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还活着呢？”

原创 杨程、王晨旭 上海高院

那是场暴雨后，位于上海市松江区某产业园路旁的那条小河仍保留着一丝浑浊，却已然映出了湛蓝天空。

来开展“松法进五大”普法讲座的我，又一次来到这个屡屡奔波过的产业园。走过那间熟悉的白色大楼，看着眼前往来不停的忙碌人群，我心中满是暖暖的成就感，思绪也跟着飘回了那段与它一同“挣扎”寻路的时光……

国家“卡脖子”难题攻坚骨干，IPO遭遇“卡脖子”

今年2月的一天，年关的慵懒还未完全散去，一起股东资格确认纠纷执行案件的卷宗送到了我手中。

王女士生前是一家公司的创始股东之一，她去世后，其法定继承人——丈夫与女儿将公司起诉至了我所在的上海市松江区人民法院，要求自2020年母亲去世之日起，共同继承她生前享有的份额为500余万元的该公司股权，成为公司股东，并要求确认各自名下股权份额。经过审理，人民法院最终支持了两人诉请，判决后经二审维持，现已生效，两原告来申请强制执行。

翻开卷宗前，我暗暗盘算：“这案子简单！行为类纠纷执行案件，只要拟好文书，依申请协调双方当事人配合变更股权登记，就可轻松执结。”

然而当打开卷宗，瞥到被执行人——某导公司时，我立刻意识到案件难度小不了。某导公司是中国、乃至全球先进的硅片研发、规模化制造企业之一，是攻坚芯片“卡脖子”问题的重要力量。对于这样的公司，陷入纠纷意味着可能对自身、乃至相关行业发展都造成影响，背后的矛盾肯定不简单。

果然，当我第一时间走进这家公司了解情况，负责人胡某迎上来，焦急地握住了我的手：“法官，我们2022年已经顺利完成B轮融资，5月底我们就要交IPO所有材料，现在是关键阶段啊！如果到时公司还有执行案件，甚至被强制执行，会极大影响IPO进程。我们公司正在攻关重大项目，万万停不得，您看能不能先暂缓强制执行啊？”

这个要求，无疑把我推向了十字路口。一边是重大产业攻关，如因诉讼未结而被“卡脖子”，怎能让人不扼腕叹息？但如果暂缓执行，申请执行人的胜诉权益又将如何及时兑现？

望向窗外金光闪闪的公司招牌，我想起前两天申请人，王女士的女儿小齐打来电话时的恳切：“法官，我母亲奋斗一辈子打拼来的身份和权益，我不能替她拱手让人啊！”

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在我心中升腾，执行的脚步绝不能停下，但执行中，善意也必须怀抱！我能不能努力一把，争取双赢、多赢、共赢，既保障申请执行人的胜诉权益，又迅速帮被执行人消除IPO进程阻碍，保障辖区良好的科创营商环境呢？

5月底？好吧，脑海中大钟开始倒数。

“系铃人”去世，“铃”还解得开吗？

“胡总，暂缓执行措施治标不治本，只有尽快履行才能真正解决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们双方配合……”

不等我继续谈具体配合内容，胡某马上打断了我，“法官您有所不知，难度太大了。首先，我们公司身负重大的使命，人合性尤为重要。但我们只了解王女士，而非她的家人，所以才会在她去世后决定回购她名下已实际出资的200万元股份，并由我作为法定代表人照实际股价认购，不让两位原告成为股东。现在要认他们俩的股东身份，判决认定王女士名下500余万元股份，那其中她还没实缴的300多万元，我们总得拿到出资款吧，公司已经起诉了。更重要的是，股东还要登记占股比。但王女士去世后没能参与公司后续好几轮股改增、减资，股改后，其他创始股东的持股比例都稀释到了从前的近四分之一。公司发展迅速，既然有了新情况，我们希望能否从尊重事实、与其他创始股东保持公平的角度考虑，执行中按现在比例登记？不然就算公司愿意配合，不公平的话其他股东也不会接纳他们。再加上公司与王女士夫妇还有其他债权债务关系，他们也已在外地起诉，双方目前陷入僵局了。眼看要交IPO材料，我们也急死了！”

听到这儿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旦“案生案”，解决难度会呈指数级增长，这还不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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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里，我立马拨通了远在其他省份生活的申请执行人齐家父女的电话，说明公司顾虑，询问是否有和解可能。谁知小齐一听也激动起来，“法官，我妈妈是创始股东，公司创业初就是一起打拼的。这些股权也是我妈妈出了钱的，她去世后就该属于我们吧。是公司不厚道，得到消息很快把我妈妈名下的股份转给了胡某！后面的股改我们不想参加吗？是参加不了啊！对方到现在连一句道歉都没有，作为公司还为点出资款起诉我们股东。这还怎么谈，官司打到底吧！”

老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双方因股份而矛盾激烈，而股份创造者，唯一与双方都感情深厚的王女士却已去世，空余一堆乱麻般的“死结”。包裹着对彼此厚重的“不信任”。

能打败“不信”的，唯有真诚！

眼看已是三月下旬，为打破僵局，尽快锁定双方“心结”，我又仔细将判决研读了十遍，会同审判部门召开了联席会议。

在梳理了两审情况后，我们意识到目前双方虽然都很强硬，但对股东身份、股东份额及出资其实都能接受。

阻碍双方和解的症结，首先是王女士去世前后公司的一系列阻止继承行为，某种意义上伤害了齐家父女的心，使公司与股东间的合作互信基础大大受损。公司后续历次股改，父女俩也因此未能参与。虽公司认为公平起见，他们也应当与其他创始股东同步“稀释”股份份额，但远在外地的父女二人与他们缺乏沟通，根本不相信公司的说法。

审执部门最终一致认为，从预防后续纠纷、平衡利益、保障科创企业发展角度出发，双方可商讨确定股比计算方式。

而我坚信，能打败“不信”的，唯有真诚。于是，我再次来到某导公司，“胡总，目前时间已经十分紧张了。”我将诉讼风险及可能后果一一向胡某释明，“我们建议，此时展现诚意尤为重要，他们不愿意来上海，你们能否飞一趟外地？”

同时，我通过电话、视频连线等方式也与齐家父女保持着实时沟通。释明执行进程、对方意见，并将查询来的历次增、减资过程列成表格，向二人简明讲解，供他们在尽快融入公司治理格局的同时，理解公司及股东顾虑。“你们也是股东，与大家同舟共济谋发展应该放在考量首位啊。”

在又一次电话长谈后，二人终于同意由胡某带着公司商议出的“补缴出资案件撤诉、再次协商股比”等方案飞到外地面谈试试。

没想到，预想中的艰难会面并未出现，只一天后我便接到电话，胡某惊喜地说：“法官，我这次抱了极大诚意来。您说得对，诚意真的太重要了。我们双方刚定下来了，为了今后合作，双方同意根据股东全体缩股现状重新协商登记股比，都做些让步，我们一定充分保障他们父女俩享受与其他股东同等权利。另外对方同意补缴出资，我们马上撤诉。他们说了，前期法官已经做了许多工作，他们对公司情况也能理解。我们会尽快配合确认登记的！”

放下手机的瞬间，一股大石落地的轻松，与四月的晚风一起拂过心上。当事人的真诚换来互信，而我的诚意成为其中助力，也收获了理解。

案结了，矛盾就消融了吗？

4月，在双方共同配合下，股权变更登记迅速完成。拿着双方当事人签收的执行完毕结案通知回执，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感慨着：“他们终于可以提交IPO材料，双方的合作也又能继续了。”

不成想，才没几天，由于看似与本案无关的纠纷，双方矛盾又一次激化。一天，小齐突然给我来电话，“法官不好意思，我和爸爸商量过了，还是认为应该按照我们最初的理解执行，我们要提起执行异议，撤回现在的股权变更登记，继续按原判决执行！”正当我要询问原因，对面却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才意识到，有时候结案，与矛盾消融还差得远。与某导公司询问后我得知，原来除了本院审理的两案，某导公司与齐家父女之间的几个在外地法院审理中的借贷案件，最近也在试图调解，但由于双方差距太大，调解再次陷入僵局，矛盾激化到父女俩连之前已达成和解的执行案件也想一并推翻。

“法官，我们也在努力，但现在满打满算，我们之间已经有至少5个案件了，时间这么紧，有没有可能尝试一揽子解决纠纷啊？”又一次来到某导公司了解情况，我看着对面的胡某与律师面前堆起的一摞摞案卷材料，与期待满满的目光，心下阵阵发紧。

此时已是5月初，面对一案衍生出的串案，IPO进程难道注定赶不上？我决定再努力一把，如果解决一案还不够，那就一揽子解决所有矛盾吧。

“要是她还活着，会怎么想？”

“法官，我们很感谢在人民法院主持下，让某导公司跟我们之间搭建起了沟通桥梁。我们看到了，也展现了继续合作的诚意，是我们妥协才有了现在公司的执行和解方案履行。但另外几个案件里，不能让我们继续吃亏一直让步吧。几次协调下来，综合几个案件结果一算，我们利益损失还是比较大的，这我们不能接受。”王女士的女儿小齐在电话里很诚恳，同样也很坚决。我听出来了，这次双方缺乏的，是一个能真正找到双方利益平衡点的一揽子解决方案。

于是，我一方面迅速收集双方其他相关诉讼材料，马不停蹄地联络各案承办法官，沟通案件诉讼进程及双方差距；另一方面，联合审判、执行裁判庭等部门再次召开了联席会议。会上，我们发挥各自业务优势，努力在执行异议案件审理中，为双方找到都能接受的一揽子纠纷解决方案。

又是好几轮的调解、交换方案，我感觉得到，双方都已有了相当大的接受基础。

此时，我有种强烈的冲动，决定趁齐家父女这次来沪参加执行异议听证时，将调解地点选在某导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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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齐和老齐本人，多方诉讼奔波带来的疲惫明晃晃写在他们脸上。当他们和胡某一同站在公司招牌下，双方不约而同沉默了，终于话题还是回到了起点——王女士身上：“法官，某导公司是胡某和我妈妈他们一起创办的。在她口中，他们都是有情怀有理想的人。我妈妈一直在为公司奋斗，为半导体产业奉献了一生，现在能顺利上市当然也是我妈妈的梦想。但不能光公司做大，我们股东吃亏吧。”

见一旁的胡某和同事们还有些尴尬、犹豫，我适时开口：“先别急嘛。胡总，我们等会儿再调解，你先带我们参观参观公司吧。”

“好！”

就这样，王女士的家人与她昔日的“战友”们终于还是并肩拾级而上，一同参观公司新搬进不久的大楼。走进公司展览馆，追寻着王女士曾共同踏下的前进脚步。

“你们看，这就是咱们公司刚上市的新产品，你妈妈还参与过研发呢。”胡某边走边为二人介绍着。

“这里是我第一次来呢，以前妈妈还是在旧址那边工作，小小的。这几年发展得真快啊。”走着走着，不知何时起小齐他们已在和胡某谈笑了。

“那是啊，所以最近才会经历这么多次融资。你看这照片里的这个办公室，就是你妈妈的。走，我再带你们去车间看看……”一直观察他们交谈的我，意识到时机差不多了。父女俩希望公司迅速发展的愿望与某导公司一致，或许，王女士走后，“公司”能成为双方间新的纽带和羁绊。

于是，等大家走进会议室准备调解，我有意无意地撞撞身旁老齐的肩膀：“老齐啊，你说老王要还活着得多开心啊。公司快速成长，还在完成这么重要的产业突破。”

老齐略作沉吟，有些激动地说：“法官，除了我女儿，今天我好像看到了我爱人另一件平生骄傲的作品。我知道，她肯定希望我们跟公司都好好的……法官，我之前也认真研究了你们建议的一揽子纠纷解决方案，还是比较公平的，我们今天就是来同意的！”

一直以来态度最为强硬的小齐，站在母亲曾经奋斗过的地方，也态度转变，挽住父亲哽咽着点了点头。

“老齐你果然是个爽快人啊！既然老王把你们‘介绍’给我们公司，那咱们就一块儿好好干！在法官之前建议的方案基础上，我愿意个人再赠予你们一些公司股份。”

“走，咱们为未来干杯！”

“好，只要大家目的一致，就没有调不成的方案！”我马上示意身旁助理，和解协议做起来。

就这样，经过3个多月的努力，在IPO材料提交截止日几天前，“一揽子”和解方案终于出炉：申请人齐家父女同意执行中确定的股权份额及股权比例，双方之间的其他纠纷也达成了合意，某导公司偿还了欠齐家父女的一千余万元债务，齐家父女也补足了尚未出资的三百余万元出资款。

迅速履行完毕后，老齐和小齐撤回了执行异议申请及所有起诉。一个案子的努力，最终化解了7起纠纷，更为当事人赢回了“老”股东，新朋友。

“感谢法官啊！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老齐握住了胡某的手。

“是啊，我已经把创始股东都叫来了，咱们这就去大吃一顿，必须为了未来干杯，这几个月太累了！”

看着当事人终于有说有笑地走出园区大门，想起这几个月来的昼夜、奔波、协调，我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

我们常说“执行工作是实现公平正义的‘最后一公里’”，这“一公里”虽短，却往往艰险崎岖。实现申请人的胜诉权益当然是执行目的，促成当事人案结事了人和却是更高目标，当然，还要服务区域经济发展、国家战略大局。

很庆幸，这个案件中我们以诚意寻诚意，以善意护善意，终得双赢、多赢、共赢。

未来，我们还有更多路要走，故事要讲。

主审法官

金 贤

上海市松江区人民法院浦南人民法庭庭长

本期作者

杨 程

上海市松江区人民法院审判监督庭二级法官

王晨旭

上海市松江区人民法院执行局法官助理

原标题：《“如果她还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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