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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遇见花艺,遇见有文艺心的花艺师大叔

2018-11-07 18: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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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比谷花坛,是日本知名的花艺公司。为了这次面试,我在日本进行了一整年的语言和花艺学习。

我恭敬地走到花店门口,跟值班店员低头微笑示意,打招呼后说明自己是来应聘的。她十分热情地表示欢迎,让我稍等片刻并拨打了电话。随后,一位穿着这家花艺公司制服的姐姐过来领着我,走到了地下工作室。

外面是花艺工作室,最里面是办公室。走了九曲十八弯,终于到了。
这一路上全是漂亮姐姐,唯有店长,是个“糟老头”。

蓬松稀少又苍白干燥的头发,跌落在鼻翼上的老花眼镜,框不住又大又圆的怯怯的眼神,尤其是虚胖的肚子和又直又细的腿,就像漫画里走出的角色。

靠近他,我就闻到一股积蓄了百年的烟味。

如果你在日本生活过,或在媒体上了解过东京人,就知道,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精于整装打扮,对自己的外在形象,都非常苛刻。这样的“糟老头”,真的非常稀有,我也是第一次见。

面试的时候,我必须礼貌地面向他,看着他,那翻滚而来的烟味,让天生嗅觉敏锐的我,面试期间几番想作呕。

他讲话非常快,日语并不算很熟练的我,对他的话基本都是点头回:“是,是,好的。明白了。”

面试回去后,等了快一个月,我终于接到了面试成功、这周就去公司量身定制制服和办理手续的邀请。

日本花艺给人的印象,莫过于日式插花,优雅而高贵。

然而,这里的工作内容,应了日本的一句俗话:“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三个人用”。

众所周知,日本不止老龄化,少子化,自杀率还非常高,自杀人数连续十几年超过3万人。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现象:越是压榨员工,越少劳动力;越少劳动力,越要压榨员工。说好的朝九晚五,有时候早上要五六点开始,晚上十二点,甚至凌晨两三点结束。

我们的工作内容并不止插花,还要用锯子、大锤修整木桩或大树枝,手动搬运灌满水的陶瓷大坛子上舞台,进货送货几百桶鲜切花等,说像搬运工,真的一点都不夸张。

我问过她们:休息不好,怎么可以好好工作?

她们很坦然:没办法,人手不足。不过有加班费,忍了。

我猛然怀疑:那带薪休假和各种福利是真的有吗?

她们“嘘”一声:假的啦!(仅代表个人遇到的情况,并非整个日本或本公司其他员工也这样。)

对于我们这种契约社员来说,日本的加班费的确很高。但是店长,作为正社员,属于日本传统大公司的“终身奴隶”。他不止没有加班费,就连所谓的好福利,基本也没享受到,为什么?

“公司总部缺人,所有分店也缺人。”

“不,有一个福利享受到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想起他长途跋涉,花了上千块的交通费,去到一个荒郊野外的大别墅,享受了三折优惠,住了一晚合作的大酒店,就省了几百块。

“呵呵……”

因为是新手的缘故,很多东西都要学习,其他两位店员一直很忙,我就一直托付给了店长。说是店长,其实他打杂程度跟我差不多,从扫地倒垃圾到插花出作品,都得做。听说其他地方也是,并没有太明显的差异。有种能者多劳、多劳多得的工作情况。

2

炎热的夏季。

工作室内温度保持十三四度,外面最高的时候三十多度,忍受着温差,我们工作的时候依然很乐观。

也许,是我们聊得太尽兴,忘了温差和辛苦。虽然早就听说日本人工作的时候跟机器人一样,其他人或许真的很像机器人,但是我和店长,就是里面的“凡人”。

店长大学选修的是中文,难怪他没有像别的公司一样,排斥日语不太好、礼仪不太懂的中国大学生。一有时间,哪怕是休息十分钟,他都要跟我谈古论今。在职期间,他可算是给我恶补了很多历史内容,尤其是三国时代的。他还给我看他手机相册收集的一些三国又帅又酷的漫画角色。我摇了摇头,给他看《三国演义》电视剧里面的“老头”剧照,他惊讶得瞪大了双眼,瞪得眼镜都快掉了,非常严肃地问我:“不会吧,这真的是诸葛孔明吗?”

我们常常交流中国各朝各代有趣的历史,例如:1274年,元,忽必烈两次东征日本,败。

他每次讲起都很自豪地笑着说:“哈哈,太有趣了。”(某些交流内容,在此不便多说,我始终维护着本国利益,尽管他是我的上司。)

他并没有很强硬,对于很多旧事,他能表示自己国家确实有错,甚至在交流的时候,他还会低头弯腰道歉。有一次,他得知日本传统花艺是五百多年前,遣隋使小野妹子带回的佛前供花发展而来的,他还很感激地认真地跟我道谢,让他能有一份工作。

这时候,我发现他眼里闪耀着光芒。

在职期间,我和店长去过三个地方,都是好山好水好风景的地方。他载着我,我带着自己做的家常菜便当。他非常喜欢吃中华料理,吃的样子很像胖老鼠。

日本真的是一个养老圣地,哪里都很干净舒适,小地方的人也都很热情有礼。到处都有贩卖机,不怕买到20块的普通矿泉水。他虽然看上去很邋遢,车还是很整洁的。但跟我外出的时候,只随便穿着旧旧的白T和大叔短裤。

因为工作能同时休假的一天是很难得的,尤其我们做酒店花艺的,一般都是星期二三四才能有假期,所以都是一日游。最远一次,从东京出发去了长野,早上七点出发,晚上十点才回家。

每次印象都很深,尤其是行驶上一座高山,我们从百花盛开的春天,到树木葱茏的夏天,到枯树落叶的秋天,到湖泊冰封的冬天。

相处久了,知道他更多的趣事:

他说,单身税,加就加呗,反正我都这样了。

他说,一个人,健康生活一百岁,不如潇潇洒洒五十年,何况这么随便都活到了五十五。

他说,等他退休了,就回老家,开地种菜。

他什么都跟我说,毫无顾忌,我也什么都跟他说,甚至是和男友之间的情感琐事。

感觉这么熟了,关于他为什么会当花艺师,我终于敢问了。

“其实我的梦想是当博物馆管理员,可是我大学专业学的是经济,毕业后虽然在一家不错的银行工作,可是太无聊了,想找个有趣的工作,然后一干,就干了28年,好像也没有很有趣。”

据我了解,在日本,花艺虽然很普遍,但是行业各方面情况都在走下坡路,尤其是想当花艺师的大学生,万里挑一吧。他的选择让我很好奇,这样一个邋邋遢遢粗手粗脚,又有着文艺心的“糟老头”,竟然最后选择了当花艺师。

3

由于家里原因,我不得不辞职回国。

那天跟他聊起,两人默默转身擦眼泪。我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也没有很难过,只是说出那句将要离别的话,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还特地给他解释了一下“后会有期”四字的意思。

有一个店员告诉我,店长月底也要走了,他被派去一个很郊区的分店。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可是我是知道的。在日本,年龄七八十岁了还在兼职或工作的都很正常。只是他操劳非常人操劳的,加上生活习惯不太良好,他真的老了,身体也不好了,公司自然要把他丢到小地方的店里,让他慢慢等退休年龄。

在离职那天,我们聚餐,但店长不在。

她们说,店长就跟我聊得来,让我好好劝他戒烟,控制饮食,说前两天我不在的时候,晕他倒了,被送去了医院。

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他只是我的上司,我的担忧,是不是越轨了?但不得不承认,他也是我的朋友。

尽管我们会单独约出去玩,尽管什么都说,但是从来没想过干涉对方的私人生活。

仿佛,我们之间只有快乐。

最后一次见他,是辞职前,他入院前,那天只剩下我们两个。

他说,反正顺路,载我最后一次。

那天,是5月20号。

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车牌,是520。

我淡然一笑,抱着同事们送我的告别花束和礼物,坐上了车。

他有意无意地说:“不知道我走的时候,有没有礼物。”

“为什么没有,你是店长呀。”

“可是她们好像不喜欢我。”

可是,我喜欢你呀。

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上车就讲个没完,讲到我下车为止那样。这次,我们只是似笑非笑地讲一些道别的话,祝福的话。在我下车后,我们互相鞠躬,笑着说,“谢谢”。

现在,我在某公司做财务,比起花艺师的工作,真的是太无趣了。

生活并不会全如你所愿,尤其是工作。

如果工作给我们带来了一个这样的朋友,不在乎身份,不在乎年龄,不在乎是非,我们有过很快乐的回忆,尤其在工作的时候,我们谈笑风生,忘记劳苦,这就足够一辈子珍藏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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