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我们所瞩望的这个时代的批评

今天，媒体、网络与人工智能已成为文艺批评的新平台，由此产生的新的“技术转向”，已使批评的场域发生了改变，即由原来报刊、杂志、著作等正式出版物一家独大，向豆瓣、知乎、贴吧等网络社区扩散。与此同时，批评的形式也发生了明显改变，即由原来学院批评和媒体批评平分天下，被微评、点赞、弹幕甚至表情包替代或分权。并且，在广大的民间，不具备专门素养的普通人群，越是后者，越拥有更多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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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使得这个时代批评的窘境，再清晰不过地凸显了出来：一方面，正如当下许多物质与情感的需求都不过是“欲望的冗余”，传统意义上建制化批评的泛滥过剩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假批评产出率高，曝光度强，通常不能脱弃久积定型的“路径依赖”，又消化不了各种主义，纷繁丛出的文艺事象已令他们穷于应付，捉襟见肘，要其再接应各种网络文学或新媒体艺术，基本没有可能。由于既不愿放下架子，俯身跟进，以扩容自己的观察；又不能与时俱进，用心体会，以获得新鲜的感知，剩下的只能以看似高深的文字来掩饰一己实感的薄弱了。这样造成的结果，其所论虽大言炎炎，却难有与作品相匹配的幅宽与纵深，与当下的文艺隔着山海，几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这样的批评受大众喜欢，让艺术家服气，根本没有可能。

更值得重视的是另一方面，真批评越来越稀缺匮乏。这里说的真批评，特指由真内行所作的基于自己的真感受写下的诚实不欺的真文字。它枣熟打枣，李熟打李。既深知消费文化的语境与市场经济的规约，使得艺术生产方的诉求需要重新审视，艺术消费者的感受尤需要悉心揣摩，但又守得住批评的底线，知道文艺提供的终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商品，艺术消费者经由文艺所经历的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生活，而是一种精神性的、合符美的生活，所以它总会强调，仅就市集流行的消费体验说文艺，仅就是否予人足够的舒适论其高下，不是狡狯的乡愿，就是庸怯的俗流。因为太多事实证明，人从没有毁于让自己感到陌生、讨厌甚至艰困的东西，而恰恰常毁于让自己觉得熟悉、愉悦和舒适的东西。文艺的价值许多时候正是为了告诉人，正如这个世界本来就欠完善，对人性的检视因此就特别需要人有冷静甚至冷峻的判断。故此，一切真批评总是不遗余力地要求文艺能做到这一点，由此热衷于区分什么是通俗的文艺与严肃的文艺，什么是忠实于审美与服务于娱乐，目的无外是帮助人建立起日常世界和价值世界的真实的联系。

遗憾的是，由于匆忙，抑或苟且，注定了我们要面对假批评有余真批评不足的尴尬局面，甚至正是因这种有余才造成了不足，并此有余就是彼不足的典型症候。有人面对当下的文艺，只看成绩，看不到问题；有的虽看到了，却能轻松绕过，尽显巧于应世的高情商。更有甚者，反身迎合，眼见为追求码洋票房而弃美逐丑，种种畸形审美与炫富竞奢的失德失范如沉渣泛起，仍一味地体恤宽谅，乃或仅针对文本操弄理论，张大其艺术属性，而很少顾及艺术背后有人，脱敏政治纯任技术的背后，尽显对资本的屈服与对市场的盲从。这让我们想起魏伯･司各特说的话：“只要文学保持着与社会的联系——永远会如此——社会批判无论具有特定的理论与否，都将是文艺批评的一支活跃力量”。我们永远不应该让自己的批评失去这种力量！批评越亲近这种力量，越能获得思想史、文化史的广阔视野，并完成永恒真久的历史化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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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稍感欣慰的是，自上世纪90年代媒介研究兴起以来，面向网络文学、视觉系影视与二次元动漫等各种新文艺的批评已渐有起色。只是批评的成熟不仅要看主体与批评对象之间的认知距离，还要看它的匹配度及实现程度。这其间，批评家的主动性、价值观及知识储备与审美期待，都有一个被激活的过程。只有主体的意识自觉，才能实现批评的在场与及物，从而给热忱而饱满的真批评赋权。而眼下，足以因应当下文艺发展整体的批评还很薄弱，真能面向新文艺、解释新样态的批评还很稀缺，文艺批评的生长性与自我完足意识，因此还远未臻于理想状态。

真希望将要到来的批评能与当下文艺缔结起更健康合理的关系，不是要么追随要么讨伐，而更多提点和陪伴，并在过程中既关注其构成的热点，更揭出其背后的痛点。如是学院批评，能见微知著，以深厚的学养洞穿事象的本质。对一切倾诉式的艺术表达，能注意泄导其心理淤积下隐在的社会性的创痛，避免读者受众捡了个人化的故事，丢了整体性的历史。如过程中再能克服学阀学究的霸气与高头讲章的作意，尽显诤友的诚意和知音的鼓励就更好了。如是媒体批评，能用好大众传播的特质，从议程设置到文本选择都取用合适的策略，在更多感性代入的同时，尽全力揭示对象的真实性缺失或公正性不足，从而赋予作者与观者两方更宽广的视野。如过程中再能克服泛意识形态化和简单的二值判断，尽显与批评主体全民化相对应的真正的亲和力就更好了。

我们热切期待这样的批评早日到来！

（本文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澎湃新闻“上海文艺”栏目学术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