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举引发的骚乱：各怀心思的政客与不愿被“驯服”的塞尔维亚

12月25日，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召开国家安全委员会紧急会议，以应对近日发生的骚乱。武契奇称有些人企图发动“颜色革命”，但没有成功。

就在一天前，塞尔维亚反对党联盟“塞尔维亚反对暴力”在首都贝尔格莱德举行抗议并引发骚乱。武契奇称，抗议活动是“在西方势力的支持下发起”的。其实，抗议活动自12月18日就已出现，而这一切的起因则是17日的那场选举。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24日，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发表公开演讲。视觉中国 图

一场提前到来的选举

12月17日，塞尔维亚举行国民议会选举。武契奇所在的执政党塞尔维亚进步党（Serbian Progressive Party）赢得压倒性胜利，获得47.95%的选票和128个席位，比选前增加了8席。

在野的“塞尔维亚反对暴力”联盟获得24.32%选票和65席，较上届在野联盟（塞尔维亚胜利联盟）增加了25席，却无法撼动进步党的优势地位。进步党的盟友塞尔维亚社会党表现不如人意，仅获得6.56%的选票和18席，较上次减少13席。领导人伊维察·达契奇表示社会党会继续同进步党合作，不过必须要物色或培养新的领袖来提振士气。带有强烈保守主义和塞尔维亚王国复辟倾向的民族民主选择党（National Democratic Alternative）获得5.03%的选票和13席。新进入议会的“我们-人民之声（We-The Voice from the People）”党获得4.69%的选票和13席，其阴谋论的立场和反疫苗的主张赢得了特定人群的青睐。该党领导人是肺病学家内斯托罗维奇，竞选期间他提醒选民关注本国薄弱的医疗保障体系并呼吁推动改革。剩余的13席被代表少数族群的五个党团获得。

按照法律规定，新的议会选举原本应在2026年4月举行，不过一系列内外部的突发事件迅速改变了塞尔维亚的政治进程，动荡的局势下亟需再次确定民意的走向。

第一，自2022年7月以来，科索沃当局在北科索沃地区的车牌和身份证件更换政策加剧了塞尔维亚和科索沃的紧张关系。科索沃警方与当地塞族民众交火，加之北约驻科索沃部队遇袭，一度迫使塞尔维亚军队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战备状态。

第二，2023年5月贝尔格莱德市内发生两起大规模枪击事件，造成18人死亡。暴力事件引发了数万民众多次走上首都街头，反对党联盟“塞尔维亚反对暴力”在此期间形成。许多抗议者指责武契奇在该国制造了一种绝望和分裂的社会氛围，这间接导致了大规模的枪击事件；而反对党联盟也借此要求总统、内政部长和国安局长等人辞职。

第三，塞族武装团体于2023年9月23至24日在科索沃北部的班尼斯卡村（Banjska）袭击了科索沃警察，三名塞族武装分子和一名科索沃警员在冲突中丧生。科索沃的“塞族名单”党副主席米兰·拉多伊契奇承认对此次袭击负责并随后被捕。如此处理并不能令科索沃当局满意。科索沃领导人很快将这次袭击归咎于武契奇的授意，认为贝尔格莱德意图复制俄罗斯在2014年占据克里米亚的做法。武契奇尽管在第一时间否认了相关指控，但是自身的政治处境已经相当被动。

为了摆脱内外部双重施压的困境，避免进步党的民意支持度在无休止的政治攻防中进一步下降，武契奇以反对党的要求为借口，提前解散国会，并宣布在12月17日举行新的选举。事实证明，武契奇的选择是对的，进步党赢得了多数民众的最新授权。不过，进步党首先要妥善处理反对党联盟的选后抗议。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24日，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塞尔维亚议会和地方选举一周后，反对派支持者试图进入议会大楼。视觉中国 图

争议结果引发暴力冲突

17日选举结束后，国际观察员和国内反对党都不同程度地质疑竞选和投票期间的公正性和严谨性，包括“媒体偏见、对公共部门雇员施压、投票点分布不均衡和总统过度干预”等，但是这些指控在进步党的多数议席面前都略显苍白。

真正的焦点是贝尔格莱德市议会的选举结果，进步党和反对党联盟的得票数非常接近，争议性选举舞弊的影响被显著放大了。执政的塞尔维亚进步党和社会党分别获得49席和5席，差2席未能达成议会多数；而“塞尔维亚反对暴力”和民族民主选择党分别获得了43席和7席，关键少数是“我们-人民之声”党的6席，只有该党领导人内斯托罗维奇愿意加入反对党联盟，在野力量才有机会赢得贝尔格莱德市议会的主导权。

反对党联盟指控政府为来自邻国波黑的塞族人发放了40000份合法证件，这才从他们手中“偷走”了胜利，毕竟进步党在首都议会的领先优势不到30000票。所以，反对党联盟领导人要求取消首都市议会选举结果并择期重选。为此，成千上万名反对派支持者自12月18日起聚集在国家选举委员会、贝尔格莱德市议会办公室等地示威游行，并与维持秩序的警察发生了低烈度对抗。进步党政府对此保持了克制，武契奇本人在18日晚间表示“如果内斯托罗维奇不支持任何一方，首都市议会就将重新选举”。

12月的低温、节日假期以及无果的等待不仅没有浇灭抗议者的热情，反而在国际力量的催化下由和平抗议升级为激烈的暴力对抗。12月24日晚间，上千名示威者试图进入贝尔格莱德市政大厅，他们用旗杆和石头打破建筑物的窗户，并高喊“开门”和“小偷”，但被警方的防爆盾牌和催泪瓦斯击退，赶来增援的警察最终驱散了示威人群。冲突造成2名警员重伤、6名轻伤，至少38名示威者被逮捕。进步党政府指责反对党联盟意图复制2013-2014年乌克兰的“独立广场革命”，反对党联盟则声称暴力事件是“政府派来的流氓”所为。

24日晚间的暴力事件成为了测试民意的风向标，相比于选举舞弊和争执不下的市议会多数，民众更加厌恶选举暴力本身。于是，反对派的抗议在经历“脉冲式暴力”后转向缓和。25日，数百名学生对贝尔格莱德市的一条主要街道实施了长达六个多小时的封锁。学生们要求政府公开选民名单，指责政府利用“幽灵选民”来虚增选票，不过直到散场都没有发生重大事件。

26日晚间，仍有数千名抗议者在贝尔格莱德司法宫前游行，要求当局释放所有被逮捕的示威者。在此期间，武契奇和进步党政府展现出足够的自信和克制，一方面表态暴徒的破坏不会成功，另一方面表示“政府会尽力保持温和的反应，不会伤害前来参加和平抗议活动的示威者”。

三方各怀心思

解锁贝尔格莱德市议会困局的钥匙表面上掌握在“我们-人民之声”党领导人内斯托罗维奇手中，该党支持任何一方，市议会多数自然达成。不过，内斯托罗维奇在17日选举后、22日和25日采访中都公开表态，该党不会考虑与任何一方结盟，因为这是他向人民的承诺，但会支持市议会的任何建设性提案。在内斯托罗维奇看来，进步党政府的选举舞弊行为需要被谴责和检讨，但必须依赖充足的证据，而塞尔维亚反对暴力联盟并非人民可信赖的受托者，“因为他们是亲西方的反对派，是反塞尔维亚的反对派，所以没有什么可谈的”。

简言之，三方都在等待2024年新的市议会选举来化解紧张局势，只是预期中的过渡方式有所不同。进步党希望按照程序，在法定时间内未能达成议会多数后自然启动新的选举，所以能够容许反对党联盟发起的和平或者低烈度抗议。这种拉长战线的策略也便于进步党政府处理地方选举中的其他问题。

相比之下，反对党联盟借助国际力量向执政党施压，意图以贝尔格莱德市议会为突破口，迫使政府宣布选举结果无效。政府一旦妥协，就等于默认了存在选举舞弊，反对党联盟将会占据道义高地，更可能在新的市议会选举中获胜，甚至触发骨牌效应，深度改变塞尔维亚的政治格局。

第三方的“我们-人民之声”党将自身塑造为民意的真正受托者，反对党联盟和进步党政府的相互消耗让该党有更多机会被选民关注。内斯托罗维奇表示，该党的目标不是在短期内赢得权力和参与政府，而是要建立一个强大的运动，未来能够制定政策，这样才不会沦为左右横跳的“讨价还价者”。所以，过快站队并兑现政治资源是短视的，积蓄力量并扩大宣传才是明智的选择。

当地时间2023年10月31日，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左)与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会晤后出席联合新闻发布会。视觉中国 资料图

入盟谈判蒙上阴影

就在塞尔维亚议会选举前三天，12月14日欧盟国家领导人峰会在布鲁塞尔举行，欧盟同意对乌克兰和摩尔多瓦开启入盟谈判，还授予了格鲁吉亚候选国的地位。尽管稍早前欧盟表示准备好在2030年之前接纳西巴尔干国家成为其成员国，并计划投资60亿欧元协助西巴尔干各国实施加入欧盟所需的改革。不过，相比乌克兰和摩尔多瓦的“火线入盟”操作，旷日持久的资格审查和漫长的谈判难免令西巴尔干各国对欧盟心生怨怼。

塞尔维亚自2009年12月提出申请以来，此后历届政府都表达了加入欧盟的愿望。过去十几年该国在打击腐败、提高司法独立性和改善言论自由等方面进展缓慢，未能达到欧盟预期；在外交上同俄罗斯和中国保持了非常密切的关系，被欧盟视作“脚踩两条船”的不忠行为。

2023年的巴尔干晴雨表（Balkan Barometer 2023）调查显示，塞尔维亚有65%的民众支持入盟要求的相关改革，但仅有43%左右的人赞成加入欧盟；倘若把“承认科索沃独立”作为加入欧盟的条件，则有高达77%的民众反对加入欧盟。武契奇在今年1月曾公开表态，塞尔维亚对于加入欧盟“不再热情”。

在双方陷入“审美疲劳”的背景下，近期的抗议活动必将给塞尔维亚后续的入盟谈判蒙上一层阴影。17日选举后，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OSCE）观察团团长莱茵霍尔德·洛帕特卡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尽管议会选举在技术上管理得当，并为选民提供了政治选择的机会，但总统的决定性介入和执政党的系统性优势还是破坏了整个选举进程”。德国外交部在社交平台上做出了类似的表态，对于一个希望加入欧盟的国家来说，选举舞弊的指控是“不可接受的”。

毫无疑问，民主机构的正常运作是塞尔维亚入盟进程的核心议题，不过这也有赖于国内反对党联盟能否持续创造热点议题以吸引国际关注。一旦选举议题的热度消退，欧盟仍然要同进步党政府正常交往，至多是在入盟谈判的条款约束和相关援助项目上多费周章，而不会公开否定塞尔维亚的候选国身份。相比于国内的政党斗争，塞尔维亚同周边国家和地区的领土争端才是令欧盟真正头疼的问题，尤其是与科索沃的关系。

正如10月31日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与武契奇举行的联合记者会上所强调的，欧盟需要塞尔维亚和科索沃的关系正常化。但这是科索沃所期望而塞尔维亚绝不可接受的。因为塞尔维亚一旦接受，就等于承认了科索沃的独立身份。所以，维持不正常、至少是不对等的关系，才能体现出贝尔格莱德对于科索沃的主权要求。

当然，欧盟不会就此妥协，结果只能是塞尔维亚和欧盟长期维持一种紧绷的状态。在剧烈变化的地缘政治格局中，正因为不被欧盟的政策所“驯服”，塞尔维亚才会成为各方拉拢的对象，从而获得更多的自主空间和实质利益。

（马天航，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讲师、南京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