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自己比过去更深刻也更自由

编者按：

无论是在宏大的时代，还是在人生的紧要关头，“幸福都是一种艰苦的工作，需要我们以更有韧性的生活哲学去穿透它，以更有力的行动去推动和改变。”回首即将过去的一年，你又以何种姿态和行动予以应对？澎湃评论部年终特别策划《每片雪花都朝着春天飘去》，记录和书写你我的2023年。

2023又花完了。每当我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时，我就想起法国思想家蒙田那句答复，他会像个禅师似的反问一句：怎么，您难道没有在生活吗？

初次看到这里，我一时竟无言以对，它给人一种即将就要顿悟的感觉。没错啊，我难道不是一直在生活吗？仿佛就此马上要想通很多事，一层窗户纸即将被捅破，可过不了多久，思绪就又慢慢掉回到了迷惘中，不知所以然了。听君一席话，感觉只是听了一席话。

蒙田的意思是，生活就是最大的事了，是一生能做的最精彩之事，所以不要胡思乱想，专注生活。可问题是，生活这个词太空泛，像握不住的空气，它能落在一些最朴素的事件或线索上吗？如果说世界是由量子构成，那么生活又是由什么组成？

答案或许就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那些最容易被忽略，头脑最不屑于涉足的地方，生活的禅意与调性总是如此。

后来我发现，呼吸或许就是这样一件事。海德格尔告诉我们，要有一种能够惊讶于质朴之物的能力，同时还要参与这种惊讶，并栖居在这种惊讶中。好吧，一年过去了，如果说自己在这一年中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今年我开始学习怎么栖居在呼吸的惊讶中，就像人生中首次看到大海时那种惊讶。

呼吸可能是人一生中做过最疯狂的事了。想象一下吧，人诞生的时刻，第一件事就是要用尽全力把肺部张开，然后猛地吸入第一口空气，从此毕其一生昼夜不息。呼和吸像紧密咬合的齿轮，因为空气无法储存，也没办法囤积呼吸，它们没有任何被物化的可能性，只能一口一口来，直到告别世界那一刻才停止。

假设一个人每四秒呼吸一次，那他一天大约呼吸两万多次，一年是将近八百万次。如果一生按八十年算，那么此人大概要呼吸六亿多次。古今多少事，尽付鼻息中，而它只是两袖清风，在一张一翕中交织出了生命绵密又飘忽的脚步。最疯狂的是，我们浑然不知。

每一次呼吸，都是一项不可思议的大工程，它就在你体内悄悄展开。我们的胸廓是一个由肋骨、胸骨和脊柱组成的笼式结构，有超过80个关节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其中一半可动，肋骨充满弹性，可以弯曲变形。不妨亲身体会一下，每一次吸气和呼气，它们都在进行着精密的协作，从收缩到扩展。脊柱下方的骨盆也参与了这场呼吸运动，此外还有肩膀附近的上肢带骨、颈椎、头骨以及附着在骨骼上的肌肉，它们配合默契，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响乐，而这场交响乐的名字就叫作“吐故纳新”。

吐故纳新就是气体交换，这是呼吸的最终目的。为此一个人永远无法成为上一秒的自己，也无法成为下一秒的自己，因为每时每刻都处在更新中。

身体组织的细胞运转需要动脉血为其提供氧气，细胞氧化代谢后便产生废料二氧化碳。当空气经由鼻腔路过咽喉从上呼吸道进入肺部时，那里正有近3亿个肺泡在焦急等待，它们像一个巨大的物流中转站。吐故纳新就在此发生，经由肺泡上的毛细血管膜，旧的二氧化碳搭乘静脉血被呼出体外，而新的氧气则搭乘动脉血去到了人体的天涯海角。

所以心肺与血氧是人体健康的重要指标，而在运动情境中又有摄氧量、代谢当量以及有氧无氧等科学性叙事。但这些都是对呼吸的功能性描述，它们有个共同缺陷，就是都忽略了呼吸作为一种存在本身的喜悦，这点非得用文学来表达不可。

呼吸这件事，停留在科学与美学的汇聚之处，伫立在身体与心灵的交集之点，而且还是疯狂与质朴的集合体。年终岁末，为了凝固住呼吸的惊讶与美感，我专门构思了一篇小说，它主要受鲁迅《故事新编》的启发，鲁迅改编了很多神话故事，为其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我选择改编的是盘古开天地。

众所周知，最初天地一片混沌，是盘古举起斧子将其劈成两半，阳清升为天，阴浊降为地。但盘古并非一劳永逸，其中还有很多曲折隐匿在时间的尘烟中。天地虽分，但彼此还有极强的引力，它们时刻想着复归为一，因此盘古顶天立地，承受着天地间巨大的压力。

可长此以往，盘古恐怕也难以支撑，所以他就想了个迂回的方式，只见盘古用尽全力张开胸腔，做了世界上第一个深呼吸。他把天通过上呼吸道吸进肺里，然后输送至全身，让大地感受到天在靠近，待天地满足之时，盘古再将天呼出去，如此反复，就像反复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

天地就这样一直在盘古身体里进行隐秘互动，分分合合，乐此不疲，慢慢也就习惯了这种模式，不再想着复归混沌，最终天长地久，而人居其中。后来盘古的后裔们，就这样一代代扎根在大地上，吹呴呼吸。所以古籍上有“天地人”的说法，后来又讲“养浩然之气”“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其实都与呼吸有关。

这是个粗陋无比的故事。但如果能透过呼吸的眼光来看，用呼吸的耳朵去听，我们将逐渐认识到自己比过去更深刻也更自由，并且会参与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如果你愿意，你就会进入这个世界。

海报设计 赵冠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