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城为谁筑——说纳兰性德词《一络索》

景、情、思是诗词三要素，三者之交融是诗词之最高境界。诗词向以精美之语言表达深挚之情感为读者所激赏，但诗词并不排斥思想，只不过不以抽象议论出之而已。诗词之思想，是有情感的思想；诗词之议论，是有形象的议论。纳兰性德《一络索》词曰：“野火拂云微绿，西风夜哭。苍茫雁翅列秋空，忆写向、屏山曲。山海几经翻覆，女墙斜矗。看来费尽祖龙心，毕竟为、谁家筑！”该词以“有形象的议论”表达出一种“有情感的思想”。

远方云天相接之处，磷火泛着淡青色；西风凄厉，如同战场鬼魂之夜哭。野火，指战死之人、马骨头所化的磷火，夜晚自燃，俗称鬼火，有光无焰。王逸《九思·哀岁》所谓“鬼火兮荧荧”。以哭形容风，正所谓鬼哭狼嚎。词开头两句，以磷火、西风的意象渲染肃杀、悲惨的气氛，虽没有提及征战杀伐，而征战杀伐的场景已隐含其中。开头的夜晚所见，是荒寒阴森之景；接下来的白日所见，是空阔悠远之象：成列而飞的雁群划过苍茫天宇。南宋张炎《解连环》咏孤雁：“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孤雁不成行，只寄得一点相思；眼前雁阵成行，虽能写成书信，但能否把我的一片思念寄到家中。古代屏风常置于厅堂、闺阁中，此处以屏风指代家中。屏山曲，指屏风上所绘层叠山势弯曲隐蔽处。或者词人家中屏风上所绘层叠山颠确有雁群，由眼前雁阵，写入家中屏风上之雁阵，则塞外和家乡在忆念中重合到一起。

词的上片写夜晚和白天所见所思，景中有情。词的下片则以景为依托而展开思考，发出形象化的议论。山海几经翻覆，是心中所思之景；女墙依然斜矗，是眼前所见之景。女墙，城墙上部有垛口的矮墙，指代长城。由心中所思的沧海桑田、天地翻覆的概括式图景，转到眼前所见的长城垛口歪斜矗立的具体式景物，其视角转换是从历史到现实；并很自然地引发出作者的思考，这种思考也必然贯穿着历史和现实的维度，即最后三句所写：“看来费尽祖龙心，毕竟为、谁家筑！”祖，始也；龙，人君象。祖龙指秦始皇。秦始皇费尽心力，修筑万里长城，自以为江山永固国祚绵延，想不到二世而斩，毕竟是为谁家而修筑？亦即秦始皇为绵延国祚而费尽心力修筑长城防线，只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而已，其一己之私愿又岂可阻挡历史之大势？词语间的嘲讽和否定不言而喻。议论有抽象化的议论和形象化的议论，诗词议论的方式，必然是形象化的议论。杜牧《赤壁》末二句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朱熹《观书有感》其二曰：“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两者皆迁议论入形象，虽议论而不觉其枯涩。“看来费尽祖龙心，毕竟为、谁家筑！”其思想奠基于情感，其议论出之以形象，正是有情感的思想，有形象的议论。

据张草纫考证，本词当作于康熙二十一年八月觇梭龙时。同时所作《浣溪沙·姜女祠》中，“六王如梦祖龙非”与“寒涛日夜女郎祠”相对比，以弱女子孟姜女有香火流传，反衬战国六雄与秦始皇之筑万里长城争天下霸业为南柯一梦，正是作者词心史识之体现。“费尽祖龙心”和“祖龙非”，不过是同一思想的不同表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