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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即另一个自我——说纳兰性德词《荷叶杯》

2024-01-09 07:2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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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荷叶杯》曰: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中国文学之特重知己之感,乃我华夏先民对自我意识之高度敏感,亦即对另一个自我之自觉追寻。三国东吴虞翻曾慨叹:“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朱彝尊《百字令》:“滔滔天下,不知知己谁是。”两者皆是求知己不得之语。作者的“知己一人谁是”,乃是寓答于问,即亡妻是天下一人知己者。何以知之?“已矣。”天下知己之一人“已离去”了。知己之离去,则此生已休,只落得来生也被误。何以此生休即他生误?词人无理之极之语,亦伤痛欲绝之语也。“有情终古似无情”,源自杜牧《赠别》之“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或柳永《清平乐》之“多情争似无情”,或欧阳修《玉楼春》之“多情翻却似无情”。作者《山花子》也说“人到多情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悔多情”,为多情而悔,即恨不得不多情才好。“别语悔分明”,即悔别语分明,后悔对亡妻死别之语记得太分明,言下之意倒不如不记得生离死别之语更好。作者《南乡子·为亡妇题照》说:“别语忒分明。”一个“忒”字,竟包含对别语之记忆过于分明的愤恨懊悔之意,与“悔”字用意相近。“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这两句须联系起来读,可视为情深之极痛苦之极的反语。人生与其有情,倒不如无情;与其分明记得临别语,倒不如不记得。如此一来,也不会此生休,他生误,也不用在乎谁是知己一人,知己之离去!

上片是情深之极的反语,然而作者自是多情之人,虽为情所伤,仍不能忘怀于情。下片自然回到正面表达,词人先回忆起亡妻在时的美好情景。“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芳时,花开时节。好花天,花好月圆的时光。芳时和好花天,似喻指亡妻在日夫妇恩爱的美好时光。不要说美好的时光容易度过,当年的朝朝暮暮,今日看来仍格外值得珍重。正因为不忍忘怀往日的美好时光,所以词人要为亡妻指点再来缘。再来缘即失而复得之缘,用唐代韦皋与玉箫之典。作者《采桑子》词“方响前头见玉箫”,《采桑子》“梦里寒花隔玉箫”亦用此典。唐代范摅《云溪友议》中卷载韦皋与侍妾玉箫事。韦皋少游江夏,馆于姜氏,姜以小青衣玉箫奉侍,两人生情。韦皋离别时,约以七年之期来取,并留玉指环一枚为凭。七年不至,玉箫绝食而陨。韦皋闻之伤悼,为之礼佛写经,得令玉箫再世,终为韦皋侍妾。作者既用此典,则《眼儿媚·中元夜有感》之“香台手自写金经,惟愿结来生”句,亦包含有韦皋为玉箫礼佛写经得令玉箫重生之意,则“惟愿结来生”不仅是誓词,更有礼佛写经令亡妻重生之念在焉。“遗钿”,自与李、杨情事中的“钿合”有关;“疏雨洗遗钿”或更从吴文英《朝中措》之“踏青人散,遗钿满路,雨打秋千”中化出。清初词人丁澎、董元恺皆年长于作者,丁澎《抚荔词》卷三《玉女摇仙佩·望春楼故邸》有“雨洗遗钿,数点空翠”之句;董元恺《苍梧词》卷十二《玉女摇仙佩·吊馆娃宫》亦有“看脂粉塘边,雨洗遗钿,数枝红蓼”之句。但本词中的“遗钿”非遗落之钿,而是遗留之钿,则不言自明。“为伊指点再来缘”是希望语,“疏雨洗遗钿”是绝望语。前者是美好之神话,后者是冰冷之现实,予人以希望期待之际,忽接以沉痛绝望;前后句反差愈大,则撕扯人心之力愈强,词人愈痴绝而愈悲苦矣。

严迪昌、张草纫、张秉戍和赵秀亭冯统一四家笺注本皆未系年。从“别语悔分明”,可见词人对亡妻临别之语记忆犹新,当距离妻子去世不太久;从吴文英、丁澎、董元恺词作中“雨洗遗钿”皆指春雨,可见“疏雨洗遗钿”中的“疏雨”指萧疏春雨,因此暂系本词为康熙十七年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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