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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渡后,消失在纽约红灯区的女孩
在美国纽约法拉盛谋生的华人按摩女宋扬,为躲避扫黄警察的羞辱和拘捕,从四楼跳下,于次日清晨不治身亡。这个事件,再一次展现了法拉盛的魔幻色彩。
法拉盛街头,充斥着骗子、黑帮、妓女、皮条客,这些人大多是偷渡者,他们曾怀着赚钱养家、拿到绿卡的目的非法入境,事实上他们哪怕只是生存也很艰难。
今天的故事,来自法拉盛的华人和一名偷渡女孩。女孩进入这个肤色各异、鱼龙混杂的魔幻之地,她的命运根本不在自己手中,她不知道正在追逐的梦,从一开始就是会破碎的。
故事时间:1997—2001年 故事地点:美国纽约
法拉盛
法拉盛的时间,是停滞的。又是一年圣诞节,毫无例外,每年这个时候,纽约都会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无论在哪条街,空气中都飘荡着淡淡的圣诞音乐,弥漫着无以名状的忧伤。每到夜晚,我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见不得昏黄路灯下飘扬的雪花,这会让我想起从前,想起她,那个偷渡女孩。
算起来有20年了,1998年那时我在纽约皇后区一所大学读研究生。接近圣诞节的一天清晨,刚下完一场大雪,我接到律师布莱恩的电话,如同往常一样,他简短地通知我陪同去皇后区82大道的拘留所。这次案件涉及持枪攻击,重罪。
作为翻译,我陪同布莱恩见过形形色色的华人,香烟走私贩子、卖假名牌摊贩、组织偷渡的蛇头、唐人街黑帮。涉及淫业的也不少,有段时间亚洲经济不好,大批亚裔女大学生集中在法拉盛周边卖淫。
现在说起法拉盛,全美国的华人是无人不知的。这十多年涌入了大量华人,特别是中国大陆的移民,到美东的第一落脚点就是法拉盛。一些州的法律对非法移民略显宽容,导致许多非法移民偷渡过去、打黑工,他们到了美国才发现,生活并没有那么美好。
以缅街与罗斯福大道为中心,中文招牌林立,楼房鳞次栉比,满大街的华人超市、中餐馆、诊所、书店,一片繁华景象。
作者图 | 法拉盛街头的华人店铺然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法拉盛主要是韩裔、印度裔的地盘。随着第一家华人超市金山超市的开张,华人越来越多,韩裔被挤到法拉盛边缘地带,北方大道往长岛方向延伸的区域。
“911事件”后,曼哈顿传统唐人街的华人生计受到挤压,也都移居法拉盛。站在街头,你不会觉得这里是美国。这里是偷渡者的天堂。
枪击案
匆匆喝杯牛奶权当早餐,我抓起装有笔记本电脑及录音机的背包,出门赶路。地面被白皑皑的一层雪覆盖,刺骨寒风卷起细雪,发出呜鸣声,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抵达皇后区拘留所,远远看见一个身穿呢子大衣的高挑身影,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布莱恩已经到了。30岁出头的布莱恩有犹太血统,做事认真,似乎天生倾向于弱者。除了为自己事务所做事,还兼做无报酬的公益律师,给负担不起律师费用的穷人辩护。
见面以后,布莱恩迅速跟我交代案情:“李杰克惹上麻烦了,持枪恐吓。你去年见过他……哦,也许你想不起来,就是那个长相滑稽的可怜家伙,被包工头虐待、拿到一笔赔款的那位。根据报警记录,他持枪勒索一家酒类零售店老板,而他在打给事务所电话里说的是:对方欠他钱,索债过程中对方试图攻击,他拔枪自卫,仅止于制止对方的攻击行为。”
我前一次见到李杰克,是一个初春的上午,在布莱恩事务所。阳光从窗户透进,照在他半边脸上,加上半长头发造成的阴影,看着像迪士尼动画里似笑非笑的配角。
那次他看起来很不安,讲话却很有底气:“我虽是做工的人,但也有尊严。这次我下了决心,没有退路。请你一定帮帮我,我没钱,但以后会回报律师的善心。”
与相貌给人的感觉相反,李杰克描述事情有条不紊,述说自己经历的磨难引人同情。
李杰克原名李宝发,是温州南部的农村人,以前当过村办小学教师,早年偷渡到纽约。不同于绝大多数在中餐馆打工的偷渡客,李宝发一直在同乡手下干装修活儿。他和另外两人挤在包工头家的地下室,只有干活儿时才能出去,等同失去人身自由。除去吃住,剩下的工钱直接用去抵扣偷渡费。
由于干体力活比不上他人,李宝发成为包工头的眼中钉,拳脚相加、不给吃饭那是常事。他张大嘴巴,露出下排牙齿,缺了两颗,他说:“你们看看,这就是他干的。”他忍无可忍,才选择了报警。
李宝发被虐待的案子很快了结。包工头见官司就已怯七分,加之怕担刑事责任,整个案件处理只用时不到四个月。李宝发获赔十八万,除去费用,净得十二万美元。
皇后区拘留所的律师会见室,光线明亮,暖气很足,与电影里吊着昏黄灯泡的场景大不相同。倒是四面结实的水泥墙、铁门,时刻提醒着来客:这里不是普通地方。
李宝发再次见到我们,直呼冤枉:“欠债还钱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哪里想得到他来这一手哟……”
因为暖气太足或过于紧张,李宝发脸上冒出汗光。大概意识到罪名成立后果会很严重,他这回有些语无伦次,我们不得不打断他,确认他表达的意思。
李宝发一口咬定,对方是华人帮派成员,自己带枪只是为了防身,枪是正儿八经登记注册过的,他有持枪证,只不过没有携枪许可。
记录下李宝发描述的整个过程,询问完有无目击证人或其他知情人,布莱恩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能保证有最好的结果,但一定为我的当事人争取。”律师的惯常用语。
“等等,小兄弟,有个事情求你。”看到我们在整理卷宗,李宝发抓住了我的手,“我侄女刚来投奔,我一时半会出不去,请你去看一下她,她一个人身无分文、语言不通,怕会饿死。”
我答应下来,按照他给的地址前去看望。
带我走
晚上七时许,街上空无一人。人行道虽然被铲过雪、撒上盐,但还结着薄薄的一层冰,在路灯照映下,折射出泛白的光,让人有些提心吊胆。
我找到了樱桃街231号,一栋白色木结构的双层民居,距离法拉盛主街道缅街20分钟脚程。由于华人涌入,附近白人逐渐搬走,房子大都易主华人。
作者图 | 华人民居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化着浓妆。我说明来意,她领我通过昏暗楼梯,来到阁楼。这栋楼每层有三个房间,看起来是做过改装,隔断出租,法拉盛华人民居的常态。
从女人嘴里我得知,李宝发是这房子的主人,其他房间出租,他跟侄女住阁楼。阁楼狭窄低矮,陈设简陋,除了两张床铺,就只有一张桌子、几把凳子,一盏吊灯歪歪斜斜挂在床顶。
李宝发的侄女约莫20岁,背对灯光,一直低着头听我说话。待我说完李宝发的情况,沉默一阵,我安慰她几句,把一张印刷纸放在桌上,“这是一份援助机构名单,地址电话上面都有,确实很难的话,也许能帮得上你”。
她依旧低头,沉默。
我不知还应该讲些什么,随口说了一句:“都会过去的。”
她慢慢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是他侄女。”
这个女孩叫海燕,来自温州一个小县城,家里五口人,父母下岗无业,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吃尽苦头终于来到纽约,投奔同乡介绍的李宝发,想在这里谋求生路,赚钱寄给家里人。这是厄运的开始,李宝发占有了她,并且不把她当人看。
我提议报警,警方可能会协调政府部门或社会机构收容她,但她苦苦哀求我不要报警。在当时的环境下,跟警方接触是每个非法偷渡者的噩梦,我能理解,没有报警。
“求你带我走吧。”海燕请求我。
我不记得如何拒绝了她的请求,只记得自己快速逃出李宝发的房子,头也不敢回。我内心很矛盾,想救她,可我只是一个孤身求生的穷学生,在底层挣扎,自身尚难保,怎么救得了她。这一夜,天气格外冷,我一宿难眠。
第二天,做完学校里的兼职工作,下午五时许,我开车回到樱桃街231号。过不了心里这道坎,我决定接海燕出来。
我帮海燕收拾好衣物,放进后备箱,带她用餐。步出餐厅已是华灯初上,空中又飘着雪,去往停车场途中,我顺便买了一张打回中国的电话卡。
拨通家里的电话,海燕报平安,不住地应着:“一切都好,很顺利。”那边对她说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她笑了,很纯真可爱的样子。
回我住处路上,我俩都没说话。路灯和雪光交替闪过,车内忽明忽暗,我看到她脸上挂着泪珠。
同居
转眼间,海燕寄宿在我房子里已有半个月。我们从不提起李宝发,像一个结痂的伤口,不去揭开。我小心翼翼,绝口不问她过去的事。
海燕有着江南女子的秀丽,皮肤白皙,小巧的鼻子,惹人怜爱,无法把她与街上那些历尽艰辛的偷渡者联想在一起。
以往我已经习惯房间乱糟糟的样子。自从她住进来,蜗居被打扫得井井有条。我依旧忙碌、早出晚归,不过每天回到家,海燕都会笑着说:“那么我们就开饭吧。”回到家就有热饭吃,这使我感到些许慰藉和温暖。
我常常一边吃饭一边夸她漂亮能干,她低下头,回应我:“哎呦,别说了。”看她喜欢沉默,逗她说话逗她笑,成了我的开心事。
这种夫妻式生活过了一段时间,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每逢周末,我们会去金山超市采购下周的食材。海燕对看到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她羡慕有工作的人,路边的摊贩、超市的收银员……她说:“我的理想是养活自己,把弟妹带来美国。”
法拉盛罗斯福大道与缅街的交汇处,是通往曼哈顿的七号地铁起点站,沿途停靠华人社区、中南美裔社区、非洲裔社区,终点是时代广场。各色人种上上下下,海燕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不同种族的人,很惊奇。
我开她玩笑:“这么多颜色,你可以选一个把自己嫁了,顺便拿个绿卡。”落地就嫁人,是大部分年轻的女性非法移民的选择,只要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在咣当咣当的列车声响里,她大声笑着回应:“可以啊,你帮我介绍。”
来到曼哈顿五大道,挤满了各地游客,穿着时尚的男女从眼前走过,轻松愉快,不时朗声大笑。圣诞和新年的各种装饰还未拆除,两边的奢侈品商店一间挨着一间,商店橱窗里陈列着精致的圣诞饰品。
作者图 | 橱窗里的圣诞饰品“我以后要在这里住。”海燕对我说。
一周后,海燕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曼哈顿五大道附近华人手袋批发零售店当店员。她见到中文招牌就进去问,挨家挨户地找工作。她跟我说这事时,我有些吃惊,人在困境中总能被激发出勇气。
这家小店所处的曼哈顿亚洲杂货批发地,呈口字形,挤着众多亚洲商品批发店,出售的廉价商品大多来自中国。
游客很多,每日熙熙攘攘,各个小店都热闹起来,需要大量人手。那几年是这一片地区的鼎盛时期,韩裔、拉丁裔的商人也来分一杯羹。
第一天上班,我送海燕过去,顺便看看她工作的地方。这大概是一家夫妻店,约30平米,店名叫黄和黄时尚公司,卖的是一些包包。
海燕的上班时间,是周一到周六早上九时到晚上七时。每天回来都很疲惫,但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过了一周,海燕领到第一份周薪,架不住她一再邀请,我答应等她下班一起去餐馆庆祝。我下班后到她店门前,她正忙着整理货架上乱七八糟的包包。
海燕下班时,天色已黑,曼哈顿灯火通明。我们沿着五大道走向韩国街的餐馆。她走走停停,不时专注看着橱窗里的饰品,微笑着。她开朗多了,不断向我说起白天见到的客人,大方、抠门、和善或令人讨厌的,店里的墨西哥雇工还不时向她献殷勤……
从韩国餐馆出来,海燕口袋里的工钱已经少了一半。我们搭地铁回家,没开出一站路,她已经睡着。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晚她真心快乐了。盯着橱窗的时刻,她真可爱,是每个少女都应该有的模样。
钓鱼警察
到了初春三月,相比往年这个时候,这年纽约天气更冷,积雪没有融化的迹象。凯西娜公园里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眼。
接近黄昏的时候,我接到海燕从纽约市警察局中城南分局打来的电话。她十分无助、恐惧,哭得不能自已,直到这法律允许的唯一一通限时电话结束,我还是无法理清发生了什么。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急急忙忙赶到警局,穿过厚重的石墙走廊,在灯火明亮的大厅找到值班警察。焦急等待了一刻钟,那位值班警员才捏着手里几张纸,招手唤我过去。
案情并不新鲜。华裔便衣刘警官扮成客户,进入黄和黄时尚公司,指明要批发Prada名牌女包,经还价,对方同意每个加价五美元,为指定款式女包钉上Prada标牌。交货时,刘警官现场表明身份,会同等候的警员查封店铺,逮捕三名涉案人员。
作者图 | 华人的批发店“案件正移送曼哈顿南区法院,当晚无法探视,到时可联系审理法官办理交保手续。”警官说。
店主夫妇的证词,对海燕很不利,这二人声称不知情,是海燕为赚取额外收入,私下与客人达成了交易。
我在警局和法院之间来回奔波了几天,还是没能把海燕保出来,又疲惫又着急,在法院发了飙:“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推脱责任?让一个无所依靠的女孩独力承担!”对方律师后来告诉我,当时发飙的样子十分可怖,眼睛通红,像是要哭,更像要吃人。
一周后,海燕以一千美元交保。把海燕领出来,回程路上我们一路无语,地铁里难闻的气味和列车的咣咣声,令我作呕。海燕低着头,由于被拘留了一周时间,她披头散发,恍若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进了家门,开灯那一刻,海燕终于支撑不住,哭了出来:“活下去怎么这么难啊。“
其实在曼哈顿,这类案子司空见惯,两周后缴纳罚金五千美元,即可不留案底。但这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也许是在拘留所被折磨过,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话又少了,眼神中多了些惶恐。
交完罚金以后,我们立刻变得囊中羞涩,连吃饭房租都成问题。我做两份兼职,晚上回到小公寓,还有热饭可吃,但空气中多了一份压抑。她端上饭菜,两人默默吃着,基本没有眼神交流,也不知怎么开口与对方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海燕开始出门找工。但这次没那么容易了,谋生者越来越多,她没有合法的身份、不懂英文,跟美国数量庞大的非法移民一样,生活及工作的空间狭窄,只能局限在华人圈。即便能忍受艰苦与低薪,也难找一份稳定工作。
海燕做过华人超市的帮工,也代人守过卖电话卡的小摊。我现在还依稀记得那场景,她站在小摊前,表情木然。
惊魂一枪
春天过去,初夏来临,天蓝树绿,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光。
我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那时还有两个学期就能毕业,但对于就业的迷茫一直萦绕在心头,我很焦虑。而且小公寓租约到期,刚接到房东涨价的书面通知,我决定搬家。
新住处位于皇后区的“牙买加”,居民以非洲裔、拉丁裔移民为主,治安糟糕但租金便宜,但好歹算是有了落脚之地。这里距学校和法拉盛很远,我每天到家更晚了。
除了中心区域,“牙买加”其余街道较为破落,夜间街头散布着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夜间出行时提心吊胆。尤其他们盯着我时,我总感觉不怀好意。疲惫一天的我,晚上走在这街道上不得不提起精神,进家门才敢放松下来。
这栋破旧的二层房屋,分租给四户人家。我们和一家萨尔瓦多移民住二楼,共用厨房、卫生间。这家丈夫是建筑工人,妻子在家看孩子、操持家务。
起初我们和这家人经常在厨房碰面,相互点头示意,其余时间各自在房内,相安无事。不过这些中美洲人的生活习惯,令我们难以接受,两户之间渐渐起了摩擦。
周末是他们的狂欢节日,周五至周日三晚,整栋房子里弥漫着南美风格的音乐声、啤酒味、吵闹声,持续到凌晨两三点才会稍稍消停下来。
刚开始还可以忍受,但时间长了真让人崩溃。忙碌一整个星期,我和海燕想好好休息,却被他们折磨得有些精神衰弱。我们对萨尔瓦多人产生了敌意。
终于有一天爆发了冲突。那晚我压住火气,重重地敲开他们的门,一字一句地告诉屋里的狂欢人群:“你们严重影响了我们的休息,我受够了,如不立即停止,我只能报警。”
萨尔瓦多人悻然而散,房子终于安静下来。可不到半小时,萨尔瓦多人在外头砸着我的房门,夹杂着咒骂。我要出去跟他们理论,海燕怕他们和黑帮有关系,死命拉住我。于是,我们隔着门用对方听不懂的语言,对骂了一阵。
周末狂欢消停了,二楼的气氛却紧张起来,碰见的时候,萨尔瓦多人的眼神带着仇视。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是否冲着我们来的无法确知,但却迫使我们决定搬离这里。
1999年9月7日,巴西国庆日,巴西裔移民在街头庆祝,带着大功率音响、插着国旗的车辆不时呼啸而过。到了晚上,鞭炮声此起彼伏。
夜间11点左右,“砰”的一声,很沉闷,我们的临街窗户被击破,是一颗子弹。警察赶到,取走嵌入墙体的弹头,问询完当时情况,甩下一句“注意安全”,走了。对警察来说,在这辖区内,枪击并不少见。
那晚,关上灯,我和海燕躺在地板上。也许这一枪只是警告,下一枪就会打在我们脑袋上。我满脑子都是自己中枪倒地的幻想,感到恐惧。海燕和我一夜未眠,她依偎着我,颤抖着。
天一亮,我向学校请假,去找新的房子,想尽快定下一个栖身之所,保命要紧。
当天黄昏时候,我租下一位华人房东的“半地下室”,一半高于地面,一半位于地下,窄窄的窗户高出地面。虽然周边车辆穿梭的噪音大,房租偏贵,还有一股潮霉味,但我们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不能再犹豫。
我们交了定金,分几次悄悄把行李搬过去,尽量不惊动任何人。过去二十个小时的高度紧张、快速搬家的劳累,使我和海燕全身虚脱,终于安定下来,两人都松口气、瘫倒在床上。不过,总算脱离危险,略宽了心。
冷战
说来奇怪,两个人相处久了,已经习惯对方的好,却对不好之处耿耿于怀。我跟海燕的相处慢慢起了变化,常常因为小事争吵。
这一年,诸事不顺,麻烦不断,我心里一直憋着气,常常对她发火。回到家发现饭菜冷了,也莫名其妙地数落她一番。
我气急败坏地大吼着:“你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看见海燕哭了,我才冷静下来,请她原谅我。而她只是小声地回应:“我会走的,我是你的累赘,我知道。”
慢慢的,海燕忍受不了我反反复复的脾气,我们开始争吵,长时间冷战,各自做饭,各自出门。不知何时开始,已然形同陌路。有赌气的成分,也有伤心的原因。
1999年11月中下旬,天气转冷,灰蒙蒙的日子渐渐增多。年底我就将毕业,忙着准备毕业论文,暂时辞掉兼职,大部分时间花在图书馆,到家每每已经半夜。海燕出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往往我深夜到家她还没回来,她做什么事我也无从得知。
12月中旬,毕业论文答辩结束后,我感觉如释重负。那天走出校园,已过晚饭时间,细雪落在脸上即化,我没觉得冷,也许是心情轻松的缘故吧。
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一路灯光不停地闪过,街边家家店铺都已经开始打烊,各种肤色的伙计老板纷纷在橱窗前拉下卷帘门。
头靠在车窗上,望向外面,我思忖着,该和海燕有个全新的开始了,决定今晚带她出去好好吃一顿。
公交车在凯西娜大道街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我远远望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立即感到窒息。那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昏黄路灯下,是李宝发和海燕,路灯下那张卡通式的脸,我认得出来。
大脑仿佛冻住,没有什么反应,本能却使我扭转身体,目光拼命跟随他们的身影。雪花纷纷扬扬,距离愈来愈远,视线愈来愈模糊。
作者图 | 法拉盛雪景我迷迷糊糊回到住处,海燕的东西都已搬空,也就当天的事。我翻遍房子的各个角落,没能找到她留下的只言片语。
我颓然倒在床上。难过转为愤怒,我奋然而起,砸碎所有海燕的锅碗瓢盆,装入黑色塑胶袋,扔进门外的垃圾桶。
锁上门,我平静下来,对自己说:“从此各走各的路吧,不要再见了。”
这是圣诞节前一个礼拜。那年的冬天,雪特别大,次日早上积雪已经堵死通往地面的门。我失魂落魄躺了整整一天,醒来已是黄昏,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地下室,却感觉那么空旷。
回到樱桃街
我昏昏噩噩的,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直到2000年元旦,陆续接到几个工作面谈通知,才走到地面世界。可面谈之后都没有下文,压力陡增,心里恐慌。
2月初,我终于在布莱恩律师和指导教授的帮助下,谋到一份皇后区刑事法庭的翻译工作。
有了工作和稳定的收入,我搬到法院附近森林小丘的公寓楼里,条件好转,也慢慢进入“法庭—住处”两点一线的生活模式。只在夜晚时候才会想起海燕。
我忘不掉海燕,法拉盛成了禁忌之地,非迫不得已,我尽量避免去那里,害怕勾起回忆,更害怕突然遇见她。
这一年,我交了新女友,广东台山移民的后代,在美国出生长大,实际上是个地道的美国人。由于文化、生活差异,几个月后这段恋情结束了,生活又回到按部就班的原点。
再起波澜是在2000年年底,我在一份卷宗里看到李宝发的名字。
1998年李宝发持枪案逃过一劫,只被判轻罪,入狱服刑10个月。而这次他被提起公诉,是因为组织卖淫。法拉盛周边,很多亚裔女孩从事按摩和性工作,游走于灰色地方,谋求生存。近几年,“川普”上台以后,对移民很不友好,导致这些女孩生存越发艰难。
李宝发利用自家房屋,收拢卖淫妇女,以刊登小广告形式招嫖。扫黄警察扮成客人,进房谈好价钱后,当场将其抓捕,带走李宝发及三名妇女。第一次过堂,李宝发以1万元交保,第二次出庭时间是下个月15日。
看到这份卷宗,我心跳加速,快速查看三名妇女的名单,没有海燕的名字。但我还是隐隐不安,万一她没报真名呢?这种情况也有,不少人没有身份,也不带证件,犯事儿了随口编个假名字。
整整一天,我心乱如麻,工作出了不少错。我努力平复情绪,甚至在心里告诉自己:“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这与我何干?”并安慰自己,海燕不会卖淫。
下班取了车,往家开去,一路心神不宁。在街道边停好车,我向家门走去。到了门口,才猛然发现,这不是当时的住处,我鬼使神差来到了那间地下室。
看着眼前熟悉的街景,街边几棵树跟离开时一样光秃秃,车库门口还停着房东的红色本田车,地下室通往地面的台阶依旧缺着一块砖。小窗户透出灯光,隐约看见人头晃动,是新的租户。
我转身冲向自己的车子,急速驶向樱桃街231号。
作者图 | 樱桃街附近开门的浓妆女人,和这栋房子一样,没有一丝变化。从女人嘴里我得知,海燕回来住过半年,2000年6月份不告而别,她也不知道海燕现在何处。
走到阁楼里,看见李宝发坐在里头。这张脸让我阵阵反胃。见到我,他并没有吃惊,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直视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情绪:“既然知道,那就说吧。”
“我知道你和她的事,但你不知道我和她的事。”李宝发迟疑一下,侧转头避开我的眼光,“我被这女人害苦了,上次进监狱就是因为她。”
真相的背面
海燕家庭生活困难,初中毕业在一家皮具厂打工,收入微薄,一直想挣更多的钱,养家和负担弟妹的学业。通过远房亲戚介绍,海燕铤而走险,偷渡纽约,以为在美国能赚到钱。
受1993年“金色冒险号”事件影响,搭渔船偷渡的情况大为减少。“金色冒险号”抢滩登陆纽约搁浅,286名来自中国大陆的非法移民跳水抢滩,10名偷渡客丧生,此案曾轰动一时。
1997年,海燕和一批偷渡客,在“蛇头”带领下,先走陆路及空路到达东欧,偷越边界到西欧某国,再飞至墨西哥,从墨西哥越境进入美国,最后转至纽约。
这一路耗时大半年,海燕1998年5月才抵达纽约。偷渡费用两万美元,偷渡客们在“蛇头”安排的地方打工还债。海燕被安排给绰号叫“大尾”的人,给他的酒类零售店打工。“大尾”原是福建人,也是偷渡客,时为“福清帮”成员。
福清帮是九十年代活跃在唐人街的涉黑团伙,清一色的年轻人,福建的偷渡客。随着皇后区、布鲁克林区的华人聚集区的发展,福清帮势力也渗透进法拉盛、布鲁克林的八大道,直到二十一世纪初,FBI介入扫黑,逮捕起诉骨干成员后,福清帮才慢慢衰落,到现在(2018年)已经没有太大影响力了。
1998年8月中旬,海燕打电话给同乡人李宝发,哭诉自己被赶了出来,无处可去。李宝发接她到樱桃街231号。
买这栋房子的钱,就是布莱恩帮李宝发打赢虐待案后获得的赔偿。他把房子出租,起初租客们做皮肉生意,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能按时交租。后来,别无所长的他也涉入其中,充当起皮条客,他说那都是生活所迫。
那年李宝发38岁,想快点成家,见到海燕,动了娶她的心思。两人很快同居了,“两厢情愿的,我把她当过日子的妻子,绝不会让她涉入皮肉生涯”。
几个月后,“大尾”叫人传话给李宝发,要海燕回去。李宝发觉得海燕有事瞒着,多次询问,海燕终于吐露真相。海燕为“大尾”打工,还被迫从了他。当初他许诺,除去工钱,每月还会给她两千美元,但直到海燕被赶出门,他也没有兑现过。
李宝发愤怒至极,“我的女人被这样欺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带枪去找“大尾”理论,反被指控持枪抢劫。“大尾”是福青帮成员,留有案底,法院采信李宝发的证词,只对他轻判。
出狱后,李宝发联系上海燕,她表示愿意跟李宝发回去。回想起来,那时我和她正在冷战。说到这里,李宝发小心翼翼看了看我,说:“海燕一直说你是好人,我很感谢你收留海燕。”
不过,接下去,李宝发的表情变了,有些愤怒。“这个女人养不熟,我待她这么好,她还要走,走就走吧,居然又跟了‘大尾’。要不是出狱后有限制令在身,被禁止接近‘大尾’的店,我一定要去讨个说法。”
李宝发说的情况,和海燕对我说的截然不同。以李宝发的品行,他的话是不可信赖的,至于哪些真哪些假,无从得知,我只能自己去探究。
尾 声
艰难地度过一夜,我第二天一早前往“大尾”的店。这家店在法拉盛南边,靠近白石快速路,夹在一家便利店与一家干洗店中间,不需费多大劲就找到了。
招牌没有用中文,即使在大白天,橱窗上酒瓶形状霓虹灯也在不停地闪烁,跟传统白人居住区的酒水小店没有什么差别。
我推门进去,适应了下里面光线,看到一个伙计在理酒摆酒,柜台里坐着约50岁的女人,表情冷漠。
我在店里转了一圈,试图在店里找出海燕的一些痕迹,徒劳无功。只能开口试探那女人:“请问,店主人在吗?”
“我就是,你是谁?“
“抱歉,我以为老板是‘大尾’。”
“以前是,现在我顶了他的店。”
“冒昧问一下,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店是抵债顶给我的,人早跑了,带着小老婆跑了。“
我一时语塞。
走出小店,又下起雪来了,我把车忘在那儿,走出3英里,达到法拉盛7号地铁站才回过神。
大半年后,李宝发走私人口、逼迫卖淫罪名成立,被重判7年监禁。
后来,我成家,慢慢走上正轨,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么多年过去,我没有再见到过海燕。
作者赵子夫,自由职业
编辑 | 莫文祖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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