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积石山：黄河在这里找到了路｜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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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丁海笑

编辑 | 吴筱慧

编者按：

据中国地震台网正式测定，北京时间2023年12月18日23时59分，在甘肃临夏州积石山县发生6.2级地震，震源深度10公里。12月20日，甘肃省抗震救灾指挥部表示，截止19日15时，甘肃积石山6.2级地震救援工作已基本结束，工作重点将转为伤员救治和受灾群众生活安置。

积石山6.2级地震发生在青藏高原东北缘，位于柴达木共和地块的北边界，发震断裂为拉脊山北缘断裂，该断裂及邻区历史地震活动频繁，1900年以来该地震邻区100公里范围内先后发生过7次5级以上地震。镜相特约作者丁海笑曾经在积石山进行田野调查，后又数次路过临夏州，下文是他从历史地理的角度讲述自己记忆中的积石山。

积石山

我在2006至2012年一度很迷恋甘肃南部，兰州南站对我来说就像是“雅法之门”般的存在，从这里出发可以通往“小麦加”临夏与“小瑞士”郎木寺。来自南部临夏的移民围绕着南站而居，在附近形成了一座座临时的移民聚落——多民族、信仰混杂的穆斯林社区，北非式的自建屋，废弃的铁道、牛羊肉批发市场与清真寺，宛如丝路上那些人马嘈杂的巴扎。

临夏市景

作家比尔•波特（Bill Porter）曾在《丝绸之路》里写道：“直到一千年前，临夏（而不是兰州）仍是中国西北地区最大的贸易中心。那条古道现在已经消失在刘家峡水库下面。”而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Johan Anderson）在离它几十公里的临洮县马家窑村，发现了享誉世界的马家窑遗址，里面出土了中国已知最早的青铜器——单刃青铜刀，以及世界已知最早的大麻培育种芽，这种致幻的植物沿着丝绸之路向西传播，最终到达非洲，以至于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大量西方“垮掉的一代”青年慕名而来。

刚出兰州城不远便来到临夏州境内，广河与和政一带都是炊烟缭绕的村落，土地如江南一样丰饶，人口稠密，街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白帽，随晨礼昏礼，潮水一般进退，涌入鳞次栉比的清真寺。而出土马家窑彩陶的遗址也就在不远处，一百年，游历四方的探险家安特生抵达了洮河西岸，在经过一番考古挖掘之后，他不仅坚定了中国彩陶西来的假说，又进而提出了“中华文明西来说”，引发中国国内轩然大波。虽然这套论述后来已被证伪，但仍有不少西方人深以为是。

积石山吹麻滩镇西街清真大寺

临夏旧名河州，自古是丝绸之路南道上的商贸重镇，少数民族占全州人口的六成，回多汉少。临夏地处汉藏之间，也是茶马互市的重要枢纽。当地人普遍擅长经商，不少回商皆出自临夏，他们不仅广泛地涉足国内的清真食品、民族用品贸易以及民族餐饮，还在皮毛、地毯、茶叶、虫草、百货贸易等领域形成抱团效应，一种印着“临夏”标志的棕色塑料汤瓶就产自临夏，如今甚至反销到了中亚。

临夏的民族用品商店

临夏宣称自己是“西部旱码头”，这种提法其实不太准确。黄河、大夏河穿临夏而过，留下几处唐蕃古道上著名的渡口，其中临津渡、凤林渡（遗址被刘家峡水库淹没）皆为古时通往青海的要津，凤林渡附近山崖上的洞窟被认为是中国最大的宗教石刻艺术中心之一——炳灵寺石窟，开凿于西晋初年，为中国延续时间最长的石窟之一，炳灵寺石窟的对岸便是积石山县。

我到过两三次积石山县，第一次去2010年5月，当时是参加研究生社会实践调研，我正好被分往积石山，去调研县里的民族区域法制运行现状。比起相邻的民族学、社会学专业，法学院学生的田野调查机会难得，导师因此很看重此程的意义。

积石山乃是临夏回族自治州下辖的一个自治县，成立于1981年，是甘肃省唯一的多民族自治县，少数民族的占比超过半数。“积石山”一名取大禹“导河积石”之意，相传大禹在此劈山导河，南京大学历史学院的丁新博士认为此举标志着大禹从黄河上游的马家窑文化区，东进到陶寺文化地区，并在治水过程中逐鹿中原，继承了尧舜的统治权力。

《史记》称：“积石山在金城西南，河所经也。”书中认为积石山就在汉代金城郡的河关县，也就是今天积石山县的大河家镇一带，黄河经积石峡流入甘肃。同时，它是祁连山在临夏州的延伸，走向自南而北，南起土门关，北至黄河边的积石关，二者皆是茶马交易的关卡。

积石山县是中国县名最长的县，全称叫做临夏回族自治州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名称的本身便富有丰富的涵义，特别是对于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三者的排序依据上，我们推测了人口多寡说、稀缺性说、汉语拼音说等几种可能。调研过程中，我特别向县里一位领导求证，他用民族特色说一语带过，现在想来大意就是在说：由于青海循化已有撒拉族自治县，与之相邻，又是外省，虽人口众多，也只能屈居第三；东乡族在临夏州内本身就有自治县，因此只能排名第二；而保安族唯积石山独有，是全国唯一的保安族聚居地，稀缺性不言而喻，因此当居首位。

青海循化

当年从兰州去往积石山的交通不便，要途经东乡县、临夏州，再想办法包车。

到东乡之前要翻越一座大山，名曰高山乡，山顶的一所小学就叫做高山小学。印象中的东乡县城也不大，甚至很难称得上是一座县城，记忆深刻的只有一些东乡文字书写的门牌和几座显赫的清真寺。东乡文近乎蒙文，发音似突厥语，东乡族自称“撒尔塔”，祖先据说来自中亚，比较通用的一种说法是跟随成吉思汗征战的中亚大军，因为蒙古的屯兵制而在此定居下来。

东乡之后还得翻一座青峰山，山上也有一行醒目的标语，写着：“此处不准写公路标语。”临夏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交界之地，能明显地感觉到山的两侧植被全然不同，当车滑入黄河一级支流——大夏河的河谷地带，水草变得丰沛起来，像是突然来到了绿洲。正值五月，山上的草原已经有些绿了，而河谷里已是百花齐放的时节，公园里的花香飘过来，沁人心脾，湖里的冰也融化了，城市开始有了旅游业回温的迹象，而真正的复苏还要等到七月，才会迎来短暂的旅游旺季。

还有一次去临夏是在古尔邦节前夕，一辆准载9人的金杯车硬是被司机塞进了二十余人，当我们的车摸黑翻过暴雪纷飞的几处垭口时，车门还不时被生生挤开。

临夏南站

临夏的宾馆

单论自然条件而言，临夏似乎比兰州更适宜做一个省会，但历史却阴差阳错的选择了战略位置更为可靠的兰州。漫步在新旧不同风格的清真寺和宣礼塔之间，步入被称作“中国砖雕艺术瑰宝”的东公馆，这里始建于1938年，拥有不少中西合璧的建筑。印象中只有权位极高的私宅才能被称作“公馆”，所谓的东公馆原为回族军阀马步青的官邸，可见当年的临夏在西北地区自成一格的地位。

临夏东公馆

临夏素有穆斯林美食之乡的称谓，荟萃或是影响了整个西北的回民饮食，兰州牛肉面、东乡手抓、河沿面片、三炮台都与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历史渊源，临夏的三炮台（许多地方也叫八宝茶）遍及各回族聚居区，是穆斯林风味的茗中佳品。

我们从临夏州包了一辆车去往60余公里外的积石山县，那里与青海省的边界仅隔着一道黄河。越往青海走，草也越绿，海拔逐级攀升，道路两侧的树木笔直生长，眼前开始呈现出一种辽阔的意象。吹麻滩镇是积石山县政府驻地，县城的风景也很美，可远眺海拔四千余米的雷积雪山。

积石山县城不大，但所有的职能部门一一俱全，还有一座为了迎接建县三十周年而修建的博物馆，占地的规模可媲美省博。政府办公室帮我们联系到了法制办的某局长，我们在政府大门外的小卖部见到局长时，他正蹲坐在一根小板凳上抽烟，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到身后的西服正耷拉在地上，沾满了灰。

调研的内容十分乏味，倒是他的经历引起了我的兴趣，他在法律部门工作了二十年，从一开始的省高院一路走到县法制办。法制办总共只有九人，每年的重点是负责一到两次的法制宣传培训，每次要培训全县五百名公务员。

在调研完几座乡镇后，一行人搭面包车前往与青海接壤的大河家镇。一路上山路崎岖，离积石山脉越近，树木愈加葱绿，远处的群山直插入云端，山上的积雪隐约可见，一片片绿色的麦田在公路两侧随风轻摆。

面包车司机放着改编自传统“花儿”的民歌——临夏也是“花儿”的故乡，“花儿”是流传于西北的一种男女对唱，以花传情，以歌寻爱，过程十分直接，野孩子乐队曾说过：“我们是在莲花山（临夏）学会了如何歌唱。”

大河家镇位于黄河一畔，对岸即是青海的循化、民和二县，离化隆也不远，当年我们去时整个县城仅有三家面馆。大河家镇是黄河古渡临津渡曾经的所在，也称黄河上渡、积石渡。

大河家镇黄河大桥

大河家镇黄河

1985年，作家张承志在大河家拍摄了一幅扯船渡运的照片，他在散文《大河家》里写道：“河上悬空吊着一条拳头般粗壮的大铁索。一条大船挽在悬索上，借着黄河水的冲力，用一支舵使船往返两岸。船入中流时，那景象十分壮观。在颠簸如叶的渡船上，船客子扳牢大舵，把黄河的千钧水力，分成了横渡的巧劲。”而就在这一年年底，大河家黄河大桥开工建设，于1988年竣工，彻底地终结了临津古渡的命运。

大河家镇是积石山县保安族的主要聚居地，这里往来青海的交通便利，自汉朝以来便是关卡、驿站与行政驻地，明朝在临夏设立茶马司，主要的交易场所就位于大河家。到民国初年，大河家形成了近现代的商号集市，经营棉布、杂货，直至现在仍是积石山县经济最发达的乡镇。同东乡族一样，保安族也有成吉思汗中亚兵团的族源传说，经一些专家考证，保安折花刀的制作技艺和纹路与中亚米昔刀相似。由于交易与交流的需要，当地的保安族也精通藏语。

大河家镇雄关路

大河家镇坐落于红色岩壁的丹霞峡谷中，既能俯瞰脚下绿色的黄河，又能远眺白雪皑皑的积石山，头顶雄鹰盘旋，风光与甘南郎木寺有一丝相似。汽车的牌照来自甘、青二地，两岸往来频繁，不分你我，也像川甘交界的郎木寺。

大河家镇承接了积石山每年的接待任务，凡视察、调研、考察积石山的团队必来大河家，除了保安族的特色性以外，这里的风景也不错，还可顺道一游青海的积石峡和孟达天池——四面环山的高山湖泊，一路松槐迎立，有几分神似九寨沟的风光。我们在大河家镇调研了两天，这两天我感到什么也不用去想，白日峡谷里的天空湛蓝、透彻，心情无比阔达，入夜后云便躲进积石的远山，被黑暗收敛了美，我感觉不断的往下坠，被这无尽的夜色笼罩。

在两大高原交汇之地，黄河流经高山峡谷，水流湍急，形成了丰沛的水利资源。离大河家不远的上游是积石峡水电站，属黄河上游水电开发有限责任公司，黄河在这里像是被磁铁吸附一般吸入闸中，又从出水口倾斜而出，奔腾着流向前方。

积石峡水电站

黄河流过大河家，像一个找不到路的孩子，刚从青藏高原下来，经历了上百道湾峡，七绕八绕，才终汇入刘家峡水库，回望一眼“十万佛窟”，又往北奔兰州去了，从此携泥土沙石，始称“黄河”。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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