重新审视俄罗斯身份认同,回答“俄罗斯是谁、不是谁、其他人是谁”等问题。
第二种信念认为,俄罗斯当局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军事胜利。假设俄罗斯当局对冲突结局的不确定性有所预料,而2023年军事支出依然大幅上升了,甚至2024年俄现代史上将首次出现军事开支超过社会开支的情况,那么可以说,当局是打算不惜一切代价取得军事成功,以奠定2024年春总统选举的胜局。就像170年前的俄罗斯帝国那样,竭力维持对黑海和巴尔干半岛的控制权、保护该地区斯拉夫人的宗教和种族存在。
实际情况是,俄罗斯当前人口低谷的事实叠加其征兵工作缺乏资源、制度混乱和低效,总体上无法提供足够兵源,更难保障高质量兵种的持续供应,以至在2022年就不得不开始依赖于雇佣军。有鉴于此,为俄武装力量提供足够数量的人员、武器弹药和后勤保障是取得胜利的关键因素。俄军工产业在2023年里迅速升级,大幅提高了产能。而乌克兰国防工业几乎被摧毁,北约国家武库剩余消耗殆尽,美国和欧洲军工产业仍需要“启动”时间才能跟上,双方呈现出落差,这支撑了俄罗斯对于不惜代价也要成功的信念。
结语
回首2023年,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升级的过程中探索“长期战争”叙事,启发了深远的思考。一方面,它强调将冲突上升为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层面,彰显对抗性质;另一方面,着眼于通过持久消耗战战胜对手,体现出采取守势的姿态。
历史也给出启示,170年前俄罗斯与奥斯曼帝国及其背后的欧洲国家之间的克里米亚战争同样由区域纠纷演变为国际力量博弈,且长期拉锯的结果是,交战各国不是惨败,便是惨胜。久远历史的示例,或可对比当前俄国面临的国际环境与社会经济变迁。
俄罗斯或将继续在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以缓慢步伐坚持作战,持续消耗乌克兰力量,同时向西方表明,乌方想要通过大规模反击获得军事胜利将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此同时,俄罗斯对西方的要求实质是提供两种选择:一是西方放弃支持乌克兰;二是俄罗斯将采取更激烈行动全面打击乌克兰,最终消除它作为一个主权国家所带来的潜在威胁。总体来看,俄罗斯未来或将以军事为辅、政治为主的两个层面来施压,以期达成自己有利的解决方案。
2023年的持续对抗和年末的有利守势让俄罗斯借此重塑经济军事格局,也打开政治叙事新层面,当然也暴露了经济日趋单一、人口短缺等难以纾解的问题。爱好和平的国家和人民仍心怀希望继续努力,2024年或许将呈现一个解除僵局、握手言和的剧本,但仍然可以断定,俄乌之间、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深层次分歧,恐怕难以在短期内寻得解决方案。
(林文昕,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