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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毁掉的堂弟的童年:家没了,如今“性格孤僻像个罪人”

2018-11-05 18:5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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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班后,我和室友挤在熙熙攘攘的快餐店吃晚饭。刚坐下来,微信便弹出一连串消息:姐,在吗?”

“我想借点钱。”

“这个月没钱交房租了,我发了工资就还你。”

是二叔家的堂弟。

隔着手机屏幕,我都能感受到他给我发微信前的窘迫和犹豫再三。还是今年过年在家,我主动加了他的微信,但我和他几乎从不说话。

发第一个月实习工资那天,恰好看他发朋友圈:“好累,好难。”我看着心疼,评论了句:“没钱了跟姐说。”

我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像极了在大城市打拼,终于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人生赢家。然而事实上,这也是我第一次月末,不用开口向家里要生活费。

而他,比我小将近10岁,却已经要靠自己的双手去讨生活。 

他妈出轨,印象中,应该是我读5年级的那年冬天。

因为那年我第一次跟班里的捣蛋鬼们学会了用“他妈的”骂人,就用在了他妈身上。

我妈可能当时根本没心思听我说什么,也或许觉得那个出轨的女人该骂。当我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她没阻止我。

那年冬天连续下了很久的雪。后来我再回忆起那个冬天,觉得那场遥遥无期的大雪除了洒满村前的小河,盖住了家门口的草垛,也悄无声息地封死了堂弟的幸福生活。

那天晚上,我家睡得都很早,而后便听到爷爷用力地敲门,大声喊我爸的乳名,惹的邻居家好事的狗们一通狂吠。

我爸闻声起床去开门,跟我爷爷在门口小声地商量什么,接着便回屋叫起来我妈。低声说了几句,又到我房间说:“你叔家有点事,我们去看看。”

他们便裹着大衣匆匆走了。

我心里一阵发慌,不知道二叔家里出了什么事,要在这大雪的深夜,全家出动赶过去。况且,叔人在上海打工,堂弟那晚也是奶奶在带,只有婶子一个人住在家里。

过了好久,我都已经在担忧中睡醒了一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齐刷刷地回来了。他们坐在客厅里大声议论着,盘算着,点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烟味都飘到了我房间。

“现在就给建通打电话,让他明早一早回来。”我爸性子比较急躁,说话不容置疑。

“他接了电话,今晚一晚上都睡不着觉,万一想不开怎么办。明早打电话。”我妈接话。

“出了这事,以后可让建通怎么做人啊。”我奶奶突然哭了起来。

“行了,明早再说吧。小虎子还一个人在家。”我爸示意让爷爷奶奶回家。

爷爷奶奶走后,我迷迷糊糊又听到爸妈坐在客厅聊了好久。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悄悄问了我妈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妈也不遮掩,也不考虑我还未成年,直截了当地跟我说:“你婶子把别的男人带回家睡觉,让我们给抓到了。你去上学不要跟村里其他同学乱说。”

“你不要跟小孩说这些。”我爸打断了我妈。

在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家庭会议中,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整个过程一次又一次地被还原。

婶子的初恋,是个不良青年,在他们热恋期间,因为没钱就去偷了别人的摩托车,被判了6年。

对象出了这样的事,婶子难以再找到一个好人家,尽管她时出落得水灵漂亮。

“只要还有男人要我,我就嫁!”婶子在与她妈的争吵中说了句气话。

而后,便有媒人牵线搭桥,安排了她和我叔的相亲,就安排在我家。

我犹记得当时的婶子,肤白貌美,穿一件好看的长大衣坐在我家沙发上,黑着脸,眼皮翻也不翻一下。

我叔被我妈叫过来,只看了她一眼,就笑嘻嘻地点头。我奶奶对婶子的过往心存芥蒂,不想答应,叔躺床上好几天不起来,非婶子不娶。

婶子大概从一开始就没看上叔吧,不过至少婚后不久就怀孕生了堂弟,起码看起来,一家人其乐融融。

就在那个落满雪花的冬天,婶子的初恋刑满释放。恰好叔不在家,婶子便把那个男人带了回来。

那个男人骑着摩托车路过邻居家门口的时候,被邻居看到,邻居不顾天降大雪,怀揣着一颗热心,就跑到我奶奶家告诉了我的爷爷奶奶。

据说,我爸和我爷爷合起来把叔家的门踹开后,看到孤男寡女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场面十分尴尬,婶子恼羞至及,抓起身边的水果刀就要自杀。

那时候没有相机,没有智能手机,我奶奶怕日后离婚打官司没证据,急中生智,一把抓起了他们脱下来的衣服死活不撒手。

于是,他俩在这个静悄悄的雪夜里,光着身子,骑着摩托车,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叔便从上海赶了回来。那时候他已经在上海租好了房子,准备一个星期后把婶子和堂弟接到上海去。

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叔坐在从上海出发的大巴上,这一路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无从得知。

他一到家,就骑上我爸的摩托车去婶子家,打算问个清楚。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他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上,撞得头破血流,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

之后频繁的家庭会议,从来不避讳我和堂弟。

我奶奶一气之下甚至指着堂弟:“你妈跟野男人跑了,你以后没妈了!”

从没想过,一觉醒来就再也见不到妈妈,这对年幼的堂弟是怎样的一种打击。那片投射在他心里的阴影,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

家里的人,尤其是我奶奶,开始当着堂弟的面咒骂他的妈妈:懒惰,自私,不讲道理。她跟着野男人跑了似乎是个导火索,炸出了这么多年家里人对她的不满。

叔在喝酒后一度拎堂弟要去做基因检测,吓得堂弟哇哇大哭。

可是不管婶子怎样一无是处,起码没出这事之前,她也像天下其他所有的母亲一样,对自己的孩子疼爱有加。

可是堂弟却再也不敢表现出想见妈妈的想法。

婶子走后的几个月,有一天下午,爷爷逗堂弟,指着风吹过晃动的门帘,说:“小虎子,快看,你妈来了!”正在看电视的堂弟飞快地跳下床,冲向了门外。

他的妈妈当然没有来。

堂弟耸拉着脑袋,失落地回来,反而成了家里茶余饭后的笑话。

大家拿这件事开他的玩笑:“原来小虎子是想妈的呀。”

“小虎子一听他妈来嗖的就窜出来了。”

“哈哈哈哈!”

说得仿佛堂弟想妈妈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

自那以后,堂弟大概也把想妈当成一件丢人的事。

办离婚手续那天,他妈拎了些糕点来看他。

“小虎子,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你妈呀。”此时一家人站在旁边虎视眈眈。

“你不是我妈。”堂弟真的面对亲妈的时候,反而变得相当冷血,像在主持什么正义。

“我不是你妈,谁是你妈?”婶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妈跟着野男人跑了。”堂弟连连后退,不让婶子靠近他。

“你听谁说的?”婶子几乎开始怒骂。

“我自己看到的,野男人骑着摩托车把我妈带跑了。”

那时候的小虎子,连野男人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也没有亲自看到当晚的画面。许是家里人在他面前频繁地提起,不断添油加醋地描绘,让他误以为自己真的见到了。

堂弟把婶子气得转身走了,自此再也没有回过头,却也因此得到了爷爷奶奶接连好几天的夸奖。

堂弟这就开始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而叔继续出外打工,每年过年回来一次,给堂弟带很多的玩具和零食。

堂弟回避和他妈妈相关的所有信息,连在我家里看到他妈妈曾经的照片,也要倔强地扭过头去,似乎做错事情的是他。

可是他心里是想妈妈的。

多年后,叔在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据说是刚离的婚,还带着一个孩子。

堂弟一点都没有排斥这个新妈妈,反而偷偷跟我说:“姐,你知道吗?我现在也有妈妈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眼里泛着星星点点的光。

婶子走了那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堂弟主动说出“妈妈”这个词。

只是堂弟大概没听说过:“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 

一开始,堂弟也是真心拿这个后妈当亲妈的,左一句妈右一句妈叫得很亲热。而我相信新婶子也是拿堂弟当亲儿子,把他接到叔组建的新家里。

只是堂弟长期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养成了一些不好的生活习惯,比如赖床、不爱干净,经常挨骂挨打。

后妈说到底也是爱自己的亲生女儿多一些,带她去上舞蹈兴趣班,给她买漂亮的裙子。在兄妹俩发生矛盾的时候,新婶子永远都站在自己女儿一边,指责堂弟。

而叔一向性格软弱,好不容易又组成一个家,渐渐地,也把他的天平滑向了老婆和女儿那边,和婶子一起指责打骂堂弟。在一家人面前毫不顾忌地表扬那个女儿,对堂弟恶语相加。

堂弟从新家跑回老家,又被爷爷奶奶责怪,好不容易有了家,为什么就不能听大人的话。

堂弟喏喏地讲:“天冷我骑车冻手,想让我妈给我买一双新手套,她对我吼你怎么这么烦。”

只是他说得太轻了,大人们都没听见。

他离家出走的那天,恶狠狠地跟后妈吵了一架,还和叔对打,据说家里的桌子椅子都打坏了。

新婶子大概也是气得不行,给我妈打电话,恰好被我接了。她在电话里咬牙切齿地咒骂堂弟,顺带问候我们姓王的全家。电话那头的她像一个被吹得吱吱发抖的气球,只要有个人轻轻一戳,迅速就爆炸。

堂弟失踪的那几天,奶奶终日食寝不思,以泪洗面。一会梦见堂弟想不开要跳河,坐在河边哭,一会担心堂弟被人贩子抓到煤窑里当黑工。而叔和新婶子若无其事地带着女儿过日子,也不再打电话问问堂弟的下落。

他再回来的时候,变得又黑又瘦,说是跟同学去工地搬了一阵子的砖,人家不要童工,又去饭店里刷盘子赚钱。

堂弟打工的地方和他的新家都在我们县城,巴掌大的地方,却再无来往。二叔偶尔到我家,我爸妈几次提醒他,别人的孩子再怎么也不如自己亲生的,怎么忍心看自己的儿子,日夜颠倒,在饭店赚那点辛苦钱。

二叔总是置若罔闻,像是从来没有这个儿子似的。

堂弟似乎从这时开始变得内向孤僻。即使偶尔放假回来,也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或者出去找朋友玩。那个教我玩滑板鼓励我“人要做成事情就不能怕摔跤”的堂弟,再也不见了。

年夜饭上他也和叔婶坐得远远的,靠在爷爷奶奶旁边埋着头吃饭,不看叔婶一眼。

叔不合时宜地表扬女儿今年又得了奖状,学芭蕾学得多快,一家人其乐融融,应和夸奖那个小女孩,只有堂弟继续埋头吃饭。

那个时候,我觉得原本以为有了妈的堂弟,连爸都没了。

今年过年,我和堂弟在县城的大街上恰好遇到了他的亲妈。那个女人最终也没有和初恋走到一块儿,另嫁给一个丧偶的工人,又生了一个儿子,长得跟堂弟如出一辙。甚至听好事的邻居打听说他现在的儿子叫二虎子。

那个女人走的时候,堂弟也就四五岁,现在他已经长得有1米8了,唇边冒出淡淡一层胡须。他俩谁也没有认出来谁,骨肉至亲就这么擦肩而过。

我走在堂弟后面,看到了他的亲妈,拉住堂弟说:”刚才走你对面的是你妈啊。”

他听到后猛一回头,看到那个女人略有些发福的背影,面无表情对我说了句:是就是呗。

 “姐,我们回家吧,太冷我不想逛了。”

堂弟突然对我说。

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只是一直歪着头看积雪覆盖的麦田,看路边掉光了叶子的枯木,看灰蒙蒙的天,却始终不愿意看我。

同样眼含热泪的不只有他。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们大张旗鼓地做了自认为正义的事,轰轰烈烈地来,待热闹过去又一哄而散,从来没有谁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甚至连当事人,我的叔和婶子多年后都若无其事地组建了新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

而我的堂弟,却永远失去了一个家。

写到这,我点开堂弟的朋友圈,看他的昵称“罪人”,签名“性格孤僻像个罪人”。

作者王辽辽,研究生在读

首发于公众号“全民故事计划”(ID:quanming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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