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原市长反思自建房倒塌事故：以前把别人的事故当故事在听

2022年4月，湖南长沙自建房倒塌事故救援现场。新华社记者 陈泽国 图

短短4秒内，一栋8层的楼房整体倒塌。54个生命，湮没在废墟中。

这起2022年4月发生在湖南长沙的自建房倒塌事故，昨天在央视反腐专题片中被详细披露——一栋存在严重安全隐患的违法建筑，在多年来的历次整治行动中，成为“漏网之鱼”。

在专题片中，多名被处分的领导干部和被移送司法机关的执法人员出镜。被党内严重警告并免职的长沙市原市长郑建新，也面对镜头反思：“（以前）把别人的事故当故事在听，没有从心里面（警觉）。”

经过调查后，涉事的66名公职人员被追责问责，其中4人移送司法机关处理；房主、设计施工人员、检测公司人员等14人，已由司法机关侦查、起诉。

历次整治行动的“漏网之鱼”

那栋倒塌的八层自建房，位于长沙市望城区金山桥街道。2022年4月29日12点多，该栋房屋整体“下坐”式倒塌。国务院调查组公布的调查报告显示，这起事故造成54人死亡，其中大学生44人。

“调查发现，如果能把时钟拨回到从前，其实曾有过避免悲剧的机会。”2024年1月8日晚，央视播出的反腐专题片，回顾了涉事违建房屋“野蛮生长”，以及成为整治行动“漏网之鱼”的过程。

房主是当地居民吴奇生、吴治勇父子，他们在2012年盖起了5层楼房、局部6层，2018年又擅自加盖到8层、局部9层，楼高达26.3米。

倒塌前的涉事房屋。   图片来源于公布的事故调查报告 

整个房屋的建设过程，房主没有向任何部门报备办证，设计施工找的是没有专业资质的“土师傅”，导致房屋结构和建筑质量存在严重隐患。除了一楼是实心砖墙，二至五层全是承重性差很多的“空斗墙”。

专题片披露，2016年以来，党中央国务院及湖南省委省政府曾先后6次，部署开展清查整治违建房屋的专项行动，“然而这栋夺命建筑，竟然在历次行动中都成了漏网之鱼”。

2016年，住建部部署开展“城市建成区”违建专项治理五年行动。这一次，2011年“撤县设区”的望城，被省住建厅和长沙市仍视为“县”，没有纳入整治范围。

到了2018年，湖南省开展“县城”违建专项治理三年行动，这一次省住建厅和长沙市把望城当作“区”，再次将其排除在整治范围之外。

“望城就这样成了两项行动都漏过的真空地带。”专题片提出，除了住建，城管、规划部门对违法建设也负有监管责任，但多个部门未形成合力，反而相互推诿。

“长期以来，我们对自建房，从上到下都没有认真对待过的。”湖南省政府原副省长、受到党内警告处分的陈文浩说：“对住建部门、自然资源部门的相互推诿扯皮，我有失管失察的责任。”

事故所在地位于城乡接合部，居民自建房、违法扩建加层等问题，由来已久。认真整治需要做大量工作，当地一些干部由于畏难而“选择性失明”。

“这么多违建房屋实际上都有安全隐患，要解决它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事发后被移送司法机关的望城区原副区长周正茂说：“当时就心存侥幸，在我任期之内应该不会出事。”

2018年，吴氏父子在五层房屋上加层。城管执法人员先后6次巡查，发现吴家在违法施工，但大多是口头警告，只有一次下达了《责令整改通知书》。吴氏父子没去接受约谈，还继续偷偷施工。城管队员便向中队长冷经科汇报了相关情况。

“当时我自己确实忘了这个事情，自己大意了，确实是我的失职。”目前接受司法机关处理的冷经科说：“因为这件事情，我自己的灵魂这辈子都会受到谴责。”

吴家的房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从5层加到了8层。

到了2020年，又一次发现问题的机会出现了。福建泉州和山西襄汾接连发生自建房坍塌事故后，2020年7月，住建部部署在全国开展为期一年的“两违清查”工作。

然而，湖南省住建厅当年9月才转发通知，长沙市次年1月才印发方案，望城区则直到2021年6月才印发通知，此时离住建部要求的清查结束日期已只剩几天了。

“确实任务量太大，难度也大，摸排上来后，你到底整治得了吗？当时可能有这种担忧。”时任望城区副区长的周正茂说：“所以上面提什么要求，应付了事，以形式主义来应对上面交待的这个大事。”

调查还发现，事实上，当时望城区一栋房屋也没有排查，上报的是虚假数据。资料显示，望城区曾三次修改“排查”数据：先是上报排查了217栋，后来改成8.1668万栋，一个月后又改成1.8238万栋。

“这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吴家违建房屋这颗“定时炸弹”，就这样静静地掩埋了十年。在事发一年前，它其实还有足够机会被拆除。

2021年6月，离长沙只有几百公里的郴州市汝城县，发生一起5人死亡的民房垮塌事故。湖南省委省政府随即部署开展隐患大排查，但这并未引起长沙市的足够重视。

“郴州已经有塌房的了，我们觉得好像是人家隔壁，是人家的事， 把别人的事故当故事在听，没有从心里面（警觉）。”时任长沙市政府市长的郑建新说：“总是认为不会是我们这儿，我们这儿都搞得挺好。 一问局长都说挺好的，我们的房子都好。”

反腐专题片指出，对这次排查要求，长沙市和望城区都以开会、发文取代实际工作。望城区把排查任务推给了街道，街道又把任务推给了社区。

“社区就以120元一天，请了两个没有任何这方面专业知识的人，对包括涉事房屋在内的40栋房屋，两天时间就排查完了。”湖南省纪委监委工作人员张华说。

“这是历次专项整治中，唯一一次有人到吴家进行现场排查。”专题片披露，两名不懂专业的临时雇佣人员只是“做做样子”，社区和街道最终上报数据称，辖区内房屋安全隐患为零。

“顺利”加盖到八层的吴氏父子，将楼层内的房屋出租，楼里开起了餐饮店、私人影院、家庭旅馆。

而获得家庭旅馆经营资格，需要经过房屋安全检测。这对吴氏父子来说不是“难题”。

就在吴家房屋倒塌的半个月前，湖南湘大工程检测公司还对该房屋4、5、6三层楼（家庭旅馆），出具了虚假的房屋安全鉴定报告，称楼房符合安全使用条件。

专题片披露，这家“极度不负责任”的检测公司，是长沙市公安局望城分局治安管理大队原副大队长刘万全推荐给辖区房主团购的。这背后，刘万全收受了该公司的好处。

“总共送了（我）两万三还是两万五千块钱。”事发后移送司法机关处理的刘万全反思：“作为一个执法者，自己自甘堕落，为了这些蝇头小利，贪小利贪小便宜，没有守住纪律、法律的底线。”

湖南湘大工程检测公司在“团购服务”中，一天就给这个辖区20多栋房屋做了鉴定。两名检测人员没带任何专业设备，一人收钱，一人肉眼观测，平均每家待十几分钟，出具的报告全都是“合格”。

调查人员发现，湖南湘大工程检测公司其实完全不具备鉴定能力，之所以获取了专业资质，是因为湖南省市场监管局把关的公职人员收受了该公司的红包礼金，“把关乎安全责任的资质评审变成了走过场”。

“这么多人，这么多部门 这么多领域，如果认真去工作的话，这个事故都是可以避免的。”长沙市纪委监委工作人员吕军在专题片中表示：“这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事故发生后，经党中央批准，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对负有领导责任的4名中管干部予以追责问责；湖南省纪委监委对62名省管及以下干部进行追责问责，其中4人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移送司法机关。

此外，房主吴治勇及房屋设计施工人员、检测公司相关人员等14人，分别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提供虚假证明文件罪等，由司法机关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面对54条鲜活生命的逝去，没有人能禁得住良心的拷问。”央视专题片指出：“事后再多的忏悔，都无法挽回逝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