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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 | 古腊梅下守护人——曹家“江南第一梅”传人之曹国泳 | 张秀英

2023-12-28 18:1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日子进入腊月，风寒、霜重、雪飞、叶落、草枯，在外活动的人日渐减少；奉贤区、南桥镇、新建中路540弄，却是人头攒动、日子热闹，大家都来串门了，都来看树了，都来看梅了。熟门熟路的是近邻，导航而来的是外区、外省市的新客，还有来自海外的远客。熟客，新客、远客，拐进小弄的目的地：88号楼旁的一个小院。他们的心愿永远是相同的，就是要看看这小院里一棵被誉为“江南第一梅”的腊梅树，那棵被叫做素心梅的腊梅树，那棵已经170岁的古腊梅。上世纪八十年代，古腊梅被列入“上海市古树名木之最”，树下竖有“古树名木”铭牌。

推开铁皮小院门，梅香扑鼻而来，目测腊梅树约5米高，树冠朝天，冠径约有6米。主干经岁月、天灾老损，只留根部枯桩。枯桩四周，林林立立着分枝，分枝粗细不一、高矮不齐，却是统一由老根怀抱里站起，笔直、向上，随后在半腰高处散枝、孕苞、绽花。这场景犹如曹家，栽树人离去久远，护树人代代因树而聚，为树而忙、为树而累，古腊梅树成了曹家子子孙孙的奔波所在、信念所寄。

遥想 170年前，曹家先祖曹宗鼐寒窗苦读考上举人，仕途有望的他思量再三，在自家院中栽下了这棵腊梅。许是他以梅为志，许是他以梅喻己。先人植树动机，曹氏后人不敢猜度，但他们明白，种梅是因为钟梅。钟梅的先祖，后在外为官不忘乡里，资助乡里办学、治水、筑桥，一生做好事无数。也不曾想，因为曹宗鼐这一种，这梅就成了一株曹家独有的遗产、独有的风景，岁岁年年，代代相传。这棵古腊梅，其花芯纯黄，其花瓣宽大，幽幽清香里盈盈着甜香，是腊梅中的上品“素心梅”。素心梅的品性更坚毅、独立、顽强、高洁。

又是腊梅凌寒吐芳、赏客纷至沓来时节，古腊梅第五代传人之一的曹国泳阿姨，与往年一样忙开了，她要给来访者开门，给赏花人讲述古腊梅的前世今生。曹家第五代共有5女一子，同宗同根同胞中，排行老二的曹国泳是唯一与古腊梅为伴、因古腊梅而居、一生固守在树前的一个。姐妹兄弟们出嫁、婚娶后，尤其是老宅拆迁后相继搬离了原址，但他们人离古腊梅心系古腊梅，每天或者隔天，有时还是日落月升的黄昏时候。他们总要抽出时间来老宅地，看树、看花，摸摸枝干抚抚叶片，闻闻腊梅树的甜香。腊梅树，成了一家人走动的理由，成了一家人的灵魂所系。曹国泳候着他们来，等着她们来，但她知道姐妹兄弟都有家庭，上老下幼，家事琐碎。七年前，父母相继远去后，曹国泳主动承担起了大部分看树照顾树的工作，她要让梅树枝繁叶茂，腊梅继续花开。她也想让姐妹兄弟们放心：古腊梅她会照顾好的。

冬阳初升、霜露未散，曹阿姨早早打开小院门。她先是弯腰弓背绕树一圈，每一根枝丫、每一个花苞，她都要用眼睛扫描几遍，看看昨夜今晨又多了多少朵儿，看看树枝断不断，花瓣落多少。看到花嫩黄、枝安好，才轻吁一口气，才返身回一墙之隔的自家屋里。每天如此，每月如此，雷打不动，风雪无阻，像在守护着一个美丽的精灵，用心，细心、耐心。

许多访花人是远道而来，曹国泳会根据他们需要，让他们进屋避寒，热心递上一杯热茶给他们暖暖身，顺便和他们唠唠古腊梅，有时也唠唠先祖。总是探梅先问梅身世，再是凝神回望腊梅树。她希望探梅者，在闲聊里，在赏梅里，知腊梅过往，惜腊梅今日。总希望来者携带着梅香回程，希望梅香四处散放，让人人了解这棵古腊梅的品性，爱上古腊梅品性，从而以梅律己，如梅立世。

而屋内，曹国泳是不会待太久的，大部分时间，她就站在腊梅树旁，守在梅花枝下，她的眼睛，时刻留意着花枝，若有访客忍不住爱心泛滥、伸手触摸，曹国泳必定微笑着站到他身旁，柔声细语提醒：轻一点，轻一点噢。腊梅生性坚强，但再坚强的植物，也需要人的小心呵护，曹国泳继承了曹氏祖宗爱梅喜梅护梅的真传。有次，一家三口入院而来，父母忙着各种拍照，红帽红袄的小女孩却惊呼着直奔树下，五六岁的个子，伸手够不到花儿，小姑娘踮脚不行就跳脚，小手几次触碰到梅枝。曹国泳一步上前抱起女孩，将女孩举到花前，叮嘱她只看花不碰花。小女孩点头，父母恍悟后忙着道歉，道歉自己只顾拍照，让瘦弱的护树人受累了，让安静的腊梅树受惊了。

是的，护树不是一般的辛苦。曹国泳七十有二，身高1米5多一点点，脸清瘦，身不高，走路不徐不慢。她年轻时身患大疾，动了大手术，羸弱的她在与疾病博斗中度过了苦涩的青春岁月。那两年，所有人，包括医生，都以为我命不久矣，曹阿姨微笑着说：然而，和这棵曾遭受许多灾难的腊梅树一样，我挺过来了。生病养病期间，古腊梅成了曹国泳唯一被念及的宝物，也是唯一的精神所依。那时的曹家住的是古宅，在古宅最东面的天井里，曹国泳日日与古腊梅相伴，春夏看一树繁叶青青绿，腊月看一树繁花嫩嫩黄。看着古树联想到自己，曹国泳想：一棵树，经百余年风霜，经百余年雨雪，至今仍花繁叶茂，而我，有遮风挡雨的屋宇，更有温暖备至的亲情，我没有理由倒下，我要坚强地站起来。说来也是奇迹，此后，曹国泳身体日渐恢复，后又得政府照顾，安排了比较轻松的柜员工作，生活来源有了保障。心神一致，意气奋发，认真工作，不负深恩，十多年后，她竟完全康复。

说起那段艰难往事，曹国泳感慨颇多，她说她战胜病魔的意志，多半是因为古腊梅相伴，因为古腊梅是榜样。曹国泳说，她和她的家人们从此都怀着一个信念：树在人在，人在树在，人不在树还在。

身体康复后，曹国泳更乐意守树护树照顾树。渐渐地，经赏过腊梅的朋友、同事口口相传，古腊梅成了一地一域的宝物，随即名震遐迩，得了众人所爱。每年花期，大批的访客慕名而来，赏花、说花，摄影、写生，赋诗、作文，一株古梅树成就一片风光，家也成了悦目赏心之地，那是曹家最开心的时光。住得近的邻居是天天必来的，花期必来，不是花期也常来，他们更关心的是经过盛开后的腊梅树长势，关心今年的古腊梅花开趋势。这一棵古树，使得邻里们与人谈资有了热门话题，也因此得几分荣耀，脸上心里有份得天独厚的幸福。

1996年，老宅逢拆迁，古腊梅的去留曾是一个大难题。曹国泳和父亲一起召集家人，一家人为古腊梅担心，“人挪活树挪死”。曹国泳认为：古腊梅在古宅小院生活了百余年，古树是有灵性的，对原土原境是有依赖、有感情的，突然移栽异地，必定会大伤元气，怎么办？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古树。古树没了，曹家后代将愧对祖先，更对不起那些心心念念要看古腊梅的人。曹国泳领头，与父亲商议，动员、支持父亲执笔，写信给上海市政府，给市容绿化管理部门，也写信给当时的奉贤县政府。政府体恤民情、急民所急，派出专家多方考察，了解到这是一棵江南树龄最大、品种高贵、生命力旺盛的古腊梅树，拍板决定要保留要保护。后经政府有关部门协调，终于在一批新建住宅楼地段，留下原曹家老宅的第五个天井，并稍加以扩展，僻出了如今这个供人赏花的小院。腊梅树终于保全了安静、安宁的生长之地。

而曹家，为了留下古腊梅树，少得了拆迁安置房，但他们无怨更无悔，他们记着祖传遗训，认为树比屋重要。不但如此，为了护树看树方便，曹国泳几经要求，选了与古腊梅一墙之隔的楼栋一楼安居至今，和拆迁前一样天天守着古腊梅，她说她的生活里最重要的元素，就是要相守住祖传的腊梅树。为了给人提供赏花方便，曹国泳还将自己的手机号贴在小院门上，手机随手带在身上，一有人招呼，马上出现在小院里。赏梅爱梅人来看梅的同时，也爱和曹国泳聊上几句，曹国泳成了古腊梅的解说人，她认为，看梅应懂梅，懂梅比看梅更重要，因为这是着眼于人心的。

素心梅耐寒怕涝，也喜阳光普照，需要修剪整枝，需要浇水施肥，需要防虫防病。养护这棵古腊梅，不是常人能想得到的繁琐，但曹国泳和家人一起几十年如一日，在树下在花前在小院里洒下养树护树心血。曹国泳说因为她一直记着父亲临终时的场景：静静的医院病房里，白墙白枕白床单包围着脸色惨白的父亲，父亲病重了。病重的父亲一见女儿就问：树，浇水了吗？女儿说等会马上回去浇。父亲喘着气命令：现在就回去，浇了水再来。曹国泳懂父亲，在父亲看来，树和人、人和树，古腊梅、曹家人，是同脉同根，都重要都需要，有时树比人更重要。曹国泳说：那天，我是流着泪给树浇水的。回忆起那时那幕，曹国泳仍是泪眼婆娑。看好树，护好树，这是父亲的遗愿，也是曹家子孙的心愿，更是曹国泳的心愿。这些年来，曹国泳年岁渐高，但护树的事仍坚持亲力亲为，丝毫不敢懈怠，这与父亲当年的忠告、父亲的榜样密不可分。

采访中曹国泳说起一件事：有一日中午，曹国泳陪父亲照例在树下巡视，拔拔野草松松泥土，忽然，父亲在树根旁发现了一群蠕动着的白蚂蚁，这一惊吓，让父女们倒抽冷气，却一时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灭蚂蚁不伤树，急得自己也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曹国泳当即电话招来姐妹兄弟，大家群策群力，最后曹国泳多方打听、多方联系，由老父亲亲自执笔，写信给政府相关部门，请来了绿化部门的灭蚁专家，保住了古树不被侵蚀。蚂蚁被除，古腊梅无恙，但直到如今，曹国泳仍记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为防患于未来，每年在专家指导下，坚持做着防蚁工作。

腊梅树浇水也是有讲究的，要根据天气、季节的变化而变化，逢“三伏天”高温少雨，必须天天浇水才能保持树的正常生长。三伏里的每一天，曹国泳早晚在小院里浇水，先浇四周泥土，再逐步浇到根部，浇水必须要浇透。小小院子四面围墙，似火骄阳的炙烤可想而知，每一次给腊梅浇好水，自己身上也像浇透了水。说到这里，曹国泳淡淡一笑：腊梅不怕冷，我却不怕热。冷热不一样，无惧却是同理。古腊梅也需要施肥，曹国泳有时通过网购，采买营养土，铺施在古腊梅树根四周。而在遭遇白蚂蚁惊慌后，曹国泳更注重营养土的品质，动脑子自制肥料。几次实验后摸到自制肥料的门槛：收集中药膏方药药渣，挖潭深埋发酵，发酵透后起出，再浅埋在树根四周。这可是上好的肥料呢。说到这个独创的自制肥，曹国泳颇为自得。独创需要技巧，需要深度了解古腊梅、懂古腊梅，同时也需要胆大心细。曹国泳先是小面积使用，随后注意观察梅树动态，发现靠近施用自制肥的枝干花苞密集花瓣更艳丽，坚信她的“土方肥”有用，然后才敢在全树施用。而这棵古腊梅，在天井拆除、东南角有围墙外新栽、快速长高的香樟树挡阳的环境下，一度生长萎靡花开寥落，使用自制肥后，古腊梅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珍爱，悟懂了主人的虔诚，萎靡状况明显好转，这两年又是枝发数株，花开密集。曹国泳说，这几年，她也掌握了施肥的诀窍。

几十年来不仅心系古腊梅，曹国泳还持着那棵护梅爱梅之心，成了古华公园游客志愿者。每天早锻炼后，她必须要在公园里巡视几圈才肯回家早餐，她是古华公园一名优秀的业余护绿护园者，也曾是古华公园志愿者二队的队长。这个队长的“官职”，曹国泳一坚持就是十几年，乐在其中，也乐此不疲。一次巡视中，曹国泳发现有人忍不住手痒、在攀摘公园内梅树上的梅子，立即上前阻止，从梅树养护到梅树生存，几句简明却又条理清楚的劝说，让那人马上停止采摘并当场道歉。十多年前，曹国泳还在公园里领养了一棵大树，一直领养至今。如今，曹国泳年岁已高，已不再让她担任志愿者队长，但曹国泳不管有无“官职”，依然每天去公园巡视，去她领养的树下驻足凝视，扶扶树干，看看树冠树身树叶，把古华公园里的那棵树，当做自家祖传的古腊梅一样呵护，她现在是“古华公园市民园长”。曹国泳认为：古腊梅与公园里的一草一木，看似无牵连，却处处有牵连，他们都可以让观者心悦神清，让美好的事物存留人间。

一个家族、一棵树，一棵树、一个人，时代在相传，血脉在相传，薪火在相传，曹国泳已是古稀之人，腿脚已多有不便，腰椎常发旧疾，但老人虽清瘦精气神十足，一如素心梅的美丽、顽强、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