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索欧洲评论｜“德意志式悲观”与三个年度词语（下）

【编者按】

本文是上海外国语大学（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研究”特色研究团队与澎湃新闻国际部合作推出的专栏“西索欧洲评论”的第35篇。为什么阅读能力不达标比数学差更令德国人受刺激？背后仍是难民问题，而这只是德国当下面临的多重危机之一，就这样德国人和三党联合政府在忐忑不安中迎来了2024年。

当地时间2023年10月4日，德国柏林，求职者参与难民招聘会“FuTog Berlin”。柏林12个就业中心、柏林工商会IHK和德国中小企业联合总会邀请有难民和移民经历的民众与雇主接触，了解新的职业机会。视觉中国 资料图

难民话题引发德国社会分裂？

根据欧盟难民署（EUAA）署长尼娜•格里高利（Nina Gregori）的说法，2023年10月创下2015年难民潮以来欧盟境内单月接收避难申请的最高纪录：123000份！她预测欧盟全年将接收超过100万份避难申请，而且难民涌向欧盟的趋势在2024年也不会减弱。[i]

截至2023年10月底，欧盟境内接收的避难申请已达937000份，同比增加了22%；德国是难民前往欧盟的第一目的国，至11月底共接收了325801份避难申请，同比增加了52%。需要说明的是，来自乌克兰的416万名避难者（截至10月底）无需提出避难申请，而且并不是所有来到欧盟境内的避难者都提出了申请，所以实际的难民和移民数量要远远大于避难申请数。

与2015年难民潮时德国自发形成的“欢迎文化”（Willkommenskultur）不同，德国社会目前对于难民的态度已经完全转为负面。柏林《每日镜报》12月30日报道，民调机构Yougov的一项民调结果表明，德国有66%的城市居民要求减少接纳难民，郊区居民中持这一态度的比例为72%，在农村居民中则高达76%。[ii]而且，即使是原本被认为是持开放和多元文化态度的年轻人也不再欢迎难民：18岁到29岁年龄段的受访者中有54%的人希望德国减少接纳难民。

难民问题之所以成为德国社会和政治导火索，是因为其中叠加了太多的文化、政治和心理因素。首先，德国在二战后把“政治避难”作为受《基本法》保障的基本权利，这本是一项空前的文明成就和制度安排；其次，德国的制度长期坚守继承自德意志帝国时期的由血缘定国籍的原则，一直到20世纪末都拒绝正视德国早已是移民国家的事实；第三，德国的文化保守主义传统又本能地排斥尤其是来自欧洲之外文化圈的外人；第四，民粹主义和保守主义话语把难民、甚至是一切外来移民来德国的目的描述成“滥用德国的社会福利制度”，进一步加剧了德国民意与外来移民和难民的对立；第五，德国事实存在劳动力，尤其是专业人才缺口，急需通过外来移民进入相应的劳动力市场，从而也充实德国的社会保障资金。这些因素相互纠缠叠加，不乏相互矛盾，有些甚至有违德国的“政治正确性”而无法在公共空间展开讨论。

2015年敞开国门接收难民，既让德国在全世界面前树立了道德标杆，却也直接导致了德国选择党的崛起。这个极端右翼民粹的政党目前在全德支持率达到了惊人的21.6%（2023年12月28日），[iii]在东部5个联邦州的支持率均超过了32%，其中图林根州更是达到了36.5%，2023年岁末该党已经在萨克森州的皮尔那市（Pirna）赢得了市长选举。而Yougov的民调表明，69%的民众“完全不信任”或“不信任”目前的三党联合政府有能力解决难民危机，其中“完全不信任”的比例高达44%。

德国左翼党的分裂，也可以部分归结为移民和难民话题的因素。前左翼党的政治明星萨拉•瓦根克奈希特（Sahra Wagenknecht）的政治主张之所以有潜力吸引相当比例的选民，是因为她成功地结合了传统左倾政治的社会议题与文化保守主义议题：“今天，我们应该向全世界发出这样的信息： 德国已经不堪重负，德国没有更多的空间，德国不再准备成为（难民的）第一目的地。”[iv]这是一种既传统、又进步的价值观，试图在德国的道德观念和社会情绪之间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在2024年6月欧洲议会选举和下半年德国东部3个联邦州选举的压力下，德国三党联合政府不得不向民意做出妥协，尤其是绿党和社民党需要克服党内左翼的不同意见。朔尔茨宣布对非法移民采取更为强硬的措施（参见《西索欧洲评论｜俄乌、巴以冲突正在使德国远离左倾进步主义？》）。2023年11 月，朔尔茨和各州州长就分担难民费用、加速遣返等减少非法移民的措施达成了一致意见，政府还希望就是否可以在欧洲境外的安全国家处理避难申请展开讨论。但是，在法制程序和文牍作风繁重的德国，这些措施不可能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

缺乏阅读能力的德国下一代

德国也有“祸不单行”的俗谚，岁末的另一个坏消息就是所谓的“教育危机”。

2023年12 月 5 日，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公布了 2022 年国际学生能力评估计划即“PISA测试”的结果。这是首次将疫情前后的学生成绩、福祉和教育公平数据纳入其中的大规模研究。共有来自 81 个国家和经济体的约 69 万名15岁学生参加此次测试。总体而言，经合组织国家学生的平均成绩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下降。“与2018年相比，阅读素养下降了10分，数学下降了近15分。数学成绩的下降幅度是以往任何一次 PISA 测试变化幅度的三倍。成绩的下降只能部分归因于疫情。”[v]

德国学生在2022年的PISA测试中获得了历史最差成绩。在数学、阅读能力和自然科学等全部三个领域的表现都明显不如 2018 年的上一次测试。 在数学方面，德国学生的成绩为 475 分，与经合组织平均水平相近，但比 2018 年低了 25 分，这一分数甚至低于德国第一次参加 PISA 测试的成绩；在阅读能力方面，德国以 480 分名列中游，也是自己的历史最低分；在自然科学方面，德国学生虽然以 492 分超过了经合组织平均水平，但仍旧低于2018年。

如果看所有三个测试项目不达标的德国学生比例，结果更为惊人：数学成绩低于基本能力水平的学生比例增加了 12%，达到 30%，自然科学成绩不达标的学生比例增加了 11%，达到 23%。而在阅读能力方面，德国约 75%的学生达到了最低水平，略高于经合组织平均水平74%。这些学生至少能够掌握中等篇幅文章的主要内容。阅读能力特别差、达不到最低水平的学生占 25%。与 2018 年相比，这一比例增加了 5%。在文科中学之外的学校，有阅读困难的学生比例高达 35%。这些年轻人几乎无法进行有意义的阅读。[vi]

为什么数学能力未达标的学生比例高达30%，反而不如25%的学生没有达到基础阅读能力更为刺激德国公众？为什么年度德语词汇里面没有“缺乏计算能力”，而有“缺乏阅读能力”？

这其中最具可信度的解释，又与外来移民话题相关。“缺乏阅读能力”，意味着没有掌握德语语言，而这些学生，首先是来自外来移民家庭。在阅读能力方面，有移民家庭背景的学生比没有移民家庭背景的学生成绩平均低67分，在剔除社会经济因素的干扰后也平均低40分。于是，德国中学生的阅读能力缺陷马上成为一个具有分裂社会潜力的政治问题。

德国各州教育部长联席会议在对于PISA测试第一时间的表态，也是以具有外来移民家庭背景的学生为重点：这一群体的比例从2012年的25.8%上升到了2022年的38.7%，而且相当比例的家庭不说德语。所以各州教育部长联席会议的建议的核心就是：德语，德语，还是德语！“掌握德语教育语言对学生的教育成功至关重要。这不仅适用于德语学科，也适用于所有学科和学习领域，因为德语是教学语言。因此，每一节课都是德语课。因此，必须优先重视德语语言技能的教学：这必须在幼儿教育阶段就开始进行。在开始接受学校教育前进行语言评估，必要时在小学入学前提供强制性语言支持，是确保学生顺利入学的必要条件。”此外，还“必须对德语作为第二语言的教学理念进行仔细研究”，“特别是要让难民和新移民儿童及青少年能够在德国顺利求学”。[vii]虽然这是一个合理的结论和建议，但是却又吊诡地为民粹主义者的反移民观点和保守主义者的成见提供了论据，同时也说明了三党联合政府无能应对难民危机。

忐忑不安的展望

德新社委托民调机构Yougov进行了一项调查，结果有27%的选民认为三党联合政府将在2024年崩盘；另有21%的选民虽然认为联合政府还能维持到执政期的最后一年即2025年，但是不可能顺利完成任期；认为联合政府能够顺利完成任期的选民仅有34%。[viii]这也许是德国政府岁末年初不得不面对的系列负面消息中最新一条。

从2023年的多重危机来看，德国将迎来同样艰难的新的一年：德国经济研究所（IW）预测德国国内生产总值仍处于衰退期，将继续下降0.5%，德国将是主要经济体中唯一处于衰退的国家。[ix]这一点，可能即使承办2024年欧洲杯足球决赛赛事也于大局无补。

经济衰退意味着政府财政手段受限，三党联合政府的内部矛盾、社会不同阶层和群体的不满看来不可避免。德国选择党持续走强，成为全国第二大党的事实，以及随着左翼党分裂、瓦根克奈希特组建新党导致的政党格局变化，也势必把德国的话语环境引向极端化和进一步分裂的状态。同时，德国外部的环境似乎并没有在2023年颁布一系列冠以“战略”之名的文件之后向有利于德国的方向转变（参见《西索欧洲评论｜“战略年”与“德国没落”》），德国事实卷入的两场军事冲突，均处于后果难料的悬置状态。

德国人在2024年最不愿意面对的话题，就是美国大选可能飞出的“黑天鹅”——特朗普一旦再度入主白宫，德国在2023年制定的所有战略文件和进行的战略思考都势必再度归零。在如此高度不确定的国际环境中，德国如果仍旧难以自圆其说地视中国为“合作伙伴、竞争者和制度性对手”的综合体，而且把重点落在“制度性对手”上，如德国联邦宪法保护局局长托马斯•哈尔登旺（Thomas Haldenwang）那样，进行什么“俄罗斯是风暴，中国是气候变化”之类以假设和想象代替事实的判断，[x]则不但难逃买椟还珠之嫌，而且暴露了德国视偏见为战略思维的误区。如此看来，我不得不认同“德意志式的悲观”。

（胡春春，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文明研究”特色研究生班负责人）

注释：

[i] Tilman Steffen, Deutlich über eine Million Asylanträge 2023 in Europa, 25. Dezember 2023, https://www.zeit.de/politik/ausland/2023-12/asylantraege-deutschland-anzahl-europa-asylagentur.

[ii] lem, Auch Mehrheit der Jüngeren will weniger Flüchtlinge: Zwei Drittel der Deutschen traut Ampel Lösung der Migrationsfrage nicht zu, 30. Dezember 2023, https://www.tagesspiegel.de/politik/auch-mehrheit-der-jungeren-will-weniger-fluchtlinge-zwei-drittel-der-deutschen-traut-der-ampel-eine-losung-der-migrationsfrage-nicht-zu-10987879.html.

[iii] Übersicht der Umfragewerte zu Bundes- und Landtagswahlen, https://dawum.de/AfD/.

[iv] Anja Keinath, Deutschland hat laut Wagenknecht "keinen Platz mehr" für Migranten, 6. November 2023, https://www.zeit.de/politik/deutschland/2023-11/sahra-wagenknecht-migration-kein-platz-mehr.

[v] https://www.oecd.org/berlin/themen/pisa-studie/.

[vi] Florentine Anders, PISA-Studie: Die wichtigsten Ergebnisse und Reaktionen, 5. Dezember 2023, aktualisiert am 12. Dezember 2023, https://deutsches-schulportal.de/bildungswesen/die-zehn-wichtigsten-ergebnisse-der-pisa-studie/.

[vii] Kultusministerkonferenz fasst Beschluss zu PISA 2022, 8. Dezember 2023, https://www.kmk.org/aktuelles/artikelansicht/kultusministerkonferenz-fasst-beschluss-zu-pisa-2022.html.

[viii] dpa/fei, Jeder zweite Deutsche rechnet mit vorzeitigem Ampel-Aus，25. Dezember 2023, https://www.welt.de/politik/deutschland/article249222896/Fast-jeder-Zweite-rechnet-mit-vorzeitigem-Ampel-Aus.html.

[ix] IW-Ökonomen erwarten weiteres Rezessionsjahr, 13. Dezember 2023, https://www.tagesschau.de/wirtschaft/konjunktur/konjunkturprognosen-bip-haushaltskrise-100.html.

[x] Bundesamt für Verfassungsschutz, Rede von BfV-Präsident Thomas Haldenwang auf dem 19. Symposium des Bundesamtes für Verfassungsschutz in Berlin, 22. Mai 2023, https://www.verfassungsschutz.de/SharedDocs/reden/DE/2023/2023-05-22-haldenwang-symposium.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