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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宅志异:从青年保障性住宅研究到城市多样性(上)
“建筑师一直喜欢日常这个词,而居住问题是在快速城市化的时期,任何发达国家都最日常和最重要的事情,只有私有化空间能被’科学’地组装在都市中,那些高大上的公共空间才有存在的必要。”
“我作为一个职业建筑师可以用专业善待身边的人和改变社会,不能放过。”本文是建筑师张佳晶对自己创办的建筑师事务所的刊物《聊宅志异》和从中生发出的公租房项目的实现过程的一次回顾。
研究属于这个时代年轻人的住宅
随着高目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发展,我们经历了研究住宅的杂志《house chatting 1》和《house chatting 2》的制作。
到了《house chatting 3》的时候,已经大概到了2007年,那个时候80后基本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我们当时招了两个外地的八零后男同学,水平都还不错。
我曾经在一次研讨会上和另一位建筑师张斌说,我们都是三房两厅的受益者(赶上了好时候以合理的价格购置了大户型——编者注),我们现在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便开始研究属于那个时代年轻人的住宅。当时我发现,他们每天来上班都讨论租房子,好像很为难。我问他们居住现状,不可能独租一套三房两厅这样的住宅,都是三个同学租一套三房一厅或群租。
他们有很多麻烦。比如,万一有人谈恋爱了,女朋友来住,很不方便,因为只有一个卫生间,隔音也不是特别好,他们很苦恼。比如有人换工作,他们三个都住在徐家汇,万一有人跳槽到浦东,他们之间的组织架构就会被打破,所以他们经常很苦恼。或者房东突然要卖房,他们三个人要同时找一个在一起的房子。所以他们非常困难。
那个时候我们正好想研究一下符合年轻人需要的住宅。我就对他们说,你们自己研究你们想要的房子吧。所以《house chatting 3》开始聊宅“志异”,表达一下对当时的现状有一些不太满意。
“house chatting 3”,被我们认为是在“house chatting”里跨时代的一个产品。当时我们想,为什么年轻人没有地方住。
当下社会,资本集中在有钱人手里,服务对象是富起来的中产。但我们觉得这个城市的年轻人不是穷人,他是暂时不太有钱,这些人是将来社会的中坚力量。在这个时候你被这个社会压榨得过于残酷的话,也没什么幸福感,对整个社会也不是很好。
当时学院里的老师们都赚很多钱,做很多活。我们当时正好没有活干,拼命做研究,这是非常有趣的错位。
当时有一个“廉租房”政策,针对特别穷的人。我们说,“穷得掉眼泪的人”不是我们关注的对象,政府会安排。而“经济适用房”是一个伪命题,即你不是很有钱,但你可以买经济适用房,其实一般人也买不起,而经济适用房可出售。在中国乃至全世界,只要可售,它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公益性产品。
而普通商品房越来越贵。那个时候,我自己买的房子已经涨了几倍,再也买不起,再也跟不上了。还有一些双限房,限面积、限价、限人数。比如你是体制内的一个公务员,你有权利买这么一个类似人才公寓的双限房。
这中间有一个非常灰色的地带,年轻人既不穷,享受不了廉租房,又买不了经济适用房,买不起商品房,又不是体制内的,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住房保障体系做了一点研究。我们叫它“青年保障住宅”。我不是针对社会上特别穷的人,那个应该是政府要解决的,而“青年保障住宅”是可以通过技术解决的。当时我们从2007到2008年,开始了一年的研究。
我记得,杭州一个女孩在研究过程中,正好加入了我们公司。那个时候有开心网,她在开心网发表了投票,调查1250个人对公共空间户型的想法。其实这个结果也不是很专业,是先有一个想法。调研的结果自己已经想好了。其实它指向做一个小的、公共空间丰富的、年轻人为主、并不那么在意日照和朝向的住宅产品。
如果是学者研究这样一个社会住宅,会有很多旁征博引。但我们最后发现,针对当时上海或中国所有的问题,把两件事做好就可以了:第一,缩小空间使用面积,不是130平米一套了,可能50平米一套就够了,40、70平米都是可以出现的;第二,中国对都市土地的利用效率,在全世界是最低的,尤其是新的商品房,由于资本为权贵服务,就会把所有的容积率、品质做得特别不利于都市发展。
我有一个特别深刻的印象,一九九几年我刚出来做设计的时候,多层的社区容积率是1.5,小高层11层到12层容积率是2.0到2.2,结果到后来做到2007嘉定新城规划的时候,1.7容积率最高做到24层。越来越低的密度,越来越奢侈宽阔的住宅间距,越来越严苛的交房规范,越来越严苛的城市条例,越来越严苛的日照时数计算……所有的法规和房地产业,共同把这个城市推向一个低效率、为富人服务的城市。
住宅规范内,探索设计的极限
所以我们后来的经历跟这个都是息息相关的。第一个,我们研究怎么缩小户型。我当时碰到一个开发商。这个开发商跟我谈了一个项目,我没有做成,但他很有意思。他说我们对特别小的户型有兴趣,我说你有多少兴趣。他说你到我办公室来,我给你看一个。他自己做了2米长2米宽2米高的一个桑拿房,他说你看,我的研究认为2米立方的房子什么功能都有。
我当时还是很受感动,因为他只想研究这么一个东西,做了一个我们专业界该做的事情。2米立方能满足人最基本的需求,睡觉、洗澡、卫生间都可以满足。当时看了他的小样本间,我一下茅塞顿开。当时我们开始研究上海市,他的样本间太小了,我们想试试做一些折中的东西。
上海住宅规范规定,层高不能超过3米6,也就是我们从2.7米到3.6米任何一个数字都能算一层。3.6米这个空间极限,往下是多少,可以做两层?我们研究了3米4的极限,为什么?当时我们画过一个剖面,如果两个人都站着,3米4是分不了两层的;如果上面是躺着的空间,下面是站着的空间;或者下面是沙发的空间,上面是站着的空间,最极限的使用,这么算来,3米4是我们当时认为设计两层的极限。
在两个3.6米内做个跃层的想法 。本文图片均选自《聊宅志异》 张佳晶 图。我们当时觉得,能利用竖向空间,才是我们真正的空间。我们画了很多设计图,不考虑其他,只考虑实用性的情况,所以做3米4左右的户型研究。也不考虑平面,当时还是受了2米×2米哥们的影响,我们做了一个4米见方的设计。我认为它太小,我觉得应该做四个2米x2米,因为在上面睡觉、储物空间,一个小茶几,这样16平米,套内的什么功能都可以用。当时房价本身是1万一平米,如果这个实现,这个房子要16万,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费用,一共23万,是年轻人可以享用,买得起,也可以租得起的住宅。
当时做完全虚拟的研究,我们也开展了建模,跟现在很多学生做的一样。现在我提醒年轻建筑师,图纸还是要看得清楚,图纸一定要表达出你的目的,常常听起来很漂亮的东西,其实什么用都没。当初我们也会有这种毛病。
从研发到实践,这个过程中完全没有实现的希望,也没有人让我们干这个活。完全就是一些意外的事情,利用碎片时间,做了很多这样的研究。
这个时候,一根筋要把户型做小,看是否有可能探讨这种极限。我们觉得,中国内地住宅太过于奢侈,我们去看香港日本。当时日本电视台采访我的时候,导演非常惊讶,我能住这么大的房子。他工作一辈子,在东京才住着70平米(当然是使用面积),我买了120多平米。我就觉得我们是有些东西过于粗线条。
当时建的模块中,还包括储物空间。空间小但也不能永远这样压抑。因为实际功能满足之后,心理功能也需要探讨。
在研究3米4之后,标准层高应该是多少呢?我当时像一个老师一样,给事务所的年轻人出题目,我们有一个说可以做2米8,最小的一种可能性,因为2米8没有垂直的变化。在平面里抠这个尺寸,是否可以做到所有功能都满足?我们发现,也基本可以。保证一张床,一个过道,标准的厨卫这样的空间,有一个书桌,上面还有一个电视,还有一些边角的橱,就很像日本迷你小酒店的做法。我们通过图纸的绘制,发现是可以接受的。
当时也做了一些透视图。你进门的时候有什么感受,在门里向外看是什么样的。所有的风格都希望通过薄的、可变化的窗帘来隔断。后来很多小装修都是这么做的。因为室内空间不变了,就会觉得很小,可变就是可大,床可以翻起来。当时我们已经做了很多探讨,把马桶间单独盥洗空间拉出来,通过功能、时间性因素放大户型的面积,做了很多这样的尝试。
我希望这样的居住状态能满足刚毕业的学生需求。我的理由是,你上个月还在四人间待着都不抱怨,现在一个人独门独户,已经够了。从学生刚步入社会的过渡期,他对居住的要求也不像有家庭有孩子的人。让他们感觉到自己的需求是被尊重的,是我们期望的结果。
难的是组合
研究住宅只研究单体是没有意义的。这个单体以什么方式变成一个标准,以什么方式变成一栋楼,再以什么方式变成一个梯块,这才是真正最难的事。刚才前面说了有两件事情要做,一个是缩小住宅面积,一个是增加土地利用效率,也就是提高容积率,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所以我们进行了“极限挑战”。我们给自己做一个基地,100米乘100米的方阵,如果不考虑周边人群,再高也是100米立方,我们可以容纳多少住宅。当时我们基本发现,它是最大化的周长,最大化通风采光,虽然不一定能满足现在日照的规范。
两种单体设计我们研究出基本容积率可以超过6的一个空间架构。如果在市中心,本来当时规划只能做2.5容积率的住宅,因为上海市中心住宅的容积率基本都是2.5。我的理由是,我不是做公益,可以说服开发商、政府,做到在容积率为6的情况下,赚得更多。而且它的好处是,这些住户的车位配置都不需要那么多,地下室压力也很小。开发商赚得多,政府又能容纳那么多年轻人。我们当时想,何乐而不为。
大家想得比较天真,也不知道房产背后还有很多因素,我们只是从理工科的思维方式去探讨一个地块的价值,觉得是双赢。社会效益也有,开发商效益也有保证,同时也能让城市不再扩张。因为我宁愿在市中心住这样一个小户型,也不愿意去郊区住一个大的,市中心对人还是有巨大的吸引力。
后来有很多人说,我的性格永远喜欢在那抗争,永远是不服。我当时跟别人说这么一句话,我这个东西不是创新,是你们走得太歪了。大家被所谓的价值,被房地产或者父母、同学、朋友制约,永远按照这样的方式去思考。结果就把中国推向一个跟世界每个国家都不一样的国家。
当时提出这种观点,很多人认为我有病,这种事用你考虑?你一个事务所,一天活都没得干,还考虑社会关怀的事情。我当时说,我也不是有那么多善心,我身边有一些人遇到这样的问题,我作为一个职业建筑师,可以用专业善待身边的人和改变社会,不能放过。
我们只是做一个极限的探讨。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可以让住在小户型里的人有一点尊严,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栋楼也挺漂亮的,也可能有上千个年轻人在一块,有很多公共空间在下面,他们也会觉得非常有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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