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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神》:苦难是全人类通用的语言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黄瓜汽水
题图 | 渣渣郡
这是一部极其容易被错过的电影。
吕克·贝松的新片《狗神》,不管是看名字还是看海报都让人一头雾水,但却在豆瓣有8.3的高分。换句话说,这是你目前能在国内院线看到的相当高分的外国电影了。
作为今年为数不多的引进片之一,能在国内院线的大银幕上看到活蹦乱跳的变装皇后Drag Queen,就已经足够让人惊讶。要知道,这是国内绝无仅有的第一例。
它拿下了今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提名,还在今年的平遥国际电影节上收获了国内知识分子和迷影群体的掌声。
可惜又可怜,仅仅0.6%的排片率也令人震撼。哪怕是在北上广深这样的超一线城市,想看到这部电影都不容易。
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吕克·贝松是一个会讲故事的导演。熟悉他的观众,都记得《这个杀手不太冷》《碧海蓝天》《第五元素》以及《超体》。
那这次的《狗神》讲了什么故事?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
如果你以为是萌宠喜剧,那恐怕要失望了。它并非忠犬八公,也不是怪医杜立德,更不是合家欢的汪汪队立大功。恰恰相反,这是一部瞄准了社会边缘人群、讨论了宗教命题、甚至还带有cult氛围的欧洲电影。
电影说的是狗,也说的是人性恶。一个彻头彻尾的弱者,如何在命运和苦难的漩涡里挣扎,最后迎接自己的光明与死亡。
一个雨夜,警察截停了一辆卡车,上面坐着一个异装癖司机,他的面容就像被割破脸的小丑,还穿着玫红色的裙子。而卡车车厢里,是满满一车“肮脏的流浪狗”。
警察逮捕了他,随后发现了他的住处有大量的黑帮成员尸体。于是一位精神疾病专家来到了监狱,听到了一个社会边缘人讲述的传奇故事——
美国新泽西州,有一个可怜的小男孩道格拉斯,从小生活在家暴父亲的阴影下。母亲天天挨揍,哥哥为了讨好父亲,一齐挥拳向更弱者道格拉斯。讽刺的是,这是一个传统的基督教家庭。
父亲经营着非法斗狗的交易,圈养了上百只流浪狗,故意饿着它们的肚子来激发它们的凶狠。道格拉斯心地善良,偷偷给笼子里的流浪狗喂食,被父兄发现后,不仅挨了一顿暴打,还被丢进了狗笼里,从此过上了和数十只狗一起生存的日子。
狗群似乎能通过天性辨别善恶,道格拉斯救了狗,它们也反过来救了道格拉斯,和他相依为命。在狗笼里长大的道格拉斯,看着笼子外挂着的"In the name of god"中的"nam god",倒写过来,在他的视角里就变成了"dog man",即狗神。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隐喻,god倒写就是dog。
一天,暴怒的父亲用子弹打掉了道格拉斯的一根手指,子弹反弹之后嵌入了道格拉斯的脊椎,他用最后的力气,将残指交给了狗群中的一只小狗,嘱咐小狗找警察报警。小狗真的听懂了他的话,道格拉斯得救了,父兄也被判入狱。
但道格拉斯就这么残疾了,只能坐在轮椅上生活。子弹嵌得太深,没有医生敢取出来,于是变成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他从此过上了一种残忍又诗意的人生:他无法站立行走,站起来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走向死亡。
随后他被送进了一家儿童福利院。在这里,他遇到了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萨尔玛。萨尔玛是一位喜欢莎士比亚的社工,她带着残疾的道格拉斯学会了化妆,爱上了戏剧。坐在轮椅上的道格拉斯在福利院的舞台上成为了巨人。他既是罗密欧,也是朱丽叶,也是麦克白,还可以是一朵花一片云。
可是他的光明总是很快就被收走。萨尔玛离开福利院后,去纽约成为了百老汇的大明星,而道格拉斯继续做着一个普通的残疾人。他跟随着萨尔玛的动向,为她制作了一本厚厚的剪贴册。他坐在舞台下面激动地为萨尔玛的演出鼓掌,但激动的人群迅速挡住了坐在轮椅上的他。他手足无措,只好更用力地鼓掌,连花都无法扔到舞台上。这是一段精彩到让人窒息的表演,没有一句台词。
可惜在后台,久别重逢的两人还没有开心一分钟,萨尔玛就告诉道格拉斯,自己已经有了家庭,失恋的道格拉斯只好转着轮椅离开,从此再也没有打扰过唯一爱过的女人。
道格拉斯读了生物学的学位,在一家狗狗收容所上班。结果政府没钱了,收容所也倒闭了,于是道格拉斯自己找到一处废弃的厂房,和上百只狗狗共同生存在这里。
他就像流浪狗的无冕领主一样。
为了给狗赚狗粮,残疾人道格拉斯摇着轮椅一家家求职,但都被拒绝了:社会不需要一个下半身瘫痪的年轻人。直到他推开了一家剧场的大门,看到了舞台上站着的十几个变装皇后(Drag Queen,通常是由男性通过化妆和服饰来扮演女性),他似乎终于看到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因为萨尔玛对年幼的他说过一句话:“当你可以表演莎士比亚时,你可以表演任何人。”
于是他第一次化上了女性的妆容,卸掉了腿上的器械,在舞台上站满了3分钟,也就是一首歌的时间。他唱了一首法国的著名歌曲La Foule,全场人动容。
“我一直喜欢伪装,如果你不真正了解自己是谁,你就会这么做。装扮自己,编造一个过去,来忘记自己的过去。”
在舞台上他可以短暂地扮演一个女明星,用3分钟时间,短暂屏蔽自己是一个社会边缘弱者的现实。
这就像另一个版本的《小丑》,社会像榨汁机一样冷漠地挤压着底层的蝼蚁,于是他们戴上面具之后,重新活了一次。
而道格拉斯竟然比观众更晚发现,狗群能够理解自己的每一句话。甚至精确到细节。
这支沉默的狗军团,有德牧、杜宾、斗牛犬、杰克罗素梗、各种猎犬等等,甚至还有柴犬和吉娃娃这样看上去毫无武力值的吉祥物。道格拉斯可以和所有的狗无缝沟通。
于是他作为社会底层开始了自己的劫富济贫,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Dog Man。他教会狗狗潜入富人的豪宅里偷走价值昂贵的珠宝,还用狗狗帮助街区的穷人智斗黑帮。他不受人类道德的束缚,更像是维持着狗的世界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与狗的暴力从未出于私欲,只是自卫。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说,作为边缘群体的侠客,他在用一种另类的武器对抗父权和资本主义。
道格拉斯对精神病医生如此描述他赖以为生的狗群:狗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同类,但人类会。人类世界对弱者的挤压与霸凌,是连狗都无法理解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被狗咬了的黑帮大佬找到道格拉斯寻仇。打扮成金发梦露的道格拉斯还是站起来了,他举起了枪,和狗狗军团上演了一出《小鬼当家》,把黑帮全部撂趴下。
黑色幽默的是,狗打败坏人的方法,全是人类用来捕猎动物的陷阱和铁夹。
恶人一次次想要置他于死地,但命运偏偏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赢了,身后无声的狗军团犹如神的手指轻轻触碰了这个残缺的人。
于是,如同童话寓言的一幕出现了。
道格拉斯向警方承认自己的盗窃和杀人,他坦然接受了审判。最后一天,流浪狗们为道格拉斯完成了最后的救赎。
它们浩浩荡荡地从城市各个角落集结,如同大天使加百列降临,来到警察局偷走钥匙,为道格拉斯打开了牢门。这次他换好了西装,没有再躲在女装面具的背后,丢掉了轮椅和假肢,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了教堂。
他倒在了十字架的倒影下,似乎整座城市的狗都围住了他。此刻他变成了狗们的受难者耶稣,死亡是他最后的升华与解脱。
这就是吕克·贝松讲述的黑色童话故事。道格拉斯的双腿总是会让人想到小美人鱼。
他一辈子总共站起来了四次。
第一次是看着心爱的萨尔玛已经结婚生子,他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崩溃,于是用肉体的疼痛发泄精神的痛苦;第二次是为了狗狗的生存,也是为了自己的舞台,他在变装俱乐部里强迫自己站了整整3分钟完成了表演;第三次是在和黑帮的火拼里,他站起来,用性感的梦露形象杀死了所谓的强悍男性力量;最后一次,他走到十字架前,完成了作为“狗的耶稣”的使命,也就是死亡。
这不是什么诘屈聱牙的艺术电影,简单到所有人都能看懂。
《狗神》这个故事的起源,是因为吕克·贝松看到了一则新闻:一位父亲把儿子关在狗笼里多年,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这个孩子只会用四肢爬行,用狗盆吃饭。也许对其他人而言,这只是一条猎奇的社会新闻,但吕克·贝松忍不住思考接下来的问题:走出狗笼的男孩,会怎么看待这个陌生的人类社会,他会挥刀复仇吗?
其实吕克·贝松似乎一直在讲同一个故事——强者对弱者无穷无尽的暴力、弱者的社会性失语、以及弱者的互相救赎与牺牲死亡。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这个杀手不太冷》的里昂和玛蒂尔达,就像道格拉斯和他的狗军团。他们都是社会边缘人,有如神助般几番躲过死神的铁拳,最后仍然被强权碾死。
黑色童话就残酷在这里:他告诉你,弱者也能找到慰藉和救赎,但强权随时都能熄灭他。但自由意志、艺术与爱,可以赋予弱小者以一敌百的力量,让弱者把创伤转变为超能力。
再加上演员Caleb Landry Jones影帝级的表演(他是第74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男演员得主)用一己之力撑起了这部电影,用伟大的表现力平衡了剧情叙事的薄弱与幼稚。
说来有趣,这位演员具备小雀斑+希斯·莱杰的长相,还具备华金·菲尼克斯在《小丑》里的华彩神态。一时让人恍惚,仿佛看到了两代小丑的面容共同结合成了一位新的“狗人小丑”。
这让人完全想不起来,这是那个在《X战警·第一战》里扮演声纳变种人的害羞男孩。
如今的电影界,能够出演社会边缘群体,是一件噱头大于内容的事。但能够做到“不过分用力,不矫情,不变形”,才是真正顶级的演技。
Caleb Landry Jones做到了。他的高光演技时刻,纯真又复杂,优雅又狂野,疯狂又令人心碎,雌雄难辨。
如果说这部电影可惜的地方,一是卑微到地心的排片率,埋没在国产电影的汪洋大海里;二是国内的宣发团队,完全曲解了电影本身的内涵。
宣发对电影的理解是什么?海报上写满了“疯、爽、虐”,好像生怕观众看不懂,生怕有门槛赶走了基本盘。这样的形容词浪费了这部电影,甚至有一种往油画上刷绿漆的怪异。
许多人被Drag Queen的标签吸引进来,结果发现,这并不是一个俗套的故事。
就像人们经常开玩笑说的:漫威应该出一个新英雄,把各种元素叠满,最好是少数群体+有色人种+残疾人,这样就能横扫奥斯卡了。
没想到,从某种角度来看,吕克·贝松真拍出来了这样的“英雄”。但我保证,哪怕是最厌恶政治正确的人,也不会感到任何强加给你的政治正确。它甚至能让一个长期品尝异性恋红利的“顺直人”体会到边缘人的痛苦,因为这种痛苦是明晃晃的、直接泼到脸上的、鲜血淋漓的。
这部电影不是为了政治正确而政治正确。所有的镜头都指向了一句话:当苦难流向弱者时,弱者该如何自救?
一个底层弱者被父权关进狗笼殴打,被社会正统的大门拒斥,被有色的目光审视,被遗弃荒野后置之死地而后生。当你看完了他的一生,你会发现:
苦难是全人类通用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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