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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龙河:一条鲫鱼的生死 | 新刊·2023-6·花城短篇
导读
二姑身体不好,想了断自己所忍受的痛苦,了断丈夫马富贵以及亲人的痛苦,但每次决意死去,老鼠药都准备好了,又开始胆怯和懊悔。“我”爹早早就准备好了纸马和纸马车,马富贵也日渐不耐烦起来。万般无奈下,二姑决定将自己的生死寄托在一条鲫鱼身上,直到有一天,鲫鱼死了......
一条鲫鱼的生死
文 | 夏龙河
我被我妈喊起来的时候,看到我爹一只手举着纸马,一只手举着纸马车,走进了院子。我爹进了院子后,蹲在院子里勾着头,像一条吃了败仗的老狗。我匆匆吃了点儿饭,便跟我爹一起去我二姑家。我擎着纸马,我爹举着纸马车,边走他边教我到了二姑家后怎么磕头,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哭。过程烦琐,我爹念叨了好几遍,我也记不住,最后他烦了,踹了我一脚:“狗脑子!好生看着别人!别人哭你就哭,别人磕头你就磕头!”
这个好记,我说我记住了。
我们走到一个叫借村的地方,我爹因为没有注意脚下的石头,被石头绊得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脸都磕破了。他对此完全没有准备,一脸茫然地站起来,踢我时的霸气摔到了云彩里。我帮他把摔进沟里的纸马车拖上来,马车的两个轱辘掉了,我爹找村里人借了几根铁丝和细绳,好歹把两个车轱辘缠上去,我们继续赶路。
我们就这样举着白色的纸马和纸马车,走了八里路,来到了二姑家。二姑家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想象中办丧事一堆人乱糟糟的样子。马富贵在他家靠屋子的场院里打豆子,连枷甩得啪啪响。
这让我和我爹都很惊讶。
马富贵矮小瘦弱,连枷却甩得有板有眼。连枷板翻卷着从他身后转上来,落下的时候掼足了力道,打得脚下土地颤动,豆秸啪啪响。在连枷的打击下,豆子像被炸弹炸出的水雾一样,遮天蔽日地飞。
马富贵光着脊梁,背对我们甩连枷,甩得上瘾,肩背上的肌肉如波浪般起伏。我爹踩着啪啪响的豆秸走到马富贵身后,被水雾一般的豆子打了个满脸,我爹疼得大叫了一声,马富贵听到,拧着上半身转头,看到是我们两个,才做梦一般惊愕了一下,忙放下连枷。他一脸疑问:“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爹边摸着脸,边恼怒地说:“马富贵,你这唱的是哪一出?”
马富贵一脸迷惑,但是当他看到我们放在场院边上的纸马车纸马后,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脏脑袋:“我忘记通知大哥了。大哥,实在对不起,计划有变。走,进屋喝口茶,咱慢慢说。”
马富贵扯着我爹走出场院,他小心翼翼地举起纸马车,被我爹缠好的纸马车轱辘却突然掉了下来,两个轱辘都被细铁丝拴着,落在马富贵身体两边,像是两个硕大的耳坠,吓了马富贵一跳。
我爹走过去让马富贵把马车放下,他重新把轱辘用铁丝绑在车体上。
把车轮绑好后,我爹推开马富贵,小心翼翼地举起纸马车,朝二姑家走。马富贵举起放在旁边的纸马,跟在我爹后面。
我空着手,抢先跑进二姑家院子。
在方圆几十里,二姑的美跟她的心脏病一样,是无人不知的。我们进院子的时候,二姑刚洗完头,如出水芙蓉。她看到我们进来,朝我们打了个招呼,边擦头,她边走过来,打量放在她面前的纸马车和纸马。
看到纸马车的两个轱辘像偏枯病人的腿一样斜着,她不由得哈哈大笑,说:“看看这马车,不等我上去,这就不行了。”
马富贵过来说:“我会想法把它修理好的。你别忘了,我曾经当过几天木匠呢。”
我二姑点头,对我爹说:“我当然相信。不过马车弄成这样,哥你得扣他们的钱。”
我爹不能跟二姑发脾气,点头说:“好,好,扣钱。你进屋吧,别感冒了。”
马富贵拿起旁边的衣服披在二姑身上,让二姑进屋。二姑嘱咐马富贵给我们泡茶喝,就进屋去了。
马富贵找了一把茶壶,给我们泡茶。
我爹说:“你别忙活了,马富贵,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吧!”
马富贵说:“大哥,都怨我,我应该今天一大早就去向你汇报一声,我光顾着打豆子了,把事儿忘了。”
我爹边卷烟边说:“到底是怎么了?”
马富贵一脸神秘地对我爹说:“昨天半夜,兰芝说她还想再活两个月,两个月后是她的生日,她想过了生日再走。我本来想一早就去跟你说的,不知怎么又忘了。我这些年记性出了问题,总是忘事儿。”
我爹一愣,哦了一声,说:“也好……不过……不能犯病吧?”
马富贵摇头,说:“这个谁也说不准。看命吧。”
我爹抽了一袋烟,喝了一碗茶水,又去看了看我已经睡了的二姑,招呼我走出马富贵家院子。
我爹对跟在身后的马富贵说:“你得找地方把马车和马放好,别下雨淋了。”
马富贵点头,说:“大哥你放心,这都花钱买的,我能不好好收着?”
我和我爹走出好远,转头看到马富贵还在屋脚立着,我爹朝着马富贵挥了挥手。
我和我爹从二姑家回来后,马上投入忙碌繁重的秋收之中。
那年是一个丰收年,也是多年难得一见的大水之年。
雨水太大,花生被水泡烂,发出一股股恶臭。我们挽着裤腿或者不挽着裤腿站在泥水里,把花生从泥水里拽出来,在水里把根上的泥洗干净后,放在水上漂着。如此弯着腰拽了一会儿,腰疼得受不了了,就把哗哗淌着水的花生从地里背出来,放在路边的马车上。
我爹和我妈弯着腰,背着哗哗淌水的花生蹒跚着走在漫水的花生地里,我走在后头,感觉他们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两只王八。我笑了两声,却不小心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吃了一嘴的泥水。
母亲累极了,干脆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她感叹说:“刨花生从来没有这么凉爽过。”
在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马富贵突然来到了我们正在奋斗着的花生地。
他虽然穿着一新,却也不怕脏,在路上支好自行车后,啪啪踩着水径直走到我父母面前,低着头对我爹说:“大哥,兰芝又住院了,你得借点钱给我。”
母亲好像没听见,继续在水里滑动。
我爹抬头看了看马富贵,说:“哦。”
马富贵说:“大哥,再有三天兰芝就过生日了,我得让她过完这个生日。她今天说了,遭够罪了,过完生日后,她会马上想办法……她死了,我就能攒钱给你们还饥荒了。”
我爹回家拿了些钱给马富贵,回来跟我妈吵了一架。
二姑在医院住了三天。三天后,她的情况好转,回家过了一个很是热闹的生日。我爹带着我和我妈,我大姑一家人也都来了。马富贵倾其所有,置办了一大桌子肉菜,我二姑穿着最漂亮的衣服,美丽得像个公主。大家都说着吉祥的话,当然最重要的是议论天气和粮食的产量还有价格。一向卑微的马富贵,那天晚上举着酒杯频繁跟人碰杯喝酒,言语豪爽。大家本来还有些拘谨,但是看到二姑兴高采烈的样子,就也跟着兴奋起来了,互相敬酒划拳,仿佛参加婚宴。
我爹也喝得不少,我们朝家走的时候,我爹带着哭腔,反复跟我们说二姑小时候的故事。我妈听烦了,骂他,他就不说了,像一只孤独的老鼠一样,走在我们的前面。
第二天一早,我又被我爹早早喊醒,我们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绑了一提白酒,再次来到马富贵家。
这次,马富贵早早就在村头等着我们。
马富贵一脸憔悴,他对我爹说:“哥,不好意思,又让你们白跑一趟。”
我爹有些纳闷:“怎么了?”
马富贵说:“兰芝……兰芝她昨天晚上哭了一宿,说她暂时不想死了,哪怕是遭点儿罪,她还是想活着,死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爹点头,说:“她说得对。死了真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马富贵一脸尴尬,说:“我也没想到,兰芝又变卦了,哥,真不好意思。”
我爹要带我回家继续收花生,被马富贵拦住了,马富贵说我二姑心情不好,让我爹去安慰一下她。我爹有些纠结,因为家里的花生还泡在水里,已经臭不可闻。据说已经有收花生的传来了信儿,说泡水的花生要折价,因为出油少,所以泡的时间越长价格越低。而收花生的,已经掌握了鉴别花生泡水时间长短的技术。
马富贵说他的花生没泡水,已经收完了,他可以帮我爹去收花生。我爹终于答应,跟着马富贵来到他家。
我二姑正在院子的棚子里,看我爹给她买的纸马车。看到我和我爹走进来,我二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哥,对不起你们,我又把你们给骗了。我昨天晚上怕死,现在又不怕了。真是怪事。”
马富贵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二姑说:“我用盐水泡了一条鲫鱼。我听人说,鲫鱼在盐水里泡五分钟,拿出来还会活得好好的,还有人说就死了。哥,你说这鱼是死还是活呢?”
我爹愣了一下,说:“应该很难活吧?”
我二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如果它真的能活,那我就跟它一起活着,如果它死了,那我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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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梁宝星
夏龙河:山东莱阳人。在《青年文学》《长江文艺》《万松浦》《天涯》《山东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计二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四通鼓》《万古金城》等十三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影视创作委员会委员,自由写作者。
曾获第十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泰山文艺奖等十多个文学奖项。
原标题:《夏龙河:一条鲫鱼的生死 | 新刊·2023-6·花城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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