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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异见者托尔斯泰的最后时光
1910年10月28日凌晨4点,托尔斯泰溜出自己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房子,搭了一辆车来到附近的火车站,买了一张前往科泽利斯克的三等车票,踏上了前往奥普京修道院的旅程。在自己82岁,生命只剩下10天的时候,托尔斯泰声明与一切——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生活了将近50年的老家宅、他的农民以及他的写作生涯——断绝关系,在修道院中寻求心灵的安慰。他曾经多次有逃离的冲动。从19世纪80年代起,他就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加入经过他庄园去基辅的朝圣者,在夜里走上很远,通常直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还没回来。但现在他有一种一走了之永不回头的冲动。和妻子索尼娅无休止的争吵——这些争吵通常都是关于庄园的继承问题——让家庭生活变得难以忍受。他希望在人生最后的时刻能够获得平静和安宁。
托尔斯泰托尔斯泰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毫无计划地匆匆离去。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带到了奥普京。或许是他刚刚才第一次读到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或许是他姐姐玛丽亚的出现,这是他的幸福童年唯一幸存的见证者,她的生命如今也快走到尽头,就在附近奥普京僧侣辖下的沙莫蒂诺修道院安度晚年。奥普京离亚斯纳亚-博利尔纳庄园不远,在过去30年间,托尔斯泰曾多次像个农民一样,到那里跟阿姆夫罗西长老探讨关于上帝的问题,借此来抚慰自己困扰的心。奥普京隐士们禁欲式的生活启发了托尔斯泰:《谢尔盖神父》(1890—1898)可以看作托尔斯泰本人批判世界的宗教独白——故事讲述了一个在奥普京修道院做隐士的军官,他试图在祷告和冥想中寻求上帝,最终在谦卑的修行中找到内心的平静。有人说托尔斯泰在奥普京是试图与教会和解——他希望能在自己死前,让教会撤销将自己开除教籍的处罚(1901)。当然,如果想达到这个目的,奥普京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这里带有神秘主义气息的基督教教义,符合教会规定的朴素仪式,都与托尔斯泰的宗教信仰十分贴近。但似乎托尔斯泰更多的只是想要“逃离”。他希望逃离尘世纷繁复杂的一切,为自己即将开始的灵魂之旅做好准备。
从《忏悔录》中推断,托尔斯泰信仰上帝是一次突然的转变——源于他19世纪70年代末的一次道德危机。许多学者也这样认为,危机之前的文学家托尔斯泰与危机之后的宗教思想家托尔斯泰有着明显的区别。但实际上,对于信仰的追求贯穿了作家的一生以及他所有的艺术创作。他全部的自我认同与他对精神意义以及精神完满的追求紧密相连,他也从基督的一生获取创作的灵感。托尔斯泰眼中的上帝象征着爱与和谐。他希望归属于一个团体,感觉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这是他在婚姻以及与农民的相处中所寻找的理想。对于托尔斯泰来说,上帝就是爱:有爱的地方,就有上帝。每个人神圣的核心就是拥有同情和热爱他人的能力。罪就是因为失去了爱——这本身就是一种惩罚——获得救赎的唯一方法就是爱。这一主题贯穿了托尔斯泰的所有小说,从第一部《家庭幸福》(1859)到最后一部《复活》(1899)。那种认为他的文学作品与宗教信仰分裂的观点是错误的。相反,和果戈理一样,这些文学作品寄托着他的宗教观。所有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都在追寻一种基督式的爱,一种与其他人之间的关联性,而这种关联性赋予生命意义与目标。这就是为什么安娜·卡列尼娜—— 一个被孤立后只能依靠自己的人物——注定要在托尔斯泰的世界消失;或者为什么他笔下最为歌颂的人物,比如《战争与和平》中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农民卡拉塔耶夫,会通过承受其他人的苦难来展示自己的爱。
托尔斯泰与家人一起午餐托尔斯泰用一种神秘主义的方式来看待上帝。他认为人类无法用自己的智慧理解上帝,只有通过爱与祈祷才可以。对托尔斯泰来说,祈祷是人类洞察神性的时刻,是片刻的狂喜和自由,祈祷时人类的灵魂可以从人性中解放出来,与宇宙融合。许多东正教的神学家都将托尔斯泰的信仰与佛教和其他东方信仰做过对比。但实际上这种神秘主义与奥普京修道院的隐士们更为接近。托尔斯泰与俄国教会之间有着根本的分歧,甚至奥普京修道院都无法满足他的精神要求。托尔斯泰反对教会的教条——三位一体、基督复活、神圣基督的整体概念——相反,他宣扬基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人们要以他为榜样。他的这种基督教信仰难容于任何教会。它超越修道院的高墙,直接参与到社会事务中——关于贫穷和不平等、残忍与压迫,在俄罗斯这样的国家里,没有一个基督徒能无视这些问题。这也是从19世纪70年代末起,托尔斯泰的道德危机以及他与社会割裂的根源。托尔斯泰越来越相信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应该像耶稣在《登山宝训》中所教导的那样去生活,他立誓要卖掉自己的财产,把钱分给穷人,怀着基督徒间友爱的情谊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本质上他的信仰是一种基督教式的社会主义——更确切地说是无政府主义,因为他反对任何形式的教会和政府权威。但托尔斯泰并不是一名革命分子。在他看来,反对不公正与压迫的唯一方法就是遵守基督的教诲。
1917年革命让我们忽视了托尔斯泰对福音书的朴素解读所带给教会与政府的真正威胁。在20世纪初他被开除教籍时,托尔斯泰的信徒已经遍布全国。他基督教式的无政府主义对农民有极大的吸引力,因此对于官方教会,甚至对于沙皇来说,这都是个巨大的威胁。俄国任何社会革命都必然有一个精神基础,即使是最强调无神论的社会主义者,也意识到要为自己所追求的目标赋予宗教意义。保守派报纸《新时代》的主编A. S. 苏沃林写道:“俄国有两个沙皇,他们是尼古拉二世和托尔斯泰。哪个更强大?尼古拉二世拿托尔斯泰完全没有办法;他无法撼动托尔斯泰的地位。但毫无疑问,托尔斯泰却可以撼动他。”如果沙皇政府最初不找托尔斯泰麻烦的话,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在19世纪80年代,很少有人读过托尔斯泰关于宗教的作品,到了19世纪90年代,教会开始批判托尔斯泰,说他试图颠覆政府之后,托尔斯泰作品的非法印刷品才开始在各地大范围地流通。到了1899年,当托尔斯泰发表《复活》时,他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社会批评家和宗教异见分子,而不是一名小说家。书中对沙皇体制——教会、政府、司法裁决与刑事判罚体系、贵族阶层的私人财产和社会习俗——的批判,使得这本书的销量远远超过他的其他作品,成为作家写作生涯中最为畅销的一本书。“所有的俄国人都从这本书中汲取营养,”斯塔索夫在给托尔斯泰的一封贺信中写道,“你无法想象这本书所引发的讨论和争议……19世纪所有的文学事件没有一件能与它相提并论。”教会和政府越攻击托尔斯泰,他的追随者就越多,直到1901年他被彻底开除教籍。教会这么做是为了掀起大众对托尔斯泰的仇恨,一些反动分子和东正教狂热分子的确响应了这一号召。托尔斯泰收到了死亡威胁和谩骂信件,喀琅施塔得地区的主教以支持极端民族主义分子而臭名昭著,他甚至写了一篇诅咒托尔斯泰死亡的祷文,这篇祷文在右翼媒体中受到极大欢迎。但每有一封威胁信,托尔斯泰就会相应收到一百封来自全国各地的支持信。人们给他写信控诉地方政府的胡作非为,或者感谢他在著名的《我不能保持沉默》一文中对沙皇的批判,这篇文章描写的是那场引发了1905年革命的“血色星期天”大屠杀。数百万从未读过小说的人开始阅读托尔斯泰的作品。作家所到之处,都有大批心怀敬仰的民众前来围观——据警察统计,在庆祝托尔斯泰80岁生日时,前来庆贺的民众数量要远远高于给沙皇做寿的。
托尔斯泰将《复活》所得的一切收入都捐给了杜霍波尔教派。杜霍波尔派教派可以说是托尔斯泰之前的托尔斯泰主义者。其历史可以追溯到18世纪——如果不是更早的话,它的首批团契于那时成立。作为反对教会与政府权威的和平主义者,他们刚刚在俄国崛起就受到各种迫害,19世纪40年代他们被强迫迁到高加索地区。托尔斯泰对杜霍波尔派的兴趣始于19世纪80年代早期,他们的思想对托尔斯泰写作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所有“托尔斯泰主义”的核心元素——天国是在每个人心中的理念、对官方教会的教条和礼仪的反对、(理想)农民集体生活中的基督徒准则——也都是杜霍波尔教派的理念。1895年,教派发起一系列反对征兵的大规模抗议活动。成千上万的托尔斯泰主义者(或自称托尔斯泰主义者的和平主义分子)涌入高加索地区,许多人加入杜霍波尔教派的队伍。托尔斯泰亲自宣传他们的诉求,给媒体写了数百封公开信,并在后来安排他们移居加拿大,并支付了其中的大部分费用(在加拿大,这些异见人士也成为当地政府的烫手山芋)。
写作中的托尔斯泰托尔斯泰与其他许多教派也有密切的联系。他的“活的基督教”(living Christianity)理念与各教派对真正的俄国教会的追求有着天然的联系:两者都来自社会乌托邦式的构想。“托尔斯泰主义”(Tolstoyism)本身就是一个教派——至少他的敌人们是这样认为的。在他的追随者与其他主要的宗教教派之间有个持续的讨论,就是在托尔斯泰的领导下组织一场统一的社会运动。这对于教会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教派分子的数量在急速增长,从18世纪地区性的大约300万人,至20世纪第一个十年大约有3000万人,但是一些学者认为足足有三分之一的俄国人口(约1.2亿人)都是教派主义分子。随着19世纪末民粹主义知识分子的研究不断深入,每年都会有新的教派成立或者被发现。到了20世纪,神智学者、神人同形同论者、象征主义者、拉斯普京信徒和各式各样的神秘主义分子,都开始把这些教派当成自己所追求的新的以及更“本质的”俄罗斯信仰的答案。官方教会处于崩溃边缘。政治上受制于政府,教区生活停滞,即使教会在精神上还没有彻底死去,他们也已经无力阻止大批农民转投其他教派,或者逃往城市,加入社会主义者的阵营寻求世界真理与正义。
如果说,托尔斯泰基督教式的无政府主义是由于他渴望归属一个充满宗教友爱情谊的自由共同体,那么他这番信仰的个人因素则是源于他与日俱增的死亡恐惧。死亡是他一生和所有艺术创作中都不能摆脱的主题。他父母去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在很年轻的时候,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哥哥尼古拉——这一情景挥之不去,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他描述了另外一个尼古拉,列文公爵的哥哥之死。托尔斯泰不顾一切地想理性地看待死亡,将其看成生命的一部分。“人们恐惧死亡,是因为对他们来说死亡意味着空虚与黑暗,”他在《论生命》(1887)中写道,“但是他们之所以看到空虚与黑暗,是因为他们没有理解生命。”后来或许是受到了叔本华的影响,托尔斯泰认为死亡是个人人格的幻灭,成为宇宙中的抽象物质。但这些观点无法令熟识他的人信服。就像契诃夫在写给高尔基的一封信中所说的,托尔斯泰对自己的死亡充满恐惧,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此他通过阅读经文来使自己获得平静。
1897年托尔斯泰拜访了契诃夫。这位剧作家当时身患重病。他得肺结核已经很长时间了,这时他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并且伴有肺部大出血,契诃夫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对自己的病情置之不理,只好找来医生。托尔斯泰是在契诃夫肺部出血6天后到的医院,他发现契诃夫当时情绪很好,有说有笑,把血咳在一个大啤酒杯里。契诃夫很清楚自己病情的危险程度——毕竟他曾经是一名医生——但是他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精神状态,甚至还在谈论未来的计划。契诃夫用自己一贯的诙谐睿智说,托尔斯泰发现自己的朋友还没有到垂死的边缘时“几乎非常失望”。显然托尔斯泰是想要来跟他谈论死亡的。他惊异地发现契诃夫面对死亡能够泰然处之,继续像平常一样生活,或许他对这种镇定自若的态度有些羡慕,因此他想了解得更多。通常来说,在一个病重的人床前是不适合谈论死亡的,但是托尔斯泰很快就提起这个话题。契诃夫还躺在这边咳血,他那边就长篇大论地谈起了死亡和来生。契诃夫认真地听着,但最后他还是失去耐心,跟托尔斯泰争论起来。在他看来,托尔斯泰所谓死亡的神秘力量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僵直浑沌”,他告诉托尔斯泰自己也不想要这种永生。实际上他并不理解死后还有来生这种说法。用他的话说,思考这种“虚幻的永生”或用它来自我安慰都是没有意义的。这就是两个人之间最关键的分歧。当托尔斯泰思考死亡时,他想的是另外一个世界,而契诃夫关注的则是眼下。托尔斯泰走后,契诃夫在医院里对自己的朋友,出版人A. S. 苏沃林说:“你就这样不存在了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们把你送到墓地,然后回家,喝茶,说一些关于你的虚伪的话。想想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
所有契诃夫的作品都有关于死亡的内容,在他后期的许多作品中死亡成为创作的主题。契诃夫的一生都在和死亡作斗争——起先是作为一名医生,后来是作为一个垂死之人——或许正是因为他与死亡如此接近,他才能以如此无畏诚实的方式来描写死亡。契诃夫知道,通常人们都以极其普通的方式死去——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死的时候都在想着要活下去。他看到死亡只是自然过程中的一部分——因此当他面对生命的终点时,他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和勇气,以及他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对生活的热爱。1904年,他和妻子奥尔加一起预定了德国巴登韦勒的一家酒店。“我去那里等待死亡了,”出发前夕,他对一位朋友说,“一切都结束了。” 7月2日晚上他醒来,发着高烧。他找来医生,大声说:“Ich sterbe.”(“我要死了。”)医生尽力让他镇静下来。前者离开后,契诃夫点了一瓶香槟,喝了一杯躺在床上,随即告别了这个世界。
托尔斯泰的遗体从家中抬出对托尔斯泰来说,死亡就不是这么容易了。出于对自己死亡的恐惧,他把信仰维系在一种神秘的理念上,认为死亡是精神的解脱,肉身幻灭后会成为一个“宇宙的灵魂”;但这并没有完全消除他的恐惧。没有人比托尔斯泰更加频繁地,或者说更有想象力地描写死亡的时刻——他对伊凡·伊里奇以及《战争与和平》安德烈的死亡描写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但这些并不仅仅是死亡。这是最后的审判——此时,将死之人重新审视自己生命意义,在精神真理中找到救赎或者最终解答。在《伊凡·伊里奇之死》中,托尔斯泰展示了一个男人——一个高级法官,他在临终回顾时才真正认识了自己。伊凡发现他的一生都只是在为自己而活,因此他的生命被浪费掉了。他的终身职业是一名法官,但他对那些工作中接待过的人的关心,远赶不上眼前这位医生对他的关心。他的一生都围着自己的家庭转,但他并不爱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似乎也不爱他,由于没有人意识到他即将死去这个事实,也没有人来安慰他。唯一与伊凡有真正亲密关系的是他的仆人格拉西姆,一个照顾他的“青涩农民小伙”,格拉西姆整夜守在他床前,并抱着他的腿让他感觉舒服一些。格拉西姆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对一个他知道即将不久于人世之人的善意之举,而他意识到这个人即将死去,也是对弥留之人的巨大安慰。在伊凡看来——
对于他即将死去这件糟糕透顶的事,在那些与他相关的人的眼里似乎成了一件偶然的、不愉快的,或者说相当不合时宜的事情(就好像一个身上有怪味的人走进了一家人的客厅)——而他们有如此的反应,恰巧是出于他终生所信奉的那种适可而止的礼貌。他觉得没人同情他,因为没有人愿意真心理解他的处境。格拉西姆是唯一一个理解他并同情他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只有当格拉西姆在伊凡身边时,他才能感到放松……只有格拉西姆不会撒谎;所有事情都证明,只有格拉西姆了解事情的真实状况,并觉得没有必要去掩盖现实,只是单纯地为他病重的、将死的主人感到难过。有一次,伊凡准备让他回去睡觉时,格拉西姆甚至毫不避讳地说:
“我们都会死,这点小事算什么?”意思就是他不介意多干点活,因为将来他也会死,他做这些的目的就是希望将来在他要死的时候,也会有人这样对他。
一个淳朴的农民给这位法官上了一堂关于真理与同情的道德教育课。格拉西姆向他展示了人应该怎样生应该怎样死——一个农民对于死亡坦然接受的态度,使得伊凡在自己人生最后还清醒的时刻,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
《伊凡·伊里奇之死》是根据托尔斯泰一个在司法机关工作的朋友伊凡·伊里奇的死而创作的,伊凡的哥哥向托尔斯泰讲述了伊凡死前几天一些详细的情况。在俄国上流社会中,死前从陪伴他们的仆人身上获得精神安慰是一件常见的事。从贵族人士的日记和回忆录里来看,与前来听取忏悔和主持最后仪式的神父相比,那些仆人给他们的精神力量要大得多,农民的淳朴信仰让他们克服了死亡的恐惧,“可以面对面地正视死亡”。在19世纪俄国的文学作品中,农民面对死亡时的无畏态度随处可见。“农民的死简直太了不得了!”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中写道,“他们的精神状态既不是冷漠,也不是愚蠢;他们的死仿佛就像是在进行一项宗教仪式,冷酷而又简单。”屠格涅夫笔下的猎人遇到了好几个将死的农民。一个是叫马克西姆的伐木工,他被一棵倒下的树砸中。他请求同伴原谅自己,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还请同伴们确保自己的妻子去领回一匹他已经付了钱的马。另外一个人在乡下的医院里被医生告知他只能再活几天。这个农民想了一会儿,挠了挠脖子,戴上帽子,看着好像要转身离开。医生问他要往哪儿去。
“往哪去?还用说么,要是病情已经这么糟糕,当然是回家了,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安排呢。”
“但你这样做可真的会伤害自己的身体啊,瓦西里·德米特里奇,说实话我都惊讶你是怎么走到这儿的。留下吧,算我求你了。”
“不了,卡皮通兄弟,如果我要死的话,我也要死在家里。如果死在这儿,天知道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农民面对死亡时同样的态度在托尔斯泰的《三死》(1856)、列斯科夫的《着魔的流浪人》(1873)、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波谢洪尼耶遗风》(1887)中都曾出现过,可以说所有俄国的大作家都对此有过描述,以至于最后农民的坚忍克己成为一种文化传说。这一场景在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癌病房》中再次出现,故事里叶夫列姆回忆起“故乡的老人们怎样在卡马河上死去”:
他们不会给自己鼓气,也不会苦苦抵抗或者对自己的死夸夸其谈—他们只是平静地面对死亡。他们丝毫不避讳分财产的事,他们默默地、迅速地决定好谁将得到母马,谁将得到马驹,谁拿大衣谁拿靴子,然后他们轻描淡写地离去,就好像只是搬往另外的新房去一样。没有人会被癌症吓倒。毕竟,没有人得过癌症。
但这样的态度并不仅是文学创作。在各种回忆录、医学报告和19、20世纪初的民俗学研究中,都记录了这样的例子。其中一些将农民面对死亡的态度看作农奴的宿命论:死亡是对痛苦的解脱。当他们谈起自己的命运时,农民通常把来世比作“自由王国”,认为他们的祖先正活在“上帝的自由”之中。这也是《猎人笔记》背后的构思。在《枯萎了的女人》中,屠格涅夫讲述了一个患病的妇女渴望通过死亡来结束自己的痛苦。跟许多和她同一阶级的人一样,她相信苦难能为自己换来天国的幸福,这使她在面对死亡时毫不畏惧。另外有人将这种农民的宿命论看作一种自我保护。死亡在农村生活如此常见,因此某种程度上农民在面对死亡时必须要变得铁石心肠。在一个5岁前婴孩的死亡率接近百分之五十的国家,人们不得不找到一种对抗这种悲伤的方法。医生经常注意到,农村的家长在面对自己孩子的死亡时,并不会流露出来特别强烈的感情;在一些最贫穷的地区,由于家里需要养活的人口太多,一些母亲甚至会感谢上帝将自己的孩子带走。有些农民的谚语则更甚,例如“孩子死的时候是个好日子”。杀婴行为并不少见,尤其是在经济困难时期,对于处理那些私生子来说,这简直是最普遍的做法。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佐西马长老告诉那个绝望的农妇,她的孩子已经被上帝带走,授予天使的身份。俄罗斯的农民普遍相信,用梁赞省的一个村民的话说,“小孩子的灵魂可以直接上天堂”。这种想法一定对他们有真正的安慰作用。在农民心中,宇宙中的人间和灵界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灵界触手可及,天使和魔鬼与自己朝夕相处每天相伴。他们亲属灵魂的运数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俄国农民相信有好灵,也有坏灵,一个人的死法会决定他成为好灵还是坏灵。必须为死亡做好准备,让他们走得舒舒服服,要为临死的人祷告,结束与他们的争吵,要合理地分配他们的财产,为他们举行基督徒的葬礼(有时会准备一支蜡烛和一个面包做的梯子,为他们在阴间的路上提供帮助),这样他们的灵魂才能平静地进入灵界。那些死时心怀不满的人,会变成恶鬼或者疾病来纠缠活着的人。因此在很多地方,都有不把被谋杀、自杀或中毒而死的人,以及畸形人、巫师和巫婆等埋在坟区的习俗。
在粮食严重歉收时,农民甚至会把他们认为导致这一灾难的恶灵的尸体从坟墓里挖出来。在农民的信仰体系里,死去之人的灵魂依然过着正常的生活。他们的灵魂也吃也睡,也能感觉冷暖和疼痛,它们也会经常回到家人身边,按照习惯说法,它们会住在炉子后面。祭奠死者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死者的房子里会留下各式各样的食物,因为人们相信他的灵魂会在此停留40天。水和蜂蜜是必需的,在大众的观念里,伏特加也一样,都是为了他们的灵魂即将开始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漫长旅途而准备。有些地方人们也会留一些钱,或者放在墓里,这样死去的人就能在另一个世界为自己购买所需要的东西。
在每年固定的日子,尤其是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很重要的一项家庭活动就是悼念死人,给他们上供,带着合乎风俗的面包和彩蛋在死人坟边野餐。人们会在坟上撒面包屑来喂鸟——鸟儿象征着死人的灵魂,它们从地底下飞出来,复活节时在村子周边盘旋——如果有小鸟出现的话,就意味着他们亲人的灵魂生活得很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借鉴了这一古老的习俗,书中那个将死的男孩伊柳沙让父亲在自己的坟前撒上面包屑,“这样麻雀就会落下来,我就能听见它令人高兴的叫声,这样我就不会一个人孤单地躺在那里了”。对俄国人来说,坟墓远不止是埋葬死人。这是一块神圣的地方,活人和死人在这里可以交流。
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站长的小屋里,托尔斯泰临死前有一句遗言:“农民呢?他们是怎么死的?”他多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并且相信农民的死亡方式和知识分子阶层不一样,农民死的时候知道自己的人生意义是什么。农民死时接受了死亡,这为他们的信仰做了见证。托尔斯泰也希望自己能够这样死去。很多年前,他曾在日记里写过:“当我死的时候,我希望有人能问我,你是否还像以前那样看待生活,认为生活是通向神的道路,是爱的累积。我应该没有力气说话,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这时我会闭上眼;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将死不瞑目。”在他死的时候,没人想到问他这个问题,因此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如何穿越这个带给他无尽痛苦和疑虑的障碍。尽管托尔斯泰去了奥普京修道院,他也没能和教会重归于好。神圣宗教会议试图让托尔斯泰回心转意,在他离开修道院,由于病情过重无法继续前行而留在阿斯塔波沃时,他们甚至派了一名奥普京的僧侣前去探望他。但这个僧侣还是没有完成任务——没有一位托尔斯泰的家人允许他与临死的托尔斯泰见上一面——因此最终,这位作家也没能拥有一场基督徒的葬礼。
然而,如果说教会拒绝为这位去世的作家做弥撒,那人们也会用另外的方式来为他祈福。尽管警察试图阻挠,但是成千上万的悼念者还是来到了亚斯纳亚-博利尔纳,托尔斯泰被埋在这个他最喜欢的童年故地,人们对他的死所流露出来的悲伤超过了任何一次沙皇归天。他的墓地在树林里,许多年前,他的哥哥尼古拉曾在这片地里埋了一根魔棒,上面写着关于永恒的宁静将会如何到来、邪恶将会如何被驱逐出这个世界的秘密。当托尔斯泰的灵柩被缓缓放进墓坑,悼念者开始唱起一首古老的俄罗斯歌谣。在作家生命旅程的终点,警察依然来执行教会开除其教籍命令。有些人朝他喊道:“跪下!把帽子摘掉!”每个人都遵循基督教的礼仪,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警察双膝跪地,脱掉了自己的帽子。
《娜塔莎之舞:俄罗斯文化史》,奥兰多·费吉斯 著,郭丹杰、曾小楚译,理想国,2018年4月版。(本文选摘自《娜塔莎之舞:俄罗斯文化史》一书,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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