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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力量:一个麻风病人的纪实(连载4)
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陪伴他们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的是烟。青春片的固定桥段便是几个男孩子聚在一起,踌躇满志地吸一口烟然后被呛得咳嗽,却得意扬扬,这就是成长。陪伴着钱智昌从12岁走到19岁,从山洞走向村庄,从一个人走向一村人的是一盏煤油灯。人至中年,当男人们享受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暖时,陪伴钱智昌的仍然是那一盏盏煤油灯。
钱智昌有十几盏煤油灯,各式各样的。有玻璃瓶改装的,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点煤油,几根尼龙线绳编织一起做灯芯;还有老式传统的煤油灯,用一个玻璃罩罩着;还有青铜造的手提灯,上半部分被钻了一圈小孔透光……这些煤油灯是钱智昌的宝贝,他把它们当成儿子一样呵护。直到今天有了电灯,他还时不时拿出来擦擦灰,挑挑灯芯,就像一位战士时刻保养着自己的枪。
在我认识钱智昌的第三年,我突然想看看他是怎么在煤油灯下生活的,把它记录下来。我就拍摄出了这样的画面:凌晨4点,天还没有亮,一轮半月还挂在天边,整个森科洛村都在晨雾中静默着。钱智昌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他先在床边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火机,用它点燃了床头的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在窗格上跳动着,偶尔还能听到灯芯燃烧的嘶嘶的声音。钱智昌在橘黄的灯光下开始穿衣服,他穿衣服的动作很麻利,迅速把衣服穿在身上,和我们没有太大区别。在穿鞋子的时候有点麻烦,他必须用嘴和牙齿帮忙才能系好鞋带,动作配合协调,看得出这是长年练习的功夫。穿戴好以后,他会收拾床铺,把被子叠起来,虽然不是很方正,但是已经比现在很多年轻人强多了。这些都是在煤油灯的微光下完成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毫不别扭。早饭之前,钱智昌会先下地干会儿活,那天是浇地,来来回回挑了5担水,干涸的土地就湿润了,他说近两个月没有下雨了,要趁着早上挑水浇地,希望辣椒种能早日破土而出。看着钱智昌大清早利落地忙活,我突然觉得有一些羞愧。经常听到一些年轻人抱怨早上上班早,起不来,闹钟都摔坏了好几个。到了冬天,起床更是折磨,网上教大家跟瞌睡虫斗智斗勇的招数,总是引来一片热捧。
傍晚,日落西山,夜幕开始降临,忙碌了一天的钱智昌吃完晚饭终于有了闲暇时间。他点燃了煤油灯,坐在桌子旁开始了一天例行的学习,他比那些在学校里上晚自习的学生要安静得多,规矩得多。如果当年他能够继续读书,可能真的会是个深得老师喜爱的三好学生,也许他会考大学, 会走上一条不一样的道路。
钱智昌是村里出了名的“文化人”,他识字,会看报,能帮乡亲们写信,这在以前都是秀才做的事情。钱智昌只接受了3年的小学教育,而且是20世纪50年代乡村的小学教育,按照教育程度来说他算是个“文盲”。而今“文化人”的身份都是他在煤油灯下,靠着一本新华字典,一个字一个字认下来、记下来、背下来的。现在,钱智昌几乎忘记自己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事实,他读过了《三国演义》《大漠恩仇录》等小说。每次拿到书,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其中一些精彩的章节都能娓娓道来。书看得多了,他开始给我写信,还自编了一些打油诗。
钱智昌用嘴系鞋带他寄给我的一篇叫《新旧社会的对比》自编歌词,到现在我都保留着。歌词是:
旧社会里害死人,麻风患者最低憎。
东跑西奔求活命,焚烧活埋不得身。
社会家人忽视我,隔离断绝在深山。
孤独无助住山洞,野菜熬糊度饥寒。
身穿狗皮遮风雨,夜间脱下做垫毯。
浪迹天涯去讨饭,声声催泪泪涟涟。
乞求善者施一碗,痞混辱骂又轰赶。
病情恶化无救治,四肢残疾最可怜。
人无脚手寸步难,最多不活四五年。
共产党是大恩人,麻风患者得安身。
派来医生和领导,生活治疗得保障。
身体康复回故乡,残疾孤老留在院。
自从改革政策来,汉达协会来关爱。
问寒问暖谈家常,不惧洗脏赛亲人。
帮来物品送欢乐,康复村里春洋洋。
各界人士关爱我,送我精神和力量。
感动社会爱心人,身残志坚精神爽。
有党的坚强领导,和谐社会树新风。
各族善爱无踪影,送温送暖万户安。
人间大爱诉不尽,激情满怀话无穷。
人间大爱诉不尽,激情满怀话无穷!
(2012年4月6日)
他曾经在信中这样写道:“黎巴嫩著名诗人纪伯伦在他的一首诗中写道:‘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纳更多的快乐。’的确,我是深有感触。”当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睛湿润了,如果作为一个正常人我们会觉得他是引经据典,但是作为一个身残志坚的麻风病人,此刻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我对他的崇敬之情,这也是我多次前往看他,帮助他,和他交朋友的原因之一。
在钱智昌给我的信中,还有这样一段让我颇有感悟:“我想一个人活在世上,有苦也有乐,生命的绿流里往往也会有波浪,有涟漪;生活的道路上往往也会有陷阱,有崎岖;生活的道路上也会有无数的灯塔,也有流不尽的血泪……但我们有属于自己的太阳。”看完这些,我觉得钱智昌不仅是一个称职的高中生,更是我人生的导师。
20世纪90年代,森科洛村开始通电了,可是那时候电压不稳,灯泡的钨丝都是红色的,碰到刮风下雨、下雪打雷,甚至是无缘无故,就要停电。到2010年以前,当地人民主要的照亮工具仍然是煤油灯。所以煤油就显得格外珍贵。为了节省煤油,钱智昌经常把灯芯做得很长,烧一段时间再把灯芯挑长,这样火苗可以更大,光更亮。
现在的孩子可能已经不认识煤油灯了,它在我们这一辈人心目中就是光明的象征,是我们生活中的依赖,也是最宝贵的记忆。我小的时候,家里也有一盏煤油灯,晚上吃完饭哥哥姐姐们就在油灯下做作业。那时候, 我读小学,基本上没有作业,我就在油灯下画画。就是那时候,我对图画有了兴趣,后来才学习摄影。这样一比较,现在的孩子很可怜,他们小小年纪,晚上却有很多作业,做都做不完,繁重的作业占据了他们的业余时间,让他们完全忽视了自己的兴趣,慢慢就成了考试的机器。我无意声讨当前教育,仅仅就个人经历顺带一提。
说起来也奇怪,那时候我们都是用煤油灯,也不怎么亮,我和哥哥姐姐们都不是近视眼。就连钱智昌,常年在煤油灯下看书学习,他现在72岁了,视力仍然很好,老远都能看到我。我前几天在小区里看到5个孩子,其中4个戴眼镜。这是为什么?
说到煤油灯,我又想起了让我感动尤甚的事情。2003年,因为摄影的机缘,我开始在四川的大凉山走访和记录麻风病人这个群体,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在采访中,我第一次知道在布拖县的乌依乡大山深处还真实存在着一个40多年前建立的麻风村。我想下去看看, 想了解这群人现在的生活状态。我打听了许多当地人,都说不清楚那里的情况,因为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过,甚至提到麻风村,他们眼睛里就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恐惧。毕竟这里是麻风病的高发区,千百年来无药可治的岁月里,这种魔鬼一样的病留给人间的记忆实在太深刻。难怪有一位当地的机关干部,听说我要去麻风村,劝阻了我两次。后来他知道我去了那个村后,跟别人说:“林强的脑壳是不是有毛病?他在成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那个风吹来魔鬼的地方?我们彝族人不怕艾滋病,就怕麻风病。就算里面有一坨金砖让我们去拿,我们都不会动心。”
为了去麻风村,我足足准备了两年。2005年3月,我带着睡袋、干粮、水和药等物品,在宽度不到1米,60度的流沙坡上半滑半走了五个半小时。这条流沙坡的左边是险如剃刀的万丈深渊,右边是高耸入云的壁立千仞, 再加上是下坡路,必须要严格控制脚速,稍有不慎就会葬身崖底。每一步,我的10个脚趾都要紧紧地抓地,就像爬山虎的脚。走了一段时间后, 我的脚趾就乌黑了,尤其是大拇指,因为它比较厚,顶到鞋头里,瘀血堆积肿胀成一个小馒头。没办法,我就把鞋子前头剪了一个洞,让大拇指露在外面,解放它,就这样半挪半走地拖到了村里。
乌依乡的麻风村周围都是三四千米的高山,村子在一个凼凼里,可谓与世隔绝。进村的路难走,出村的路更是惊险,要徒手悬挂在溜索上,用滑轮渡过波涛汹涌的西区河,然后再翻山走4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金沙江边的小镇。由于险恶的环境和麻风病的存在,那里仍然保持着中国最原始的生活方式和最古老的原始生态。在那里,麻风病人以顽强的忍耐力和残缺的四肢花了40年的时间,开荒种地,生儿育女,繁衍生息。他们跟病魔作斗争,保存了生命;他们跟荒山作斗争,延续了生命。
一天的劳作只值4角5分钱来之前,我知道这里仍然是人民公社制度,一个壮劳动力一天10个公分的收入,核算人民币为4角5分钱。这个村一共有4个生产组,为了深入地了解这批麻风病人的情况,我必须每家每户地去走访,详细了解他们的情况,所以当时我计划在村里待一周。
我是下午到达村里的,村长就把我安排在村里最好的一间房子里过夜。走进房间,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村里的保管仓库,是村里唯一的一间瓦房。保管仓库里楼上楼下堆放着上千斤玉米棒子,这是村里全部的财产,是全村人一年的口粮。在楼上,村长给我找了一块竹编的门板,铺在玉米棒子上,这就是我的床。天渐渐黑了,村长告别了我,保管仓库里几乎没有窗,顶上也只有一个40厘米长的方木洞,晚上可以透进月光。天黑以后,我打开手电发现它不亮,原来是今天进村的时候,滑坡摔跤触及开关,电全部放完了。我赶紧换上了唯一一对备用电池,用电筒照了照四周的环境,脱下衣裤钻进睡袋,安心地躺在玉米堆上睡觉了。那天,天很黑,没有月亮,半夜间我被一阵又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几声吱吱的声音惊醒。我吓了一跳,打开手电仔细一看,赫然发现一群老鼠在乱窜。不知道是我这个新人让它们有了新鲜感,要为我办接风洗尘宴;还是我抢了它们的地盘,要向我示威,总之这一宿它们就不停地在我头上忙忙碌碌,吱吱唧唧,吵得我无法入睡。说实话,一个人在偌大的仓库里,周围乌漆墨黑,还有一阵阵吱吱声,我心里还真是有点恐慌。我打开了手电筒,想让光亮给我一点安全感,还别说,有了光,老鼠们安静了,它们都回家休息了。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毕竟累了一天。第二天早上,村长问我休息好了吗,我说你给我的这间房,是个独栋别墅,睡在玉米堆上就像按摩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老鼠们太热情了,我有点招架不住。幸好昨天晚上还有手电筒,今天晚上就恼火了,手电筒没电了,就是不知道老鼠们今天晚上打算玩什么。村长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这里只有这样的条件”。
一进村,看到满眼的破草屋,泥土坯房,还有村民黝皴的脸,我就知道村长已经尽力了。所以我笑了笑,继续按照计划在村里走访人家,开始一天的田野调查。此次走访,主要是了解全村有多少适龄儿童没有条件上学,我想如果需要的话,我就在这里办一所学校。吃完晚饭,我正在琢磨晚上怎么办的时候,4个生产组都派人陆陆续续给我送来了油灯。这些油灯一一整齐地摆放在我的门前。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且沙莫次力的小女孩,当时她还没有满12岁。她是麻风村的第三代,是她的爷爷叫她送来了他们家最好的油灯。看着保管仓案板上7盏各式各样的油灯,我很感动, 久久不能入睡。我知道油灯在当地很珍贵,他们平时自己也不舍得用,只有碰到喜事或欢迎尊贵的客人时才点燃油灯。对于一个交通闭塞,四面被深山包围的山村来说,换点煤油需要翻山越岭,飞崖走壁到镇上。那天晚上,我只点了小女孩家的一盏灯,算是领了村民们的心意。
仰躺在玉米堆上,望着跳动的灯火,16年前的一幕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1989年5月,我在甘孜县的一个寺庙里,平生第一次看见成千上万盏同时点亮的酥油灯。香案上、地上,一盏挨着一盏,一盏望着一盏,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晚上,万盏酥油灯同时点燃,照耀着整个经堂,让它亮如白昼,庄重静穆。酥油灯又称长明灯,喻佛性长明, 智慧光明,愿求无上圆满智慧,做世间灯,普照一切。藏族人民通常会在亲人去世的时候为他们点上一盏酥油灯。他们认为人去世后要从阳间走向另一个世界,这段路是黑暗的。只有亲人亲手点上的酥油灯可以为逝者照亮这段路,让他们能够平平安安投胎转世。这是藏族人民对亲人表达哀思和祈福的方式。通常他们会在自己家里或者寺庙中点燃一盏或几盏酥油灯, 但是万盏齐亮代表的是万民共祈福。我当时很好奇,谁有这么大的魅力?
藏族人民对亲人表达哀念和祈福我问在场的一位喇嘛:“这么多的酥油灯是为什么人点的呢?”他说:“是为当年的那位‘红小鬼’。”听到这个名字,我们同行的几个人眼睛都湿润了。我们都知道这位同志对藏区人民的关心和重视,这片土地曾经深深地牵动着他的心,这片土地的人民始终是他的一块心头肉。1935 年,红军长征过草地时,他初识了藏族僧俗群众,当时藏族同胞的一块肉干、一坨糌粑都可能救活一条生命,一饭之恩永记在年轻的共产党人的心间。新中国成立以后,在解放西藏的动员大会上,他曾向军队发出这样的号召:“那里有350万人民还呻吟在反动封建势力的统治之下,过着非人的生活,迫切要求我们去解救他们。西康有49个县、45万平方公里土地,它的面积等于3.7个福建省,4个半浙江省,比四川省还大1/4,是祖国神圣领土的一部分。”正是这“像火一样的讲话,雷霆般的号召”燃烧和激励着每位战士的心。
改革开放以后,身为中央领导的他带着人民的疾苦和民声,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藏区。这次他在大渡河的渡口处写下“飞身可夺天堑,健步定攀高峰”,在甘孜州提出资源要全民共享,在九寨沟建议让藏族同胞搞旅游,在阿坝州鼓励山民开辟多种致富门路。他对这里的人民始终充满着感激,对这片神圣的土地始终有着无以言表的责任感。这次他来藏区,在塔公草原和当地的僧俗群众手拉手跳锅庄舞,他曾激动地对藏族同胞说:“当年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们红军过不了这块草地。”藏族人民对这位‘红小鬼’同志也是倾情相与,爱护有加。当时,藏区的道路比较崎岖和颠簸,有些路段甚至泥泞不堪,为了防止这位领导人的车陷入泥淖中, 当地群众自发地连夜把家里的藏毯拿出来铺路。1948年,苏皖地区的人民群众用88万辆小推车支援前线,推出了淮海战役的胜利;1985年,康巴地区的藏族同胞群众用百家藏毯修补泥坑,铺出了“如砥周道”。
今天那些酥油灯,既是人民对他的报答,也是他对人民的深爱。我看着那些酥油灯,心里在想,这位把一生都献给自己人民的老人会多欣慰啊,那么多的藏族同胞在为他送行,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那段路将会多么光明!他应该是笑着走向人生的彼岸吧!
回忆着酥油灯的故事,看着眼前的煤油灯,我突然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我还没有为他们做什么事情,他们却已经捧着一颗真心回报我。我只有努力地为他们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这份真心,对得起这份感激。于是,经过走访,我了解到他们第二代麻风病人基本上都是文盲,现在第三代已经到了适学年龄,却只能在田间地头玩耍或劳作。我下定决心要为他们建一所学校,为他们点燃希望的火把,开启跳跃的龙门,铺筑远望的台阶。
佛法讲“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帮助别人很多时候不是助人,更是度己。我对钱智昌的帮助,我对麻风村的关注,都得到了爱的回报。这将会是我一辈子的财富,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无价之宝。
(摄影/林强,节选自《生命的力量:一个麻风病人的纪实》,林强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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