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专访张占斌:形成新质生产力需要破除体制机制障碍,更大地解放思想
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及的“新质生产力”正成为当下热词。
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以科技创新推动产业创新,特别是以颠覆性技术和前沿技术催生新产业、新模式、新动能,发展新质生产力。
今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黑龙江考察时首次提出新质生产力这一重要概念。
新质生产力提出的背景是什么,内涵是什么?如何加快形成新质生产力?新质生产力对于当前的中国经济,意味着什么?政府在助力产业形成新质生产力的过程中,应如何发挥作用?
近期,澎湃新闻就上述问题专访了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中国式现代化研究中心主任张占斌。
张占斌表示,新质生产力这一特别的概念,提示全党、全国人民站在更高的视角上看待生产力,从竞争的制高点上来思考中国的发展,盯紧最前沿的技术、最可能影响中国未来发展动能的技术进行思考。
他指出,新质生产力的形成,更需要破除体制机制的障碍,更大地解放思想,融入波澜壮阔的市场经济大潮中,才会有更多的企业愿意投入去进行创造,才会涌现更多的人才。
从竞争的制高点上来思考中国的发展
澎湃新闻:今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黑龙江考察时首次提出新质生产力,后多次提出要加快形成新质生产力,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中重提这一表述。新质生产力提出的背景,是否与我国目前的经济发展阶段、产业发展情况有关?
张占斌:十八大以来,总书记特别重视经济问题,提出中国经济发展进入“新常态”,具有趋势性的变化和趋势性的特征,要求各级干部要认识到这种变化和特征。这里面包括,经济增长由过去的高速或超高速增长,向中高速增长转变,目前由中高速向高质量发展转变。增长的动力由过去的要素驱动转向创新驱动。经济结构也需要调整,产业由中低端向中高端攀升。
在这样的背景下,要有新的作为,就需要新的战略部署,对发展阶段有新的认识,同时也要求经济增长要更好地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求,这实际上对产业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产业不能长期在中低端徘徊,也要向中高端甚至高端进攻,抢占制高点,在世界舞台、国际分工上占据有利地形,而且中国要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这样才能拥有发展的主动权。总书记用“新质生产力”这样一个特别的概念提示全党、全国人民站在更高的视角上看待生产力,从竞争的制高点上来思考中国的发展,盯紧最前沿的技术、最可能影响中国未来发展动能的技术进行思考。
澎湃新闻:发展新质生产力,对于当前的中国经济,意味着什么?
张占斌:对于中国经济将来要实现高水平的自立自强、构建新发展格局,需要加快形成新质生产力,这非常重要。特别是在美国“卡脖子”的背景下,高水平的自立自强在很大程度上是呼唤这种新质生产力的,需要新质生产力的助推助攻,才有可能抢占制高点。
另外,颠覆性技术和前沿技术,需要与产业结合,即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要融合,双轮驱动。产生的技术如果都在专利馆里,获得知识产权证书就结束了,这肯定不行。因此,国家最近这几年一直强调如何将这些先进技术与市场化、商业化的进程紧密结合,形成真正的生产力。
近代科技革命、工业革命没有在中国爆发,是有历史性的遗憾的,也因为这个历史性的遗憾造成了很多苦难,因此对科技竞争、产业竞争我们有刻骨铭心的认识。新质生产力的提出,相当于振臂一呼,把最重要的概念讲出来了,让大家将更多的精力关注到这个问题,重点围绕这个方向展开。
澎湃新闻:如何理解新质生产力的“新”与“质”?
张占斌:新质生产力的“新”我认为应该是指由新技术、新能源、新业态等产生的新产业、新方式、新模式,培养一批新的技术人才,掌握新的技术,产生新的动能、新的领域、新的赛道,推动生产力上更高层次,更好地解放发展生产力,推动全社会更大程度的生产能力的提高。
“质”,我认为应该是指品质、质量、本质,包括拥有新技术的新劳动者,出现新的劳动资料、新的劳动工具,逐渐催生新的产业、战略性产业或未来产业。这需要我们下更大的功夫,对于经济迈上新台阶、真正实现高水平的自立自强特别重要。新质生产力与整个国家的安全发展、高水平发展有关联。
澎湃新闻:总书记在黑龙江考察时提出新质生产力这一概念,有何重要意义?
张占斌:在东北提出,寄托了对东北振兴的期望,但同时这个讲话不仅仅限于东北,也是面向全国,起到号召引领、振臂一呼的作用,让大家的精力要往这个方向聚焦,争取在这个层面有所作为。提出这个概念,体现了对科技创新的极端重视,体现了对科技自立自强的期盼。在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也需要新质生产力有大的突破,中国实现现代化才能行稳致远。
新质生产力的形成,更需要破除体制机制的障碍,更大地解放思想
澎湃新闻: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在提到发展新质生产力时,特别提到了“以颠覆性技术和前沿技术催生新产业、新模式、新动能”。是否可以理解总体分为两步:第一步是产生颠覆性技术和前沿技术,第二步是这些颠覆性技术落地产业化?
张占斌:实际上这两步,很难分得很细。有的技术一出来可能就和产业结合上了,有的技术诞生很久,都没能与产业进行很好的结合,比较复杂。如果假设是两步的话,实际上都与政府、市场有关系,政府和市场都要覆盖这个问题。
政府得坚定地捍卫市场经济,让市场配置资源发挥决定性作用,让创新型人才脱颖而出,这样企业才愿意去创新、愿意冒风险。这就需要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的营商环境,鼓励创新型人才的脱颖而出,才能创造新技术。而这些新技术诞生后落地产业化的过程,也要发挥政府更好的保护作用,如捍卫市场规则、保护知识产权、建立各种标准等。
在新技术的应用中,也需要更好的舆论环境,更好的保护措施。政府能做的事还是挺多的,但也要注意,这不意味着政府替代企业干活,过多的干预和打扰,可能会压抑企业的创新热潮。因此,还是将创新创造的空间交给企业,政府营造良好的市场经济环境,鼓励人才、技术、企业的发展与壮大,同时在科技体制方面做好相应的配合。
澎湃新闻:颠覆性技术需要创造力,甚至需要的是类似天才的人物,那么如何呵护这些人才的创造力?技术催生新产业、新模式、新动能的过程,政府和社会,应当提供怎样的氛围、可以提供怎样的帮助?
张占斌:不能说中国的土壤出现不了颠覆性的原创技术,出现不了类似天才的人物,但是有一个判断,从以往的经验看确实挺难的。这需要政府反思:如何尊重科技、尊重科学人才、尊重创新。对科学创新规律性的认知,还需要政府继续学习、提高认识。
45年前的改革开放,是中国共产党人的一次伟大觉醒。今天这个时代,对这些新规律的认识,也需要党和政府更加觉醒,要站在一个时代高度看这些问题。否则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折腾来折腾去,政府和市场搅在一起,都得不到好处。市场经济的原则得体现市场的意志才行,不能用政府的意志代替市场的意志,不能用政府的指挥棒来干扰市场。
过去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很重要的内容就是不断突破计划经济的束缚,推进市场经济,是“放”的过程,不断“放”,让大家有活动空间。邓小平说,四川农民一小块水田种不上,晚上会睡不着觉,第二天自己就会去继续种。怎么种水田,不用把这些农民都集中起来,给他讲种水田的重要性,种水田的十大关系、若干原则。我理解,这就是把常识交给了人民群众。我感到,马克思主义要飞到寻常百姓家的话,就是把常识交给人民群众。
管得过多、干预过多,层层下指令、层层要结果、层层要报表、层层要留痕,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会导致很多干部躺平,积极性没法完全调动出来。
包括民营经济的发展,事实上也就是创造好的市场环境,尊重市场经济的规则。很多企业家说,不需要特殊优惠政策,甚至也不需要补贴,就公开、光明正大竞争,一视同仁就可以。
因此,得坚定地捍卫市场经济,没有市场经济的波澜壮阔,中国经济怎么能够进一步前行,怎么能够发展新质生产力。将来,需要更大的思想解放,有更大的创新空间。如果都没有活动空间,事事需要请示、报告,没有批示、文件、表态就不能动,那就没有活力了。市场经济和打仗一样,有时候也是瞬息万变,不能敌人都攻上来了报告还没批回来,就坐这里等着,还是得有敢闯的精神。
社会上有时会出现一些言论,对市场经济指指点点、指桑骂槐,甚至为计划经济叫好。中央也要求加强经济舆论引导,需要澄清一些错误认识,要旗帜鲜明地表明我们的态度,旗帜鲜明地捍卫市场经济。我们的新闻舆论部门要旗帜鲜明地站在这个问题的时代前列,要理直气壮地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鼓与呼。
新质生产力的形成,更需要破除体制机制的障碍,更大地解放思想,融入波澜壮阔的市场经济大潮中,才会有更多的企业愿意投入去进行创造,才会涌现更多的人才,新质生产力才能形成、培育、成长。
在开放中提高新质生产力,加强合作
澎湃新闻:在新质生产力形成的过程中,自主创新和技术引进,未来分别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分别发挥怎样的作用?
张占斌:自主创新和技术引进,这两者是不排斥的。改革开放以后,我国有一部分技术是国外引进的,有些也是我们自己创新的。但当时引进的多一些,创新的相对少一些,核心竞争力有时体现不出来。但经过这四十多年的追赶,一边引进,一边创新,实际上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比较好的基础。
我们要自立自强,但不是关起门来搞建设,不是坐井观天、做井底之蛙,我们可以和更多的国家来建立合作关系,合作的方式有多种,购买先进技术或者学习先进技术。确实买不到的,需要我们自己创新的,就得下功夫研究。自立自强、自主创新和引进吸收再创新是联系在一起的,没有改革开放多年来的吸收引进的创新,何谈现在的自立自强。互相的合作学习,产生了市场经济大批的企业家、技术人才,他们在努力创造创新,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就知道前沿技术在哪,产业方向在哪,这很重要。因此,这两者不矛盾,而且是相互促进的。
世界很大,我国在科技创新合作上也是有战略纵深的。全部都是中国人原创、最先掌握最有发言权,这当然最好,但这理想化,全世界有这么多的人,有这么多的国家,其他国家也都在努力创新,技术在不同的国家都生长起来了,在技术创新方面我们不能搞重复建设。近代以来我们落后了,西方已经走在前面了,有的已经创造出来,我们必须要正视,要学习,在学习的基础上去赶超。我们有些领域是有弱项的,必须要努力,补足这个短板和痛点堵点。
因此,需要的是人类文明的交融,一个国家不可能垄断所有的技术,也没这个能力,一定要开放一定要合作,中国这艘大船也一定要在人类文明的公海上航行,越开放越交流,才能知道自己的强项、弱项在哪儿。在开放中学习人类的先进理念先进技术,通过比赛知道水平有差距,抓紧学习,这就是文明进步的过程,比学赶超的过程,也是中国为人类文明作贡献的过程。
新质生产力也得在开放中合作,在相互的交融中才能有更大的发展。中国必须得把开放这项事业进行到底,并且提高到制度性层面。在开放中提高新质生产力,加强合作,在开放中、在跑动中,我们就有机会。
从实际操作来说,“卡脖子”的技术有很多,需要在终端产业上进一步提高水平,但并不意味着要中国完全自己解决,有些是能够通过国际合作解决的。因为创新需要高投入,投一千个亿,也可能失败,需要大量的成本,就得有所为有所不为。针对自身的特点来进行国际合作,这样才能够把我们的比较优势和相对优势彰显出来。
从政府来说,抓住大的方向即可,给社会留点空间,让社会更有活力,特殊人才有特殊对待,给予信任。如果信任度不够,仅靠一批行政人员签字盖章,创造垃圾文件,这是不可取的。还是要给予一定空间,才会有活力,才能有创造力。
要形成尊重人才的制度
澎湃新闻:对于传统行业来说,是否也可以因为产业深度转型升级而发展出新质生产力?
张占斌:从产业发展的历史来看,从国际的历史眼光来看,人类生产力的发展或者设备产品的供给不一定都是顶尖的,也有很多日常生活用品,也需要有一些中低端的产业继续发展。改革开放40多年来,我们在中低端产业发展及相关产品的供给上做出了努力和贡献。如果中国市场饱和了,中低端产业的企业可能就没有太大的竞争力了,因为劳动力成本高导致价格高,这样产业会转移到东南亚甚至非洲去,往要素成本低的地方转移。如果既不提升技术,又不转移,企业就可能面临淘汰。因此,提升的过程,就可能发展出新质生产力,比如,用新材料做产品可能就比原来的好,用新能源就可能更节约。
另外,传统产业转型升级的过程中,会引入自动化设备,会数字化转型,应用机器人、传感器等,带动其他产业的设备、软件硬件提升。传统产业,一方面自己要技术创新,另一方面会应用产生的新技术新设备,让新质生产力的产品也有落地应用的场景。
澎湃新闻:政府在助力产业形成新质生产力的过程中,应如何发挥作用?
张占斌:需要我们有一个大的好的环境,除了号召还得不断创造好的环境,进行体制机制的突破,尊重科学、尊重科学家、爱惜人才。对于掌握技术的人才,可以有更加灵活的机制,合法取得更多收益,从法律制度中对人才有更好的激励。尊重人才的制度形成,人才会无穷无尽地生长出来。
让科学家真正踏踏实实地做研究,让他们生根开花结果,有好的结果产出,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科学家、科技工作者投入到这块土壤中来,形成人才的集群,更好地推动创新和突破,形成互动循环,得创造这样的环境。中国的发展阶段迫切需要这些人才,又有这么大规模的市场,有志者就可能在这个舞台上创造出万紫千红的春天。
这一过程中,法治化很关键。改革开放以后我们认识到法治的重要,一步一步艰难地修改宪法、合同法、民法、商法等。但中国缺少法治传统,真正建设一个法治国家,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法治建设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关键不在于制定多少法,而是深入骨髓的法治观念,执法人员、所有的法律工作者、甚至全社会,都要捍卫人权,捍卫产权,捍卫市场经济。我理解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风雨兼程地向前走,我们的法治建设能够及时地跟上,这就是我们这个国家的福分。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