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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桂梅|“行易知难”的时代,文科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
互联网时代,人们的阅读和写作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方面,传统书刊、纸媒市场急剧的萎缩,另一方面,短剧、直播等行业异军突起,成为年轻人日常消遣娱乐的重要选择。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贺桂梅曾指出:如今的文学不再是国民修养或娱乐的最重要成分了。很多老师发现学生没有读书的强烈意愿,“我们那时候是想着读遍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现在的学生似乎更喜欢打游戏看网剧。”贺教授说。
在这种情境下,怎样讨论文学教育的意义、价值和功能,中文系是否需要调整学科定位,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北京青年报》对贺桂梅教授的专访。贺教授在北大从教已经有24年,学生的变化和教学方向一直是她关注的重点。她认为:“中文系还是要给学生深厚的人文修养和敏锐的思考能力,这才能使他们在面对文化现象时,有能力分辨好和坏,也能保证他们参与其中时不仅仅是一个粉丝,而是可以提供优质想象力的人。”
四海文心:留住北大中文系的魂儿
——专访北大中文系贺桂梅教授
文 王勉
本文为节选,原刊北京青年报·天天副刊人间事
内外结合,是学术研究的根基
从本科三四年级到研究生阶段,是贺桂梅从文学爱好者向文学研究者转变的时段。“学习了现当代文学史及一些文学理论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专业研究。”
1994年,贺桂梅开始发表专业论文,那时她还是大四学生,发表的是一篇作业,推荐者是她的老师张颐武。从那篇文章到现在,近三十个年头过去了。贺桂梅感慨,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专业研究是对文学爱好的否定,但通过不断深入问题的内里,激发写作动力,就渐渐把客观严谨的学术研究和个人的内在精神诉求结合了起来。
贺桂梅回忆,最早发表的论文多是关于“80年代小说反思”的,她不自觉地反思自身的浪漫气质。1994年,她参与到女性文学研究,1995年世妇会等热潮成为她研究的外在动力,而内在的性别意识也开始觉醒。“我由此知道一个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困惑可以通过学术方式去解决,当时感觉特别兴奋。”那时,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好几位教授,如戴锦华、夏晓虹、张京媛,都开设有女性话题课程。
【北大贺桂梅教授的女性文学课】文学、性别与权力:百年女性文学发展史
贺桂梅研究当代中国的五本专著,将当代中国分为五个时段进行专题式讨论。反思这些研究,她发现和她一样,上世纪90年代在大学里读书的一批人,面对的首要学术问题就是知识界论战,对贺桂梅影响最大的是左右之争。她在这种争论背景下的持续思考,转化为自己的基本问题意识,也变成了她学术研究的动力。
“个人动力是学术研究的一个前提,它关联到很多的人际关系、社会关系和历史语境。我做的是文学,就跟情感等方面关联比较紧。”她曾经设想自己的同龄人如果做语言学研究,该如何将个人放进研究中?她找到的答案是:与前辈对话,跟自己学科的历史对话。
“成熟研究者的学术工作,不能单依靠外在力量的推动,而主要靠自己认识外部世界,再挖掘出内在的热情。”这样的内外结合、焦点在个人的透彻结论,成为贺桂梅几十年学术研究的根基。
《北大贺桂梅教授的女性文学课》
学生的成长,离不开老师的培育,贺桂梅也是如此。她的叙述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对老师的深深情意。她记得第一次上戴锦华老师的课,发现讲台上放了好几杯咖啡,都是学生给买的。“其实戴老师一个人哪里喝得了那么多,就是学生们表示喜欢她的心意。”贺桂梅笑着说。
贺桂梅的研究生导师是洪子诚,她评价洪先生是表面严肃但内心软和的人。他的讨论课氛围特别活跃,老师可以质疑学生,学生也可以反过来质疑老师,大家都是平等的。她用“软和”而不是“柔软”形容,让我觉得很是有趣,也仿佛在那一刹那感觉到了一丝触感。
和老师一起吃吃喝喝是常有的事,贺桂梅印象最深的是谢冕、洪子诚老师主持的“批评家周末”。“周末本来是休息时间,可大家都盼着这一天的活动。老先生、年轻老师、博士、硕士,还有北大外的作家、评论家都来,组成一个开放讨论的空间。每次都有两位老先生镇场子,会谈许多有现实针对性的问题。讨论完了就去吃饭、抽烟喝酒。那时候谢老师开玩笑说,女生不抽烟不喝酒就不让毕业。”
90年代初,“批评家周末”一次活动后留影(前排左起第五为谢冕,第二排左起第二为贺桂梅)
关键当然不在吃喝,大家看重的是信息交流和学术训练。贺桂梅在其中体会到专业研究中人与人的关系,影响至深。
后来参加的范围就不限于本专业了。比如戴锦华文化研究的活动她也去参加,更切近地感受到戴老师的人格魅力。“很多学生喜欢跟戴老师接近,我们也经常在一起吃饭。”
戴锦华教授与贺桂梅教授的近照 高楚姗/摄
和学生接触,每位老师有自己不同的方式。贺桂梅感觉,总体来说,中文系各个专业的老师与学生关系都很亲密。“比如陈平原、夏晓虹老师,是常组织学生去爬山、聚会和讨论,两个师门合并,阵容很庞大。”
“现在中文系有30多个读书会,基本是以师门为单位,相关专业的学生也可以参与。”贺桂梅总结,以前的吃喝讨论团,现在的师门读书会,都体现着中文系师生关系的融洽,而这是一种普遍现象。
北大中文系的定位,有超越学科的特点
进度条,百分之1
贺桂梅2000年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学生的变化和教学方向一直是她关注的重点。
首先让她感受到的是学生读物的变化。她坦言,八九十年代在北大读现当代文学专业,就像选平时喜欢的文学读物,“比如我读沈从文、丁玲,不是在进入这个专业后才知道,而是本来就喜欢读他们的作品。”专业研究和日常读物之间没有距离,专业研究更会加深学术的深度,“所以当年我们学文学史的时候,最要注意的是把自己作为专业研究者和文学爱好者区分开。”
贺桂梅2000年留校时,感觉在专业课上学生还可以与之呼应。2012年,她到日本交换教学一段时间回国后,发现学生有了明显变化,“现当代文学作家和作品并不是他们闲暇阅读的对象,他们的读物变成了还没有进入文学史的年轻作家、畅销书或者网络文学等等。”
贺桂梅感到,这十几年时间,文学不再是国民修养或娱乐的最重要成分了。很多老师发现学生没有读书的强烈意愿,“我们那时候是想着读遍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现在的学生似乎更喜欢打游戏看网剧。”
那么,新时代下,中文系是否要调整学科定位呢?贺桂梅认为:“中文系还是要给学生深厚的人文修养和敏锐的思考能力,这才能使他们在面对文化现象时,有能力分辨好和坏,也能保证他们参与其中时不仅仅是一个粉丝,而是可以提供优质想象力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中文系的作用会越来越突出。因为中文系在所有学科门类里是最特别的,它不是语言系,也不是文学系,而是中国语言文学系。突出的不仅是语言,也不仅是文学,而是中国。母语和国文的教育,对所有中国人都是必要的。”
《北大贺桂梅教授的女性文学课》
北大中文系110年的发展历史中,每一个新学科和专业方向的设立,都和时代的大需要连在一起,无论是最早的古代文学,50年代设立的现代文学、古代汉语、现代汉语、语言学、古典文献专业等,“文革”后设立的当代文学,还是1985年设立的比较文学。贺桂梅还向我介绍了最新的应用语言学,这一专业将传统语言学和计算机语言结合了起来,属于前沿学科。“北大中文系在世界排名靠前的主要是语言学研究,因为语言学有社会科学的特点,有国际化的衡量标准。”贺桂梅说。
但北大中文系文学教育和文学研究的特点,贺桂梅很赞同陈平原教授的一句话,那就是“北大中文系的定位,有超越学科的特点,有培养国民人文精神和素养的作用”。在北大中文系“语言、文学、文献”的三足鼎立下,中文系学生了解语言,了解文学,也了解历史文献,才能够厚积而薄发。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在《四海文心》一书中,贺桂梅谈到自己“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过程和意义,再探讨起这个话题,她告诉我最有意思的是见天地。这一说法出自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描述的是民国武林武术家的修养。贺桂梅后来发现这不只是民间智慧,“冯友兰的哲学也谈论境界理论,他提到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相差不多。”而西方的人文思想也同样不乏层层提升的境界讨论。
《一代宗师》
见自己是正视自己,见天地则是对自己的大挑战,是不断扩大视野、明确自己客观定位的过程。“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判断自己在同行和同龄人中的位置,这也是作为共同体的学术界或学术圈存在的意义。”贺桂梅说。
学界常组织学术会议和各种讨论会,年轻人可以在此中见到各个领域的人,从而开阔视野,贺桂梅自己也是这样。
第一次参加学术会议,贺桂梅还留下了“尴尬”的囧事。“那是1999年,我参加戴锦华老师组织的一个文化研究会议。当时很紧张,一开始就犯傻,说了许多开场白,发言内容刚开了头就被赶下来,因为规定要在15分钟内说完。”虽然很沮丧,但她也由此了解了学术会议的规则。会议慢慢开多了,她就在其中开阔了视野,也找到了参照。
贺桂梅形容这有点像走出去见识各种人,“歌德把这叫漫游,实际上就是见天地的过程。”
贺桂梅和学生们
作为老师,贺桂梅觉得见众生挺难。从学生成长的角度,所谓见众生就是因材施教,考虑每个学生的特点,为其提供有益的帮助。“我自己也50岁了,发现传承特别重要。但传承常常是不平等的,需要年长的人付出更多,学生如何接受、接受多少则主要靠他们自己。”这也是老师作为教育者的自觉。
而令贺桂梅遗憾的是,很多东西不是一定会传承。“一位大师发展到高峰,如果没有找到好的传承人,他的思想就断了。在人类文明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找到好的传承人,其实是传播者的智慧。从学术发展的角度,这也是见众生的意思。”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也体现在《四海一心》这套书中。38位老师的访谈,不仅努力构筑着中文系的整体格局,也呈现出每一个具体学科历史发展中的代际传承。
贺桂梅说:“中文系的老师都很严谨,谈话、改稿都是一丝不苟,定稿经常要反复好多遍。学生们在电脑上的写作往往文字和表述比较粗糙,跟老师们会学习到这种严谨的态度。”
谈到老先生,贺老师的讲述更加生动起来。她说中文系的老师都与时俱进,像谢冕老师都是自己在电脑上改稿,钱理群老师的打字方法被学生们戏称为“二指禅”。段宝林老师86岁了,还天天跑步,大家经常能在校园里碰见他。而郭锡良老师退休后还跟人吵架,“吵得特别厉害,但不是个人意气,而是音韵学界的学术之争。”贺桂梅说着又笑起来。
中文系离退休的老先生还有一个特点,贺桂梅特别说道:“离退休后他们的学术创作量不降反升。像钱理群和洪子诚老师,他们都是2002年退休的。钱老师退休以后进入学术创作的高峰期,已经出了20多本书,每天以3000字以上的速度写作。洪老师退休后还得了一个奖——首届北京大学离退休教职工学术贡献特等奖,他平均两个月写一篇论文。温儒敏老师退休后主要精力放在语文教育上,做统编中小学语文教材总主编,是他名气最大的时候。”
这大概是人文学科的特点,从事时间越长,积累越厚,研究越深入。我想老先生们之于写作,不是职业,而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早已和自己融为了一体。
作曲家柴可夫斯基曾说:作曲是灵魂的一种自白。我想文字也是一种自白。而在其中被滋养的人,意境的绵密深浓和沉香不绝也是不难想象的。
原标题:《贺桂梅|“行易知难”的时代,文科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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