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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制作的沉浸式音乐剧《大彗星》,究竟让观众沉浸在哪儿
上海全新制作版《娜塔莎、皮埃尔和1812年的大彗星》,1月14日在前滩31演艺中心拉开大幕,亚洲首演。极具特色的沉浸式体验,让人眼前一亮。
十年前,该剧首次亮相纽约外百老汇,即引来无数关注。当时,沉浸式音乐剧概念刚刚兴起,剧中的新奇体验让看惯了百老汇作品的评论家、创作者、观众集体惊呼。
“创作鬼才”戴夫·马洛伊一人包揽了作曲、作词、编剧、音乐总监,把托尔斯泰巨著《战争与和平》再现的同时,还曾亲自站上舞台主演皮埃尔。他的全才能量在欧美主流音乐剧市场极为少见,他大胆的尝试又对音乐剧发展产生了深远意义。
可以说,他的这一杰作既是对音乐剧未来的一种开创,更有对音乐剧发展史的回溯。我们将从作品的形式架构、沉浸体验和鬼才手法入手,重新探索这部迷人作品背后的门道。
上海版《大彗星》剧照
音乐剧从哪儿来
音乐剧是戏剧与音乐整合化一的成果。从早期叙事音乐剧风潮到概念音乐剧出现,戏剧与音乐在各种整合之力的作用下,主导着音乐剧形式的发展。可这一切都是20世纪后的事儿了。
如果回到19世纪,引导音乐剧雏形初现的,并非单纯的戏剧与音乐,它来自更复杂的两种表演形式——歌剧和娱乐秀。
它们一方来自精英权贵势力的追求,贝多芬、瓦格纳、威尔第、普契尼等音乐巨匠的作品回荡在一座座华贵的剧院内。另一方则来自对立面的民间,民俗音乐和表演(歌舞、杂技、哑剧、滑稽等)是这类娱乐秀的核心。娱乐秀的表演起初并不在剧院,而是餐馆或酒吧。19世纪初期风靡英国街头的廉价娱乐场“音乐厅”就是其中的代表,此后又衍生出杂艺秀、歌舞杂耍秀、滑稽秀、卡巴莱、红磨坊等,风格也从粗鄙下作转换成专卖惊奇、美艳与滑稽的娱乐舞台。
有意思的是,这两种原本一高一低的表演形式,也在相互影响和转化。
“马戏之王”P.T·巴纳姆为杂耍与马戏包装起了华贵的外表,制造出惊艳的同时还邀请歌剧名伶加入,把娱乐表演变得格调满溢。歌剧院里也开始追求各种眼花缭乱的视听效果。1866年上演的《黑钩子》,作为一部拙劣的大歌剧,在故事和音乐上相当空洞,但在舞台效果上却做到了极致,让舞台从岩石洞穴转变成仙境一般的宫室,这种神奇的场景变幻让人忘了故事本身的空洞。
而驱动这场高低演艺向中间演化靠拢的关键,则是工业革命带来的资本主义扩张,以及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出现。他们是演艺舞台的全新受众,更是有钱和有一点闲暇时间的大众。
上海版《大彗星》剧照
形式的大胆撞击
在这股众力的作用下,新的演艺形式不断在精英和民俗、高雅和娱乐之间攫取精华,让原本不同的演艺形式开始在同一个舞台上相互迁就、忍让,最终幻化成全新的,以戏剧和音乐为表现核心的音乐剧。
到了《大彗星》,曾经被抹去的歌剧和娱乐秀的形式,似乎又回来了,重新站到了同一个舞台之上。
戴夫·马洛伊把《大彗星》描述为“电子流行歌剧”。全剧一唱到底,兼具宣叙和咏叹的做法的确“很歌剧”。而曲风中夹带着俄罗斯民谣、摇滚乐和电子舞曲的做法,又极具当代意味。
该剧2012年在纽约外百老汇首演之初,就以沉浸式小剧场的形态出现。2013年,该剧又在曼哈顿一家曾经的肉品加工厂区旁,搭建了名为卡兹诺的临时演出帐篷,里面复原了一家俄国风味餐厅。观众坐在既有美食又有烈酒的餐桌上,看着演员和乐手,在餐厅内穿行表演。很显然,从肉品加工厂到俄国风味餐厅,这座新建的卡兹诺正是一间类似杂艺秀或卡巴莱的娱乐舞台。
从开场曲各位演员逐一介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起,整部作品的娱乐秀底色就已显现:在一座复古的卡巴莱秀场中,一群表演者以歌剧的形式演绎《战争与和平》中70页的情节,而电子流行曲风又是这场表演里的独特之处。由于娱乐秀、歌剧、电子流行乐等不同形式相互嵌套的关系,使之与当下的音乐剧形式大为不同。
但更奇怪的是,这一形式丰富又迷幻的作品里,观众并不容易沉浸出娱乐秀应有的愉悦感,或Livehouse中的狂妄感。相反,一种紧张感会在演进的过程里弥漫全身。
上海版《大彗星》剧照
司空见惯的紧张感
回望19世纪的剧院,这种紧张感似乎是司空见惯的。
原本剧院里的歌剧完全属于权贵和精英,“18世纪的歌剧往往被贵族赞助人视作消遣活动,权贵人士经常出入的夜总会,他们来观看演出,同时还可以聊天、玩纸牌、吃喝并且谈生意。”[1] 但在19世纪,剧院中开始出现陌生面孔,许多来自新兴崛起的中产阶级,“他们还要用有限的时间和金钱做其他事情,没准第二天早上还得去上班。对于这类人,看歌剧消磨一夜的想法可能会令他们不安。”[2]
他们挤进剧场,把原本被酒桌占据的正厅转换为一排排连座,他们的目标既是对旧有权贵的攀附,又是对自己所在新兴群体地位的彰显。他们把自己装扮一新,却又紧张地坐进剧场廉价的逼仄座位上,不敢肆意妄为。他们害怕自己的举动惹恼了包厢里的权贵,更怕那些不曾接触的舞台表演会使自己难受,显得毫无品味。同样,原本常来剧院的老克勒,也被越来越多的陌生人惹得不再自由,至少他们不能再谈论生意了。
在剧场空间发展史里,这群挤进剧院的新兴势力彻底改变了剧院的样貌。他们的紧张和拘谨促使剧院原有的社交与消遣职能被弱化,酒桌、牌桌被一个个面朝舞台的座位取代。投入地欣赏或学习那些有品味的表演才是这些新兴观众唯一能做的。
他们的这份专注,也让舞台上的艺术家和剧场的经营者们都尝到了甜头——他们不再是只能依靠权贵而活的劳方。观演礼仪、越来越昏暗的观众席开始大行其道,奇幻的舞台成为所有人整晚唯一的关注焦点,并成为人们内在自我的外在延伸。如今,身处21世纪的我们仍然沿袭着这样的观演信条。
另一边,工人阶层也开始了对夜生活的追求。
他们在娱乐秀的酒吧、餐馆,吃喝、聊天、看戏,这里充满着更为低俗的娱乐,歌舞女郎、爆笑小品或翻着跟头的杂耍小丑,观众并不需要任何礼仪。19世纪40年代起步的美国杂艺秀,就建在最肮脏的废弃谷仓、教堂内,进场的大多是男性客人,他们可以大口抽烟喝酒,随地吐痰,对台上的表演大吼起哄,甚至谩骂嘲笑。店家自然也不算正经生意,掺水的酒、妓女皆有。
“富裕的精英利用品味的概念来强化自身的特权地位。”但在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解构中,“品味”只是社会精英的走狗,如今的品味一词基本从艺术的讨论中消失了[3]。相反,随着低俗娱乐的兴起,舞台演艺的商业性价值应运而起,社会新兴崛起的中坚力量不再只培养品味,也开始了“体验贫苦”[4] 。
这里的“贫苦”既是对表演者所在阶级的俯视,也是对行业发展发出的慈善义务[5] 。这股风,让来自民间的康康舞,来自世俗游吟诗人的香颂,来自奴隶世界的黑人音乐,纷纷站到了舞台中央。
上海版《大彗星》剧照
究竟沉浸在哪儿
所以,《大彗星》创造的沉浸式,究竟让观众沉浸在哪儿?
从上述角度来说,它首先试图让已经被传统剧院礼仪、规范所攥紧的当代观众,重新走向一个放荡不羁的娱乐秀场,重拾对舞台演艺的俯瞰与慈悲。
但这只是戏还没开场前的沉浸,尤其对早已习惯娱乐秀文化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沉浸并不会叫人感到紧张。可当演出开始,所有表演者又以歌剧形式展演托尔斯泰的著作,开始叙述拿破仑远征俄罗斯的大背景下,俄国几大家族中年轻一代的际遇后,一种陌生感又会油然而起。
电子流行音乐的出现,似乎又在陌生的氛围里,加入了半生半熟的一大块牛排。观众自己也像牛排一样,在这场娱乐秀、歌剧和电子流行乐嵌套的形式里,处在熟悉又夹杂陌生的观演体验中。
这正是戴夫·马洛伊堪称鬼才的创作意图。他在词曲创作、编剧等层面不仅有各式创造技艺,更在将它们组合的过程中,制造了一种陌生感。也正是在这份陌生与紧张中,个体的个性会随之收敛,自我的理想会被搁置,原有的智力与见识似乎也模糊,或隐藏了起来。
个体会转变为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里描绘的“大众”。
“勒庞认为:群体只有低下的推理能力,但却有高超的想象能力,并易受神奇事物的感动。”[6]此时,日常中再理智的个体也会褪去坚强的外衣,变得易受传染,易于接受暗示,以应对独立个体内部的脆弱。他们为一种突如其来的体会,投入行动,甚至宣泄愤恨,并愿意放弃对后果的责任。而站在舞台上的,一个个自如发声的形象,就成了传递理想,唤醒众人的一击声响。
上海版《大彗星》剧照
路边摊的酒桌
如果一部传统音乐剧是给身处平静中的个人,带来一束又一束烟花绽放。《大彗星》则是让所有人走出生活许久的舒适区,重新在一个新的环境中,感知一切曾被忽视的他者,重新审视自我。而当个体已经意识到自我与他者的分歧,意识到自我深藏心底的脆弱之时,还可以背起坚硬外壳,躲藏起来吗?
在这个可供社交与消遣的餐饮空间里,显然不能。这里到处都是四散观察着的眼神。而内心激荡的不安、怨愤可以宣泄吗?似乎只有走出餐厅之后才行。
于是,留在现场的我们还能做什么?
亚里士多德曾把观众在戏剧中所获的美学价值,描述为一种“净化”。而英国学者大卫·怀尔斯在对前人关于“会饮空间”的研究解读中,总结出会饮空间戏剧的价值,在于“消化”。这与“净化”显然是一种对照。
会饮空间里的观众就和宴席上的食客一样,一道又一道美食可以让人愉悦,但并不会像“净化”那样,给人带来智慧。相反,今晚的宴席如果只是一家开在工厂旁的路边摊,我们依然要在那儿试着“消化”一切。
回到故事中,英俊迷人的阿纳托尔之于忍受寂寞的娜塔莎,冲动敢爱的娜塔莎之于身处虚惘的皮埃尔,以及荒野雄狮般的拿破仑之于整个俄罗斯的贵族与平民——所有前者,就像那颗1812年闪现的大彗星,以一种陌生人的姿态闯入太阳系。当彗星划过土星、木星、火星和地球,并冲向太阳的时候,我们不知它究竟会带来毁灭,还是创造性的生机。戴夫·马洛伊显然不想在此问题上痛下定论,他只能换一招。
上海版《大彗星》剧照
与孤勇者干杯
戴夫·马洛伊的另一大鬼才之处,是其另类的故事架构能力。他曾在接受采访时明确,他的作品首要提供的是感受。
因此,他所追求的不是传统的,利用起承转合的情节,来揭开一个道理、一种观念或感悟。在他这儿,情节走向与故事背后的意义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一切回到事件发生的当时当刻,复原人物所有的感受,让我们一同去触碰这些感受。
所以,他只截取了《战争与和平》中感触颇深的70页做改编,没有还原更多原著中前后的故事脉络,只在创作曲和词的变幻中,还原每个人物在这70页的所感。这些感受可能会让旁观者生发同感,与之共情,也会引来非议。此时,戏剧性的冲突与矛盾就不止在故事内,更会直接衍生到角色与观者之间。
戴夫·马洛伊的第三大鬼才之处在于,把酒引入了这场会饮空间的表演中来。他让酒(不止真酒)存在于角色与观者之间,让这场关于个人感受的对话,演变为刚认识的两位新朋友,在酒桌上的对话。一切的不同感,都能在干下的那杯酒里,得到消化,升腾为友谊。
2016年11月,《大彗星》在百老汇帝国剧院首演。它的出现,像一颗彗星闯入了百老汇,让传统镜框式舞台改造成沉浸式剧场,让往日里充满欢声笑语的百老汇,变得陌生且紧张起来。
而彗星上坐着的,正是创造这颗彗星的戴夫·马洛伊。他带着自己的鬼才与孤傲,闯入了原本被商业与资本驾驭着的全球顶级演艺市场,也不可避免地遭受着市场的考验。但是,他依旧分享着那些与众不同的感受,举着手中的酒杯,向众人致意。
或许,有的人终究不会与他干杯,甚至会产生痛恨。但我想与他干杯,告诉他:“你才是我们口中的孤勇者。”
爱你孤身走暗巷 爱你不跪的模样
爱你对峙过绝望 不肯哭一场
爱你来自于蛮荒 一生不借谁的光
你将造你的城邦 在废墟之上
去吗 去啊 以最卑微的梦
战吗 战啊 以最孤高的梦
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7]
注释:
[1] [2] 参见:[英]丹尼尔·斯诺曼 著,《鎏金舞台 歌剧的社会史》,刘媺 程任远 译,王勇 校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第二部分大革命和浪漫主义(1800-1860)第八章巴黎歌剧院,p150;
[3][4][5] 参见:[美] 特德·焦亚 著,《变革之声 一部真实的音乐史》,孙新恺 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第二十章离散人群的美学,p322-326;
[6] 参见:[西班牙] 奥尔特加•加塞特 著,《大众的反叛》,刘训练 佟德志 译,山西:山西人民出版社,2020,导言:大众时代来临了吗?何怀宏,p5;
[7] 参见:唐恬 作词,钱雷 作曲,《孤勇者》,陈奕迅 演唱,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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