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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贺子珍的沉寂岁月(上)
贺小平/口述 沈飞德/采访 杨之立/整理
序言:贺家发源于江西永新,一门英烈。贺敏学(1904—1988)、贺子珍(1909—1984)、贺怡(1911—1949)三兄妹很早投身革命,在井冈山时期就与毛泽东结下深厚的战友情谊。贺敏学曾得到毛泽东“好人”和“三个第一”的称赞,贺子珍则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可惜这段同甘共苦的婚姻在1937年爆发严重裂痕,同年贺子珍出走苏联,1939年她在苏联得知婚变消息,毛泽东和江青已于1938年成婚。1947年回国后今昔全非,贺子珍长期幽居上海,直到1979年才获准进入北京参观毛主席纪念堂。陪在她身边度过这段沉寂岁月直至生命尽头的,正是本文的口述者、贺敏学的独生女贺小平。
1947年,久经磨难的贺子珍(前左二)回到祖国,李立英(后中)携女儿贺小平(前左三)到哈尔滨看望贺子珍和李敏(后左一),前左四为李六如夫人王美兰。这张照片是本文口述者贺小平与她的姑姑贺子珍的第一张合影我第一次见姑姑,是姑姑1947年从苏联回来。她回国后住在哈尔滨,找萧华给主席打电报。主席回复说,贺敏学在华北作战,现在战事很紧张,等打完仗再说吧。我妈便带着我从通化到哈尔滨见姑姑。那时我妈25岁,我5岁,因之前并没见过面,一开始姑姑以为我妈是我爸的女儿,差点闹了个笑话。
姑姑在哈尔滨呆了两年,1949年,大局已定,主席进入北京。小姑姑贺怡到北京找主席为姐姐讨说法,主席说了一句话“中国人按照中国的传统”。贺怡理解为主席接纳了姐姐,于是两人动身去北京。可火车到了沈阳,有两个自称代表组织的人上来,不准她们进京,否则先开除党籍。贺怡刚从北京出来,那么显然是不许贺子珍进京。两个人对贺子珍说,你哥哥在上海,你到你哥哥那儿去。于是姑姑转火车来到上海,没想到下半生就留在上海了。
溧阳路的一窝小崽子
1949年5月上海解放,我们家三个人分三天进上海:我爸任职27军副军长兼参谋长,是从西郊第一天带部队打进上海的;我妈是政治部门第二天进上海;我随后勤部门第三天进上海。
贺子珍在上海的第一处居所:溧阳路1267号公寓起初姑姑住在虹口区溧阳路1267号公寓,我也与姑姑一起住。11月出了一件大事,当时小姑姑在吉安地委任组织部部长,她到广东南雄找回女儿贺海峰,及贺春生、贺麓成,还给爷爷扫墓,花了不少时间,因要赶到南昌开会,决定连夜开车,不幸发生车祸,遇难时年仅38岁。我爸得知消息,马上派吉普车和警卫班过去,将车上的人统统拉过来住在溧阳路。那些孩子有远房亲戚的,也有不相干的,大家都想冒充贺怡的孩子,姑姑心中悲痛,来者不拒,全都收留在家中。这下好了,溧阳路家里养了十几个孩子。直到1951年2月,我爸由南京调防上海,到姑姑家一看,竟有一窝叫舅舅的崽子,心里便有数了。没几日,他便根据小孩长相和他们父母联系起来,将他们分别遣散回江西老家。剩下贺春生、贺海峰、贺麓成,后来他们都是我爸养大的,也都和我们住在一起。
1950年在南京。前排左起:贺子珍、贺小平、李敏、李立英,后排左起:贺敏学、毛泽东警卫员到了1950年,由于二六轰炸,国家要组建一个华东军区防空司令部,1952年我爸任司令部司令,包括姑姑在内,我们所有人都跟我爸住在今天南鹰饭店后面的老房子里。出于对姑姑的怜惜和小姑姑骤然去世的痛心,主席曾提出,贺子珍在上海的生活费用额外开销从他稿费中支出,陈毅回答说:我们偌大个上海,难道养不起对革命有贡献的贺子珍?据说陈毅曾安排姑姑任职上海虹口区委组织部部长,我听到过别人叫她贺部长,我当时理解她在杭州妇女部做过副部长,上海到底有没有职位呢?我的确不清楚,但即便有,这个职位长期以来只让她领工资,却没能去工作。
南鹰饭店后面的房子有3层,很大。一楼是客厅和饭厅,餐桌是欧式的椭圆桌,可以拉到很长;大门进来有一个房间,警卫员、司机住那儿。二楼一排四间屋子,姑姑住在西头第一间,我爸住在东头第一间。我是在我爸的东面的第二间屋住,还有外婆、表哥、表姐。三楼是舞厅。我们礼拜天偶尔去看电影。贺家是永新望族,姑姑在投身革命前受到传统礼仪的教养是很全面的,生活上有很多规矩。我爸领教过,就总结说:下午2点钟的电影非得给她提前到1点、12点半,你不能告诉她2点,那她肯定迟到。因为她要换衣服,洗头洗脸梳头,每个步骤都不能含糊。
贺子珍在上海的第二处居所:南鹰饭店背后的老房子泰安路居所的家庭生活
1952年,我爸转业,他带了一批指挥员组建建工部,并任副部长兼华东建工局局长。我们搬到了现在我居住的泰安路。1955年搬过来不久,我爸就去西安任建工部西北管理总局第一副局长,后任局长。上海这边家里人口多,住房非常紧张,海峰、我、外婆三个人住一个房间;春生是男孩,只能住一个很小的房间;姑姑住在二楼东面最大也是最好的房间。
我们全家都给予姑姑极大的尊重,甚至一开始让姑姑当家。但是姑姑生性豪爽,出手大方,实在不是个会管账的人。有一次逛街看到灯笼袖真丝衫,她在俄罗斯穿过这类衣服,她立马说这是好东西要抓紧买,一口气买了一打,自己留了两件,一件长袖,一件短袖,其余全送光,我和海峰也各得了一件。自己口袋里面有多少,全部掏给你,她就是这种人。这么花法,家里到了下半月就揭不开锅了,她便偷偷问我借钱买菜。但姑姑从不赖账,工资刚拿到手就还了我。我说急什么?她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此数月下来,姑姑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还是让外婆当家。她那时候一个月有208元工资,零头8元交党费,200元全部上交给外婆,可见她是真不太在意钱的。
1955年,贺小平与父母在上海泰安路家中姑姑对我们小辈很关怀。有一次我过生日,我爸八九点回来,一进门就说哎呀,今天小平过生日。我妈其实忘记了,说饭都吃完了,过什么生日?姑姑说有一个办法,苏联人就是这样的,汽水加冰砖!于是,我们买来一块大冰砖切成好几片大家分,那个生日过得很开心。
姑姑一直抽烟,但烟瘾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大。大家为了让她少抽点,一根香烟剪成两三段,老念叨说今天你抽了两根,抽了三根,数字听着很大,其实就是一根。等李敏的儿子出生了,我们又有了一个新办法,就是拿小孩子说事:你这个烟不行,小孩受不了。姑姑很快就掐掉烟头。她很钟爱外孙,每天问:孔继宁吃什么饭?喝什么汤?样样都管。深夜,她不睡觉时,就会跑去看外孙是不是踢掉了被子。
姑姑没有工作,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报纸,尤爱看《参考消息》,格外认真,一字不落,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老问:“小平你《参考消息》看过没有?看过,文章里面怎么讲?”我只好耍无赖说没有看到字,字都被你吃掉了,然后她就哈哈地笑。不要和她讨论这些事,她会和你较真的。
外界老觉得她精神不太正常,但我认为这事一言难尽,很难说清。有些现象按照一般情况来说她是不正常的,但是放在她的人生轨迹里又是正常的。例如她明明饿得半死,还不吃东西不喝水,因为她在苏联疯人医院里每天都迷迷糊糊睡着,饭菜里面有镇静药,她吃过这个苦头,就对食物很警觉。她在康生红得发紫时就断言这个人不行,不是好人,别人肯定觉得她脑子有病。还有作息习惯也异于常人,正常人白天活动晚上睡觉,她反过来昼伏夜出,她说这是跟主席习惯了,主席晚上不睡觉,她也晚上不睡觉,人家早上起床工作,她刚刚睡下去。这些算不算有病呢?
一生从未放弃寻找孩子
20世纪50年代,毛岸英曾写信给姑姑,毛笔字的,字迹和主席很像,我记得他称呼姑姑为贺妈妈(毛岸英和毛岸青在苏联期间是贺子珍抚养的),可见对姑姑感情很深,他是从不叫江青的。后来他在朝鲜牺牲了,姑姑知道了很伤感,对我说:都是主席不好,人家小时候流浪,回来以后当农民,又弄到朝鲜去,这下就没了。姑姑是有点埋怨主席对岸英太过严苛。在苏联时,姑姑自己不吃饭也要给两个孩子吃,娇娇(李敏)说岸青哥哥老是掉笔头,老要我妈给他买笔头。岸青和姑姑后来在福建见过面,但并没有来过泰安路。娇娇和两个哥哥关系很好,我们住南鹰饭店后面时她每年来我们家和姑姑一起过春节。
姑姑一生坎坷,受尽怀胎生育之苦。他们曾通过我的手送两张照片给娇娇,让主席辨认哪个是姑姑和主席的长女,但没有结果。关于杨月花,我爸是承认过她的,但姑姑并不知情。有些问题也老让我去问,例如杨月花出生的年份。我只能开动脑筋,陪姑姑乘凉闲聊,兜来兜去兜到这个话题上:“你不是6个孩子吗?老大哪一年生的?”她也警惕的,会说你问这个干什么?问了这个刹车也不行,要怀疑的,我就接着问老二哪一年?她答道:“老二1932年,长征的时候2岁多了,会走了……”
多年前,月花想让我陪她去北京见娇娇,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世。我劝她说,你去了无非两个结果:若你是主席的孩子,待遇也高不过李敏;若你不是,那对你来说就更不好了。你现在生活安定,不缺什么,不如就让这个疑问继续悬着吧。月花一想,说得有理,也就把这份心思看淡了。
1970年春节在上海湖南路招待所。后排左起:李敏、贺雄(即霍小青)、贺麓成、陈天亮、贺春生、叶启光、贺海峰、周剑霞,中排左起:卢虹、贺子珍、贺敏学、李立英、陈莉、贺小平,前排:贺汪洋另外是小毛的事。1953年,姑姑给时任江西省长的邵式平写了封信,请他帮助查找,江西政府找到了一个叫朱道来的青年,各方面情况非常吻合,连血型都和姑姑一样。姑姑很激动,把他接来,1970年我们两对新人一起在这里结婚。但是后来情况变复杂了。又杀出一个女同志朱月倩,说小毛(朱道来)是她和霍步青的孩子霍小青。江西人霍和贺是一个音,民政局干部对收养人说一切实事求是,说贺家小毛死了或者卖掉也都可以,但她屡次改口,弄得我们也没辙了。主席本打算见一下小青,但后来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组织上没有确认,希望你不要见他。可能是总理打的,因为总理看过小青照片,认为络腮胡子,不太像主席。主席表示服从组织安排,就没有见。我当时想,见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青成婚第二年就去世了,因为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没去参加他的葬礼。姑姑在医院里一直惦记小青,我瞒着姑姑小青去世的消息,怕问穿了,索性说我和他从无书信往来,后来干脆说他到国外去了。
(未完待续)
(作者为贺子珍侄女,文章选自《世纪》杂志2016年第4期,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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