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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城市|恶心而食

宋金波
2023-12-15 23:0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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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在东北一个小城请人吃饭。客人落座后看了看啤酒,眉头一皱,严肃说道:“这个牌子你也敢喝?”

经他普及,才了解那个著名啤酒品牌的“撒尿视频门”。一位山东男人的一泡热尿画面,经由各短视频平台分发,深抵广袤中国的社会末梢——包括这个东北小城,让我请客吃饭的诚意瞬间蒙尘,化为不负责任的过失。我还看到亿万人的反应在资本市场显灵,造就了中国最昂贵的一次排泄。

这一画面“侮辱性很强”,使得无论关于这泡尿真正危害性多大,还是这个男人属于哪个啤酒厂的辩白都疲软乏力。更何况,有理论可以支撑更大的疑惧,即所谓“当你见到一只蟑螂,暗处可能已经有一千只蟑螂活动”。

刚参加工作,老领导是四川西昌人,暴躁,有洁癖。他去过一次四川豆瓣酱的生产现场后,就再不允许饮食中有豆瓣酱的存在。1997年我们在西藏米林出野外,调查队请来的那位四川厨师一高兴,忘记了老领导的禁忌,在一锅土豆烧牛肉中使用了豆瓣酱。见微知著的老领导迅速发觉,把厨师叫来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吩咐将那一大锅可供二三十号人食用的土豆烧牛肉扬弃。

若未曾亲眼看到一些“传统食品”生产流程特别是发酵环节,大概很难理解老领导的愤怒。那来自对他而言强大的视觉和心理冲击。作为一个东北人,我见过黄豆大酱发酵期因封闭不好导致生蛆的画面,堪称令人作呕。我怀疑,相比之下这还算轻微的冲击,因为让老领导产生强烈不适的并不是蛆虫之类的生物污染,而是人类本身。这是一个很难描述的画面,大概是看到很多男人光脚踩在未来将成为自己入口食物的某个阶段的豆瓣酱中。老领导得到的信息不止于此。在严重缺乏监管的生产线上,一群赤足男人踩在正在发酵的食物中,可能做的事情还很多。当时老领导在跟我讲这件事时特别强调,所有豆瓣酱厂家的工人都不吃豆瓣酱。

我对此将信将疑。而且,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不代表行业现状。那时也可能只是一小部分生产线存在类似问题。但我也知道,就算是今天,严重的食品生产脏乱差的新闻也随机被披露出来,从榨菜到潮汕咸菜。反过来推论历史上这样的情况某种程度普遍存在,似乎不算过分夸张。

上述情况不属“逐臭”。人类对发酵而产生的“臭”有莫名好感,但那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也不是“有毒”,如折耳根蕨菜之属;与“禁忌”食品很容易区分。甚至也不是单纯的“不卫生”,因为有些情况与狭义的“食品卫生”定义不完全相同。

笼统来说,“恶心”才是上述情况的最大同类项。一般人不会认为那一小泡尿对终端消费者的身体有什么实质伤害,更别说是在各种稀释和加工工序之后。但那个画面就像一根尖刺般顽固,即便人们买了一瓶啤酒,连这泡尿的一个水分子都没有分享的可能,不适感也仍然无法消除。这和那些在食堂吃到鼠头、蝙蝠的效应近似。

其实,就算是更大剂量的尿液,也不见得在味道上降低食物口感,甚至还有额外的好处,比如有些地域的名特食品“童子尿蛋”。这也说明在食物的“恶心”上往往有双重标准。酒类酿制的宣传片中,常可以看到女性赤足踩踏原料的镜头。本质上这和那位老领导看到的豆瓣酱生产画面没什么不同,但观众却很少感到强烈冲击。同样,一些茶叶品牌号称是妙龄少女用樱唇雀舌咬下来的,这种茶叶不仅不被嫌弃,反而成了稀缺品。

“恶心”的标准是主观的。一个人可能在接吻时完全不在意对方的口水,但对另一位同性哪怕仅仅是目击其挖鼻孔也会不能忍受。人们可以对啤酒生产线上的一泡尿惊诧万分,在跳进人头攒动的泳池时却耐受得多。很难说踩在豆瓣酱中的工人比泳池中的男女老少更缺乏公德与自制力。

这种主观性使得“恶心”成为一种有力的武器。很多人小时候都遇到过这样的局面,当两个小朋友为争夺一样食物难分难解,若其中一位有勇气在食物上吐一口唾沫,并且在对方做出同样行为时仍能勉力吃下食物,那么他就会成为胜者。刚懂事的小孩子就会对由他人口水污染的食物失去食欲,只能解释为本能。

小孩子会使用的武器,成人没有理由不会用。就我所知,很多时候人们对服务员的不周到容忍三分,就是因为一直有一个乌云般的流言存在,即千万别轻易得罪餐饮服务员:“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偷偷地在菜里面吐上一口口水呢?”

这种流言的力量不在于它真实的伤害有多大,威慑的精髓恰在于引而不发,在于被害者妄想下的疑神疑鬼。厨房到饭桌之间不大的距离,从此人心鬼蜮。这种威慑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维持餐饮场合的和谐。我们也知道,在客人酒醉的场合往往威慑会失去力量,醉醺醺的客人更容易对店小二口吐芬芳。那又怎么样呢?即便真吃到什么不洁之物,酒鬼也都忘光了。这从反面证明,“恶心”的感受是理性的产物,丧失理性的人也就丧失了感受恶心的能力,然而这不见得是一种有害的缺陷。

用恶心来作为威慑力量总归令人紧张,聪明人也发现了它完全正能量的用途。当一个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吞咽下恶心的东西(不仅限于食物),往往可以成为表现忠诚的手段,而极致的恶心,不外乎品尝另一个人的排泄物,那表达的就是绝对的忠诚与顺服。

史书或野史中,越王勾践是“食屎”第一人。他打了败仗囚禁在吴国,吴王夫差得了痢疾,他就去装孝子,手指头挑着夫差的排泄物送口里品咂,说:“粪有谷气,大王的病就要痊愈了!”

后来我们知道,人的粪便其实也可以入药。但勾践时代的中医水平还远没达到李时珍的认识高度,勾践这个做法的目的只能理解为自污。

表达顺服的角度,食屎的效果与口吐肉麻谀词或许相当。不过历史上的勾践并未因此而被特别贬低,反而成了正面人物,口吐谀词太甚的诸公却几乎都在差评榜上。想来是因为,食屎无非恶心到自己,过分谄媚行为的外部性却大得多了。

    责任编辑:王昀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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