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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平:六祖慧能身世新说
六祖慧能作为中国禅宗创始人,其身世由来至今仍不清晰。本文依据六祖《坛经》的自述,辅以《南史》《陈书》记载,初步认定六祖慧能为萧梁时期新州刺史卢安兴的后代。六祖“不识文字”,是其先世谋反遭到镇压所致。为逃避追捕,六祖先世曾以船为家,变身“疍家人”。从六祖身世出发,可以认为疍家人没有统一的“族源”,水上人家的人口来源是动态多元的,他们由不同世代“逃避追捕”的人群组成。
广州光孝寺六祖像
慧能(638-713)出生于唐贞观十二年戊戌,后起的慧能传记及突然出现其父卢行瑫于唐武德三年(620年)流放岭南的记载,纯属画蛇添足。武德三年唐朝尚未平定岭南,何能将流人安置新州?证之以敦煌博物馆《坛经》抄本,六祖身世叙事越到后来越加丰富生动,正如顾颉刚所说,是“层累地造成的历史”。
《坛经》中的自述
最早版本的《坛经》中,六祖名“惠能”,后来普遍写作“慧能”。在存世最早的《坛经》敦煌博物馆抄本中,慧能如此自述身世:
惠能慈父,本官范阳,左降迁流岭南新州百姓。惠能幼少,父又早亡,老母孤遗,移来南海,艰辛贫乏,于市卖柴。……
比敦博本稍晚的是保存在日本的惠昕本《坛经》,这段话基本相同:
某甲严父,本贯范阳,左降岭南新州百姓。此身不幸,父少早亡,老母孤遗,移来南海,艰辛贫乏,于市卖柴。……
《坛经》主要版本都来源于慧能弟子法海的记录。法海根据慧能口说笔录,“本官范阳”应是记录时听错,惠昕本更正为“本贯范阳”。慧能在信众面前,称其父曾在范阳做官不合乎情理,作“本贯范阳”则是自述家世应有之语。后来,众多版本《坛经》及各种慧能传,增加了“俗姓卢”的叙述,或者是慧能私下道及。范阳卢氏为中原望族,与清河崔氏、京兆韦氏并称。
以笔者有限的阅读经验,旧时“入粤”第二代,多喜欢自称原籍,往往要从第三代起,才自称岭南人、粤人、广东人。彼时,来自“中原”才显得荣耀,岭南人是受歧视的,称为“獦獠”。慧能在湖北黄梅初见五祖宏忍时,自我介绍“弟子是岭南人,新州百姓”,由此才引起“獦獠”是否也有佛性的辩解。慧能大方承认自己是“岭南人”,可判断不是第一、二代移民,当是数代之后。
慧能父亲去世时,孤儿寡母,(《曹溪大师传》称“三岁而孤”)穷困至极,要从新州(今新兴县)夏卢村到达南海(广州),交通很成问题。这是既往学界未曾重视的疑点。今日看来,两地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公里,似乎很方便,但考虑到唐代的陆路交通状况,步行十分艰难。若引入新视角,他们一家原本生活在船上,这个难题就迎刃而解。水上人家无论男女都善于驾船,从西江水系到达广州,只要带够粮食、清水,不存在太大困难。直到民国时期,广州市区居民柴火主要靠疍民供应。一千多年里,卖柴是“水上人家”谋生渠道之一。卖柴不需要多少本钱,却能维持基本温饱,这是非常合理的选择。
《(崇祯)肇庆府志》中提到新兴卢溪水因六祖慧能得名:“卢溪水,发源于李崛岭,经卢村,过龙山,绕县城东门北流,合锦山水。六祖禅师所生之地。祖姓,因名。”按后世的航道推测,六祖之母驾船沿卢溪水北行,在高要南岸镇进入西江水道,顺流而下直达广州。
王维《六祖能禅师碑名》称:“禅师俗姓卢氏,某郡某县人也。名是虚假,不生族姓之家;法无中边,不居华夏之地。善习表于儿戏,利根发于童心。不私其身,臭味于耕桑之侣;苟适其道,羶行于蛮貊之乡。”按王维原本的意思,“名是虚假,不生族姓之家”,认为慧能出身于岭南土著家庭,与中原士族毫无关系。王维之所以这么说,跟他是个道行高深的“居士”有关,在他看来,高僧的俗家姓名、籍贯,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法无中边”,无论是出身中原士族还是生于“蛮貊之乡”,一样都能成佛。王维超脱,但俗世中人不作此想。因此,后代的著作要不断为慧能“补充”家系资料。
后起的《六祖大师缘起外纪》突然出现慧能之父“唐武德三年九月左官新州”的文字,这是《坛经》原本所无的内容,目的在于给暧昧不明的慧能身世提供确定性的信息,没想到用力过猛,反而暴露自身的不可靠。《外纪》托名法海所撰,后世经常作为《坛经》附录刊行,“流毒”甚广。
“避卢亭岛夷之不敏也”
慧能俗姓卢,又自称“本贯范阳”,被怀疑为卢循叛军后代是避免不了的。鲁迅校勘唐刘恂《岭表录异》称:“卢亭者,卢循背据广州,既败,馀党奔入海岛野居,惟食牡蛎,垒壳为墙壁。”宋僧赞宁在其著作《笋谱》中称刘恂在唐昭宗时出为广州司马,“官满,上京扰攘,遂居南海,作《岭表录》。”赞宁可能读过《岭表录》全帙,而不是后世所见的片断,可能对岭南“卢亭”有深入了解。赞宁作《宋高僧传》,其中的慧能传第一段文字为:
释惠能,姓卢氏,南海新兴人也,其本世居范阳。厥考讳行瑫,武德中流于新州百姓,终于贬所。略述家系,避卢亭岛夷之不敏也。……
卢循(?-411),字于先,小名元龙,范阳人。东汉以至隋唐,范阳卢氏是与清河崔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并称的北方望族。中郎将卢植,曹操誉之为“明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而国之桢干也”。卢植是卢氏一族兴起的关键人物,到了西晋卢谌则以诗著称,《昭明文选》选录了卢谌5首诗。卢谌正是卢循的曾祖父,他被胡人杀害,其后人被迫南渡。卢氏过江较迟,在东晋朝廷中缺乏地位,乃利用天师道信仰,屡次图谋颠覆东晋政权。在卢循之前,卢悚、卢晨等“妖贼”曾发动宫廷政变失败。“妖贼”指利用天师道谋反的人物。
几十年前,卢循起事被称为“卢循起义”,史学界把这一事件纳入“农民起义”的范畴。是时,农民起义史为史学界“五朵金花”之一,收录未免过滥。卢循起事,并不反映农民阶级的诉求,不过是流落南朝的卢氏不甘失势、争夺权力的举动。卢循利用东晋末年烽烟四起的形势,自任广州刺史,割据岭南,后率兵进攻建康。东晋大将刘裕派孙季高、沈田子抄其后路,从海道突袭广州,端了卢循的老巢,卢循本人在交州中箭落水而死。
卢循叛军人数众多,他本人兵败身死,余党都哪里去了?《太平寰宇记》在叙述福建泉州时说:“泉郎,即州之夷户,亦日游艇,即卢循之馀。晋末,卢循寇暴,为刘裕所灭,遗种逃叛,散居山海,至今种类尚繁。唐武德八年,都督王义童遣使招抚,得其首领周造、麦细陵等,并授骑都尉,令相统摄,不为寇盗。贞观十年,始输半课。其居止常在船上,结兼庐海畔,随时移徙,不常厥所。”卢循失败后,余党“散居山海”,其中相当部分,变身为“浮家泛宅”的疍家人。
广州河南(海珠区)一直传说有“卢循故城”遗址。卢循军队在珠江南岸扎营,留下断墙残垣、砖头瓦砾,到清代仍有遗存。故城究竟在何处,说法不一,有人说在刘王殿岗,即今广州美术学院所在。乾隆朝进士潘有为,出身十三行潘氏巨商之家,其家族自乾隆年间于广州河南营建园林,平日多居于此。潘有为《河南杂咏》竹枝词有两首咏卢循及“卢馀”:“惭负骚人之子孙,广州南面枉称尊。沈郎一战全师溃,空有横江壁垒屯。”“不比桃源可避秦,触舟丛苇且藏身。水村画本工椎结,认是卢家有后人。志载:类于渔而异于蛋,曰卢馀。”
《晋书孙恩卢循传笺注》封面
人们怀疑慧能为“卢馀”,是很有道理的,第一个特征是出身范阳卢氏,第二个特征是曾经居住在船上。赞宁及后世传记作者,必须给他们家族安排“流放”的历史,否则很难洗刷“卢馀”的嫌疑,故而补充慧能之父卢行瑫“武德中流于新州百姓”,后人再具体化为“武德三年”。“武德”为唐高祖年号,“武德三年”(620年)岭南仍在萧铣割据势力统治之下,“流于新州百姓”一语十分可疑,把罪人“流放”到朝廷尚未控制的地区,应属无稽之谈。《旧唐书·地理志四》称“武德四年,平萧铣,置新州……索卢,武德四年,析新兴县置”。六祖慧能出生时,出生地夏卢村还属于新州索卢县,后索卢县又并入新兴县。旧版《新兴县志》记载唐代有两个卢氏名人流放新州:诗人卢藏用因依附太平公主,被武则天流放新州,时在玄宗先天二年(713年);宰相卢杞于建中四年(783年)贬为新州司马。这两人贬流新州,都在慧能出生之后多年。从历史记录看,没有武德年间(618-626)流放犯官到新州的记载。
卢子略围广州
赞宁澄清,慧能不是卢循叛军后代。笔者认为,慧能是卢安兴后代。据韩涛硕士论文《中古世家大族范阳卢氏研究》,卢安兴祖籍范阳,萧梁时期曾任新州刺史、南江督护。为随时镇压粤西少数民族叛乱,萧梁设置西江督护、南江督护职位,陈霸先即曾任西江督护。所谓“南江”,指的是今郁南、罗定一段江面。为防内外勾结,督护由来自岭北的官员担任,萧梁朝廷不会任命岭南土著担任此职。
卢子雄是卢安兴之子,任新州刺史。大同七年,武林侯萧咨刻暴,交趾豪右李贲反,朝廷命令多个将领征讨,都劳而无功。大同十年(544年),李贲称帝,朝廷檄高州刺史孙炯、新州刺史卢子雄率兵征讨,抵达合浦时将士染疫者六七成,被迫回师,被认为抗命,在广州赐死。部将杜僧明等拥戴卢子雄之弟卢子略、卢子烈起兵叛梁,围攻广州,被陈霸先击败。据《陈书·杜僧明传》记载,卢子略、卢子烈“家属在南江”,可能是指今郁南县南江口镇。笔者推测,战败之后,卢氏家属从南江逃脱了官军追捕,到新州定居繁衍后代。卢兴安、卢子雄两代任新兴刺史,其家属对此地应十分熟悉。人类学家黄新美认为:“这场战乱,卢子略等人一些残兵败将逃命时,以及当地因避战乱而逃命的人,不可能没有一些人流散入江海之间,散入疍家群体里。”(黄新美《珠江口水上居民》第119页)陈霸先于557年废梁自立,至589年陈朝灭亡,卢家在梁、陈两朝隐姓埋名数十年,至隋朝建立,卢家不再是“叛逆”,但已习惯了船居生活。
《南史》有“广州人卢子略反”的记载,后世遂误以为卢安兴、卢子雄、卢子略父子为广州土著,其实这个家族仍是范阳卢氏后代。
广州光孝寺六祖碑
馀论
闽、粤疍人长期在船上生活,不识文字,对于自身“历史”谈不上文字记载。学界曾讨论过疍人的来源,没有简单的结论。从本文揭示的慧能家世来看,疍人应该是历朝历代反抗朝廷、官府的人们,为逃避追捕而散入江海,不断有新的血脉注入,没有统一的族群来源,“血统”当然是混合的。
对于“水上人”,可作人类学、社会学研究,但只有他们当中个别人物“上岸”以后留下文字,才有可能做历史学的研究。在中国这个“身份”社会,历史上“水上人家”一直饱受歧视,即使是1950-1960年代开始“陆居”的人,也往往避谈过去,这就使得水上人家的历史学研究近乎不可能。据笔者的研究,近代岭南名人有相当大数量出身疍家,但主动承认的,只有冼星海、霍英东等寥寥数人,原因很简单,疍家人被歧视了一千多年,他们的后代好不容易登岸后洗脱了这个标签,要把这个充满屈辱的标签贴回去,实在难以接受。
人类学家詹姆斯·C·斯科特认为,东南亚高地“赞米亚”的人们,采取各种策略逃避河谷政权的统治。闽、粤疍家人族群,是不同世代“逃避追捕”“逃避迫害”的人们陆续加入的结果。在航海技术提升后,有些闽、粤先民逃到东南亚,成为最早的华侨。资料记载,潮汕人大批下南洋,与潮州总兵方耀的“清乡”有密切关系。方耀“清乡”时,可以不经正式审判,指人为“匪”并就地正法。这些人逃避的是迫害,用“逃避统治”来形容还不确切,毕竟他们移居的国家,仍有统治者存在,只是“我之蜜糖彼之砒霜”,他们被中原朝廷认定为“罪人”,在他国却是有用的劳动者或商人,对促进经济繁荣有好处。
六祖慧能“不识文字”,不受“文字障”的妨害,才使他有足够的想象空间创立禅宗。造成他“不识文字”的原因,是这个家庭曾经多年生活在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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