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掌握方向盘的人

重庆公交车坠江事故原因2日公布，系过站乘客与司机争执所致。司乘冲突演变成十几人殒命的悲剧，让人扼腕叹息。

公交车就像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驾驶员是掌握方向盘的人，但平安摆渡到目的地靠的不只是驾驶员，“小社会”中的每一人都是公共安全的当事人。

在日常行驶中，公交车驾驶员会遇到哪些突发状况，他们的应对和烦恼又是什么？澎湃新闻采访了三位驾驶员，讲述他们眼中的公交“小社会”。

沉默＋深呼吸，但“上帝”也要有修养

邓娟 女 44岁 常州BRT驾驶员 驾龄25年

我从交通技校毕业后一直工作在驾驶室里，一开始在交通运输部门，后来去了公交公司，目前开的是BRT（快速公交）。

重庆万州的这起事故发生后，我们公司上下都很重视，专门开了安全会进行培训教育。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双方都有问题。车辆在过站后是不允许停车的，如果进行了有效提醒，乘客没下车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我平时开车，如果说刚刚起步半米到一米，车上突然喊有人要下车，我可能会给他行个方便，停下来让他下。但从安全的角度，这样也是很危险的，因为这个时候刚上车的乘客都在往后走，一踩刹车有人就可能跌倒。

但如果车辆已经完全启动了，这时候说什么也不能停车、开门。

有人问过我，如果是在等红灯的时候，能不能帮帮忙开开门？这种时候也是不能开门的，如果我开门了，后面有个车撞过来了，或者他下车的时候摔下去了，那责任算谁的？真出了事，到那个时候他就不会想着“帮帮忙”了，反而是要找驾驶员和公交公司的麻烦。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在司机身上，我没遇到过打人的，但被骂是经常的。

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大概十年前，一个看起来70多岁的老阿姨，和两个女儿和外孙上车，外孙大概在15、6岁左右。几个人在车上聊天，后来发现坐过站了，那个老阿姨就跑到我旁边，对着我不停地骂，说各种脏话，诅咒我的父母，她两个女儿也在旁边帮腔，她们倒是没骂，就是在指责我为什么不能帮帮忙给开个门。

到下一站大约开了10分钟，老阿姨喋喋不休。中途旁边也有乘客来劝她，说阿姨你消消气算了。老阿姨立马回过头去骂她，“关你屁事！”那个乘客就不吭声了，老阿姨然后接着骂我。

后来她两个女儿倒是不骂了，还劝她算了算了，老阿姨就一直这样骂到下车。等他们下车了车上的人才缓了口气，各种议论和指责，也有人劝我别放在心上。

我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被人骂了一路，我爸我妈被各种侮辱，我也是人，但我能怎么办，这事是我的错吗？那次我记得公司给我发了一个委屈奖，20块钱。

重庆那个司机的问题就在于到了后面没忍住，车也不好好开了跟人打架。

每次公司开会，强调的都是驾驶员的服务态度，乘客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上帝。有个全国劳模在自己的工作笔记上写过一个心得：沉默+深呼吸。

沉默就是骂不还口，甚至是打不还手；深呼吸你也懂的，我听过我们公司有个驾驶员，曾经被骂得受不了了，气得手都在发抖，你说这种情况下还能开车吗，开车还安全吗？然后他就靠边停车抽根烟，说什么也不走了。

很多时候，我如果遇到了这种事，一般都是会尽力去忘记，不然总是记着我就没法开车了。

但是就算培训得再多，当你碰到了的时候，脑子充血的时候，你怎么处理？

公司对驾驶员这方面要求很高，要求驾驶员一是保持克制，二是根据流程科学处置突发情况。突发情况有很多种—车辆故障突发情况、安全事故突发情况、暴恐袭击等等。

但无论是什么突发情况，第一个要做的都是停车制动，疏散乘客。然后接下来呢，驾驶员们就自求多福了。

假如说哪天我也遇到有人抢我方向盘了，我第一个反应之能是刹车制动。

我们BRT都是在闹市区开，左边是密集的车流，右边是自行车和电动车，到站了上面全是人。如果我一个不小心方向盘打出去，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看到网上有人说有的公交车驾驶员在遇到抢方向盘的时候会故意把车撞树撞车，我没听说过身边的人会这么做，更不会有培训这么教你。

一是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你能想到这么做吗？就算你想到了手脚能跟上吗？而且你能保证撞得不轻不重吗，万一你把自己撞飞出去怎么办？

其次是现在车上有监控，你干了什么都一目了然，责任非常清晰，那种事能做吗？

我们驾驶员受到的教育，从教练车上开始就是“安全第一”，这四个字是深入骨髓的。任何时候都要求宁等三分，不抢一秒。每次开会都会讲安全，各种案例拿出来说，我们驾驶员也是有一家老小的。

那么真遇到了（无礼乘客）谁来保护我们？

我们驾驶员的操作台只有一个栏杆，顶多是一个半身高的门。在高峰拥挤的时候乘客都挤到我旁边了，手插个腰就碰到我了，都不用伸直的就可以够到驾驶员的头了。

公司也没讨论过，要不要弄个门，因为我们驾驶员还要监票，看有没有人逃票。然后也有人说弄个透明的门，但是问题又来了，驾驶员有时候还要跟乘客沟通，提醒刷卡买票、回答问路的乘客、提醒抓好扶手……问题复杂得很。

说起买票了，又有一个问题。

常州的公交卡可以一卡多刷，那么有的人上车了会给别人刷卡，有人就利用这个空当逃票。我明知道这几个人里面少刷了一个，但是谁都不承认，我能怎么办，停下来一个个查吗？事后领导问我就为了那6毛钱耽误了一车人，黑锅又到我身上来了。

另外，常州现在所有的公交都是空调车，老年人免费，一次有个白发苍苍，走路哆哆嗦嗦的老人上来了，她看到车上有个熟人，就开始打招呼聊天了。我都不敢走，我说阿姨啊，你拉个扶手或者坐下来再聊吧。她说没事的没事的你走好了，我敢走吗？

我作为一个公共交通服务司机，在开好车的同时也要注意服务质量，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心态一定要平静，不能被乘客带偏。

但我们也希望“上帝”也能有修养，乘客要加强自我保护意识，同时遵守规则，人与人之间互相沟通和理解，坐个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时常提醒自己多忍耐”

陈星 男 50岁 重庆公交车驾驶员 驾龄8年

我开车有将近三十年了，开公交车有八年多时间。最早是2010年，在温州开公交车，早班五点到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晚班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八点左右，一天八个小时。每天的来回趟数要看路程远近，路程远，站点多的话一般两三个小时，路程近的话一个多小时。我一天来回要跑将近十几趟。

那边的公交车上，驾驶员外面有黄色的柱子和乘客隔离起来，像水管一样粗细，横着一根，立着一根，但是人还是可以钻进去。

后来我又在重庆一个区县开公交，驾驶舱也是有一样的柱子隔起来，有的乘客会把肩膀靠在上面，或者手肘撑在上面。一些乘客会不停来和我聊天，我都不怎么理会。

开公交车这几年，遇到乘客闹事的情况很多，比如有的年轻人会用父母的老年卡坐车，还有时候，乘客到站了，他们没听到或者听错了，之后才发现，非要下车。每次我都是和他们讲，公司有规定，没到站点不能停靠，否则我们要被罚款。大多数情况下乘客都能理解。偶尔有不能理解的，吵闹的乘客也有。

我还遇到过这种情况，有的乘客之前要下车，结果到站了，中间的车门开了，他又不下，后来门要关上了他又要下，结果身子就在门那里卡住了。

遇到有些不讲道理的人，或者喝酒的人，他们甚至会直接伸手来抓方向盘。有次一个喝醉的男人上了车，报站器报了他要到的地方，结果他没下车，直接上来抢方向盘，还破口大骂，各种脏话都说尽了。我就先把车速减下来，拉刹车，拔掉车钥匙，把车停稳后，和他解释。这种情况不可能再继续开了，我一个人关系到几十个人的生命，一定要忍。我们公司当时讲的有句话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开的这几年还没有闹到警察局过，同事有报过警，抢夺方向盘是违法行为，这样做的乘客会被拘留。

我感觉乘客应该更文明些，公交车驾驶员这个行业也需要更多的理解。在行驶途中，乘客和驾驶员不能聊天，会影响驾驶员的注意力，还有要把驾驶舱隔离起来，像隐形防盗网一样，至少乘客的手伸不进来。

做这个职业，公交车的驾驶员必须要修养性好。我时常会提醒自己多忍耐多忍耐，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得住。

“人与人之间，难道真要用一扇门隔起来吗？”

夏江海（化名） 41岁 江苏公交车司机 驾龄10年

初中毕业后，我做了11年的汽车修理，开了三四年出租车，帮公司也开过车，10年前成了公交司机。

在我们这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被奉为金科玉律。我也遇到过乘客与司机发生争执的情况，一般都会有人劝说。

一次，一位40来岁的本地人带着五六个亲戚去公园玩。上车后，女乘客只刷了两次卡。我问她刷了几次，她说刷了，我说你只刷了两次，你如果不方便跟我说一声。她大概觉得车上人多，我没给她面子，就拿雨伞戳我肩膀。我说你这样要是出事了，要承担法律责任。一个东北的男乘客走上前把她拉到后面去，说司机在开车。旁边别的人也劝她。事后，她打电话投诉我服务态度不好，公司调取监控后说我没有做错。那位帮忙劝的男乘客还说，公司要是找你，我们给你作证，这让我挺感动的。

其实，我们公司有规定，乘客如果实在没钱，跟你打了招呼，你怎么也得把他带着，不能不让人上车。

两三个月前，有一次前方两车相撞，交警正在现场处理，我的车堵在路中间。等了四五分钟后，一个40来岁的男乘客说有急事要下车，我说公司规定没到站点不让下车，他就又蹦又叫，骂我猪脑子、死人，还要踹门。我有些气到了，说你这样，更不会让你下车。他跑过来要拽我，我当时正踩着刹车，说你要是拉我，就撞到前面的车了。

说实话，当时我心里真有这种想法：反正车速慢，不会受伤，你要是拽，我就把手刹松掉，车子就撞前面了。我虽然会受惩罚，但他的惩罚更大。

有一次，我的同事正在等红绿灯，一个乘客拿茶杯砸他，然后车子撞到前面的小车了。人没受伤，两个车都受损。砸人的乘客事后修了车，赔了他4000元。

不过公司都会反复强调注意安全，不会教驾驶员这样做，也绝不支持这种行为。

一些乘客不讲理，骂人，动手，抢方向盘。有的司机开车时间长了，脾气有些暴躁，虽然知道有惩罚，但一时忍不住，也会跟乘客对骂，甚至停车后动手。公司会让他停班反省，给乘客道歉赔偿。

一些公司还设有“委屈奖”，司机被打了骂了没还手，会给些奖励。我有个同事被一个喝醉酒的乘客打了一拳，人跑了，他报警后，公司给了他1000多块钱的奖励。

所幸，那次乘客要拽我，旁边三四个人劝他耐心些。十几分钟后，路通了，他没有下车，坐车上打电话投诉。

我所在的公交集团有5个分公司，一线驾驶员1000多人，跑100多条线路。我跑过3条线，现在跑的是一条市区主干线，要经过学校、医院、商场等人流密集区，全长20多公里，有30多站，60多个驾驶员跑。公司规定单趟得跑满80分钟，要控制速度。

我们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早晚班是早6点到中午12点，晚6点半到11点左右；中晚班是中午12点到晚10点。一个月上25天，早晚班交替，工资5200元左右，在公司处于中等偏上水平。

刚工作那阵儿，经常休息时被调度喊去开车，每个月只能休一两天。现在公司驾驶员多了，领导也意识到疲劳驾驶容易出事。去年年底，一两个月内公司连续发生3起死亡事故。今年2月开始，我们由原来的一天往返4趟变成了3趟，开车时间由10个小时降到7个小时，休息时间多了，劳动强度小了，感觉蛮幸福的。

以前时间紧，总担心车会晚点，遇到上车慢的，心里急的啊，恨不得关上门就走。有时说话语气也重了，很容易发生争吵。现在时间充裕，乘客说要等一下，我肯定等。如果能适当把驾驶员工作时间和营运时间缩短点，让他有个休息放松时间，他们心态自然会好些。

干这行风险大，抛锚、轮胎坏了、发动机温度过高等故障很常见，紧急刹车、被别的车撞等情况，几乎每个月都会碰到，三四个月就会遇到一个无责任事故。我刚进公司时，有一次一个女的骑电动车撞到车后门，她牙掉了几颗，我还赔了500块钱。

很多人建议给驾驶舱装个安全门，但人与人之间，难道真要用一扇门来隔起来吗？门有了，人与人的距离可能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