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新政府就职：图斯克“除旧布新”注定将“在泥地中穿行”

12月13日，新一届波兰政府宣誓就职。两天前，时任波兰总理马泰乌什·莫拉维茨基组建的政府未能通过波兰议会众议院的信任投票。当晚，唐纳德·图斯克被众议院选举为总理、负责组阁，并顺利通过信任投票。这标志着波兰大选后近两个月的新政府悬念揭晓，疑欧派右翼民族保守主义政党——法律与公正党的八年执政终结，波兰政坛格局重新洗牌。

此消彼长间，曾担任欧洲理事会主席的图斯克及其领导的亲欧派“公民联盟”将通过三方联合组阁执政。反对联盟获得议会多数席位并达成合作协议后，图斯克已经迫不及待地提出了其“除旧布新”的系列目标，尤其是让近年来日趋紧张的波兰与欧盟关系重回正轨。然而政党轮替只是图斯克和亲欧派的起点，面对施政路上的重重阻碍，“变革的春风”显然不会来得那么容易。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12日，波兰华沙，波兰议会众议院通过了对图斯克（中）领导的新政府的信任投票。澎湃影像 图

“联合阻击”：右翼政党八年执政遭终结

在今年10月15日举行的波兰议会选举中，尽管法律与公正党主导的“联合右翼”保住了众议院第一大党的地位，但仅获得194个议席，八年来首次未能在众议院460个席位中超过半数。迈过得票门槛、进入议会的五大政党（联合右翼、公民联盟、“第三条道路”、新左翼党、自由独立联盟）席位无一过半，组建联合政府成为必然，这便引发了波兰一波三折、持续近两个月的组阁之争。

投票结果出炉后，波兰总统安杰伊·杜达表示会在10月24日和25日分别与各党派领导人进行咨询。就在10月24日当天，议会第二、三、四大党派——公民联盟、“第三条道路”、新左翼党早早宣布做好了联合执政的准备，并推举图斯克出任新政府总理。倚仗着累计获得的248个议席，该反对联盟呼吁杜达尊重民意、尽快授权其组建政府。

然而杜达还是依循议会第一大党优先组阁的惯例，于11月6日提名来自法律与公正党的莫拉维茨基担任总理并组建政府。由于杜达本人也是出自该党，此举遭到了反对派的一致批评。作为回应，三大主要反对联盟于四天后迅速签署组建联合政府、图斯克担任总理的正式协议。此举不仅是要宣示反对联盟做好了执政的准备，更是与时间赛跑：如果赶在新一届议会开幕前签署组阁协议，且莫拉维茨基未能按时通过信任投票，那么议会将自行提名总理，意味着拥有多数支持的图斯克将在第一时间获得任命。

当地时间2023年11月27日，波兰华沙总统府，莫拉维茨基在波兰总统杜达（左）见证下宣誓就职。澎湃影像 资料图

一边是孤立无援、强行争取连任的莫拉维茨基，另一边是早早做好准备、形成多数共识、誓要下架法律与公正党的反对联盟，这次组阁之争虽然一波三折，但结果其实可以预见。11月27日，莫拉维茨基在杜达的见证下宣誓就职、开启第三个总理任期，组建了波兰媒体群嘲的“两周政府”——按法定程序，新政府必须在两周内通过众议院信任投票，而只有少数议席的法律与公正党注定迈不过这一门槛。就连外界眼中的唯一潜在盟友、极右翼自由独立联盟也表示“不可能支持”莫拉维茨基政府，因为就算两者合作也无法成为议会多数。

果然，波兰前总理米莱尔口中“寿命活不过家蝇”的莫拉维茨基政府终结于12月11日的众议院信任投票：190票支持、266票反对，意味着自己的政党联盟议员也没有全部支持，极右翼的自由独立联盟议员甚至全部投下反对票。如此一来，代表多数反对派的图斯克当即获得议会提名、顺利通过信任投票（248票支持、201票反对）、时隔九年重返总理府，便成为自然而然的结果。表面上看，法律与公正党八年执政终结于反对力量的联合阻击，但深层原因仍在于社会经济多重因素的改变，导致多数选民对其投下“不信任票”。

首先，人口和选区结构的变化对该党越发不利。作为具有传统基督教民主主义、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政党，法律与公正党长期在偏保守的农村地区和小城镇具有坚实的基本盘（农村人口占波兰总人口的40%）。然而随着人口老龄化和数量下降的趋势（以波东部地区为典型），特别是新冠疫情的作用下波兰许多老年选民去世、该国超额死亡率在欧洲国家尤为突出，加上人口外流至大城市，曾经的铁票区也变得不保险。

今年大选的相关指标便体现了这一点：在农村地区，投票率比上次大选增长了25%，然而法律与公正党的得票率从56%下降至45%，原因便在于这些地区的年轻人更加踊跃地出门投票，但目的是投给反对党、打破该党对权力的“垄断”。事实上，最大反对派公民联盟半数以上的得票增长来自农村地区。与之相反，法律与公正党全国得票率下降了8.2%，其中超过七成便是流失自以农村为代表的铁票区。

选民的结构性变化是长期大势，令该党主席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也承认“如果我们想再次胜选，我们必须要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波兰做到这一点”。与之相关的，还有该党过去四年的具体施政也引发了从城市到农村选民的不满。无论是通货膨胀严重，针对乌克兰的谷物进口禁令引发波乌贸易摩擦，地方官员腐败丑闻，还是颇具争议的动物保护法案、严厉限制堕胎，以及令新中产家庭感到不安的再分配政纲，都在传统支持群体内部激发了不满，更不用说城市选民。

今年6月爆发的全国抗议更是对法律与公正党的沉重打击。此前执政党主导波兰议会通过引发民愤的所谓“图斯克法案”，授权政府组建专门委员会，可绕开司法裁决、禁止任何被视为“受俄罗斯势力影响”的政客十年内担任公职，还将追溯期延伸至图斯克第一次担任总理的2007年。此举被波兰公众普遍视为刻意针对、打压反对派领军人物图斯克，更加剧了他们对法律与公正党近年来持续“侵蚀司法独立”、“破坏宪政民主”、压制不同声音的担忧，导致上百万波兰人在该国民主化转型纪念日当天走上街头。

随着波兰的公共话语体系将“谁来组阁”与“宪政与法治保卫战”挂钩，法律与公正党站在议会其它党派和民众对立面、遭到反对派全面阻击的结果也就不足为怪。

“泥地穿行”：亲欧派“除旧布新”阻力重重

作为欧洲理事会前主席（2014年-2019年）和波兰前总理（2007年-2014年），图斯克此次“二进宫”无疑背负着波兰各界、欧盟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诸多期待。信任投票开始前，他很快公布了新政府的施政计划：恢复法治、保障妇女合法堕胎权、改善波兰与欧盟关系、恢复波兰在欧盟的“领导地位”、强化与美国和北约的盟友关系、推动西方继续支持乌克兰、在移民问题上兼顾边界安全与人道主义……

这些内政与外交问题相互交织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图斯克的这些政策纲领，几乎每一条都是针对莫拉维茨基政府政策进行修正，在西方世界眼中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因此图斯克确定再任总理后，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欧洲议会议长梅措拉等人纷纷在第一时间表示祝贺，分别强调了他在“挺乌”、“民主价值”、“认同欧盟价值观”方面的合作意义。不过短暂的庆祝背后，不少分析人士认为这位新总理的任期将充满阻力。

就内部因素而言，新一届联合政府不同政党能否在特定政策方面达成基础共识，便是对图斯克本人的一大考验。组成新政府的三大联盟涵盖了左翼、中左、中间派、中右和农业保守主义等不同政治光谱的政党，虽然拥有“亲欧”的共同立场，以及阻止法律与公正党大权独揽的共同目标，但各自意识形态与政治理念的差异，决定了它们在具体施政中将不可避免地存在分歧。

例如，“第三条道路”联盟中的波兰人民党基于农业主义立场，更倾向于社会保守主义的价值观，反对安乐死、死刑、同性婚姻合法化。对于波兰政坛和社会热议的堕胎问题，该党捍卫现行堕胎法、反对堕胎，只是不赞同将堕胎行为有罪化。图斯克也坦承，在放松现行“堕胎禁令”的政策上到底走多远，联合政府内部意见不一。由此可见，如何避免各党派因为政见不同而导致政府分裂，是图斯克大刀阔斧改革不可忽视的前提。毕竟任何一个政党退出政府，都意味着执政联盟将失去议会多数地位。

就外部因素而言，法律与公正党虽然暂时退出了执政舞台，但其波兰第一大党的能量以及八年执政的基础，对于“亲欧派”新政府仍能构成相当的阻力。波兰政治分析人士雅罗斯瓦夫·库伊茨（Jarosław Kuisz）指出，法律与公正党将“继续战斗”，新政府将无法回避两派未来的“日常斗争”。12月11日议会的戏剧性一幕便可见一斑：在图斯克通过信任投票、成为新总理后，法律与公正党主席卡钦斯基带着浓厚的个人敌意冲向主席台，大骂图斯克是“德国间谍”（图斯克的外祖母是德裔，拥有德国血统）。

除了言语之争和议会中的杯葛抗议，法律与公正党执政八年来在波兰司法、金融、媒体等各领域的布局，在客观上将对图斯克政府构成相当的阻碍。经过多年经营，波兰中央银行、最高法院等金融和司法要害部门遍布着法律与公正党的盟友和信徒，国有媒体几乎等同于该党的“喉舌”。据库伊茨分析，大选后的两个月，法律与公正党还充分利用为时不多的执政优势，“从机构和财政上加强自己”，包括提名多个原内阁部长出任重要国家机构负责人，任命或批准了150多位忠于该党的新法官。

如此这般，效果很快凸显：12月11日，多次支持法律与公正党、激怒反对派和欧盟的波兰宪法法院再次做出裁决，判定波兰在获得欧盟各项援助资金前需要推行司法改革法案的举措违反波兰宪法，甚至判定欧洲法院的一些临时性措施同样违宪。这表明图斯克几乎不可能在短期内以“恢复司法独立”换取欧盟解冻超过354亿欧元的经济复苏基金和765亿欧元的融合基金，也预示着波兰和欧盟关系重回正轨将面临何种难度。

更不用说仍然在职的总统杜达一人就能对新政府构成足够的阻碍。作为法律与公正党内职位最高的公职人员，他有权否决议会通过的任何法案，但执政联盟在议会却并不具备驳回总统否决法案的能力（需要五分之三的议会多数）。考虑到杜达不会在2025年总统大选前辞职，新政府与他就任何法案的谈判与协商都不容易，毕竟图斯克想要的变革，几乎都可能更改杜达过去八年签署通过的法案。

当然，政坛对立、几无共识的背后，是波兰社会围绕经济安全、社会福利、移民管理及波欧关系等重要议题的对立与分裂（大选当日同步举行的四大公投案便是明证）。处于这样的客观环境中，诚然多数人不再欢迎原来的执政党独断专权，可图斯克任何施政进展也将如同“在泥地中穿行”，外界很难指望新政府迅速创造奇迹。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