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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海漂”租房记:放飞笼中鸟,找寻居住的温度
自18岁离开故乡,6年间我辗转过20余个国家,曾在5个国家租过房,有过8次搬家经历。每一次搬家,不仅是对旧物的舍弃,也是对旧生活方式的告别,和对未来新生活的重新定义。
香港:你我都是笼中鸟
我的第一次搬家,是从上海出发,拎着大包小包,降落在香港,开始四年的大学生活。尚未从与父母依依不舍的道别中缓过劲来,又立即被全粤语的环境蒙头一击。
比起大陆的严格管束,香港的宿舍更像普通的廉租房。没有熄灯时间,男女混住,进出随意。港人爱夜生活,常半夜三四点仍在宿舍聚会玩乐。宿舍老旧的墙壁又怎是年轻人喧闹的对手,如果半夜听到有人气冲冲出去理论,大家从不惊奇。
我四年住在校内,每年一万港币,已是极尽优惠。其他港校的朋友就不如我这么好运,宿舍只提供一年,之后便要灰溜溜出校找房。在地段好的位置房租一月5-6千,甚至可直逼1万,若不嫌偏远,一月3-4千也尚有可能。
我曾去过一租房的朋友家玩耍。她的租金便宜,住在大埔墟某个菜市场背后,那种香港随处可见的密密层层的破旧公寓楼里。推门进去,昏暗的客厅里堆满了杂物,她搬走几个袋子,给我在沙发上腾出一块地方。她的两个室友出来与我打招呼,这两个女孩共同挤一间5平方米左右的小间,放下一张上下床之后,就再无余裕。我朋友那间也好不到哪儿去,房间一角勉强塞进一方袖珍的书桌,剩下的空间被一张小床占得满满当当。
我来探她,她自然高兴,给我拿来零食,又搬来笔记本,与我一起看电影。电影的内容我不记得了,多半因为房内声音实在嘈杂:老式空调的轰轰出气声、洗衣机隆隆转动之声、其他两位室友功放的音乐声、还有楼下隐约传来的叫卖声和汽车声……我笑道:“住在宿舍有其他学生吵,在这里也还是吵。”她回我:“能有住的地方就不错了,还挑剔什么。”
之后,我的这位朋友屡次搬家,情况都大同小异。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她和别人将一套大公寓的客厅和餐厅分割成两块,她住餐厅。一间公寓五六个男女混居,她平时只能拿屏风遮挡一下,我都难以想象她如何更衣与入睡。
我毕业那年想要留港工作,发觉自己也不得不与房屋中介打交道。我和想同租的女生对中介说,我们只是刚毕业的学生无力负担太高的房租,便见中介人微微一笑,说一句“我谂都系啦(我想也是)”。面试的几家公司都在中环,我们选定在红磡租房,交通便利。台风即将来临的香港下着暴雨,中介带我们匆匆穿过如巨兽一般的黄埔花园建筑群,无数栋面目相似的高楼仿佛因乌云的重量,在我们的头顶摇摇欲坠。中介终于停在某栋楼前,上楼开门,那是一间年代模糊的公寓,散发着刚装修过的油漆味。
香港黄埔花园 来源:星岛日报
我走入一间卧室,是和我朋友那间一样的仅可容纳一张小床和一个小桌的狭窄空间,连窗子都很小,看出去的风景一半都被旁边的楼遮住。另一间房竟也是一张顶天立地的上下床,床柱散发出轻微霉烂味道。
中介连说我们好运,本来这里墙面返潮到滴水,房东刚刚重新装修过,现在租金也未加太多,若再找一人住在客厅,四人一起21000港币每月,绝对划算。同行的女生轻轻踢了踢一块微微翘起的瓷砖,问还有其他房源可以看看吗。中介挑了挑眉,请我们先出去,一边说这套其实是这附近最好的,其他的更旧。
我回头看了眼关了灯的昏暗客厅,想象自己住在这里的场景。
香港笼屋 来源:网易新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重回深水埗,去探访之前参加社工活动参观过的笼屋老人们。一个笼屋不过2平方米,吃着综援(香港的综合社会保障援助)的老人,每月也要花1000多港元租住。走过狭长灰暗的走廊,打开破旧的铁门进去,看到我采访过的沈家阿叔还坐在他的笼子里。
“沈哥,上次个女仔又来探你啦。”沈叔从他那张辨不清颜色的破床上颤巍巍坐起来,浑浊的眼睛迷茫地朝我的方向张望。我赶忙上前,望望身边,竟找不到一张能坐的椅子。沈叔的笼子里越发乱了,之前来的时候他起码还拿衣架将毛巾挂一挂,而如今,一切都散乱在床上。
我忽然感觉有点凉,想去关窗,才想起他们这里的窗已经破了很久,房东也未曾修过,只拿了报纸糊一糊。我在梦里想不起我究竟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只好随便扯一些有的没的,沈叔沉默着,并不作答。半晌,突然抬头幽幽地问了我一句:“你又何必返来?”
我吃了一惊,突然整个身子一坠,从梦中醒转。
第二天,我神奇地接到了来自新加坡的录用消息。收拾完家当,我逃也似地离开了香港,像一只终于从笼中被释放的鸟儿。我和千千万万来港追梦的内地年轻人一样,做过纸醉金迷的港都梦后,逐渐窥见这座城市内里的拥挤与困窘。
这也是年轻的我第一次明白,居住的空间被压缩到多小,心就有多渴望蓝天。
新加坡:在没有门的城市,变成透明人
到达新加坡的那日,我站在大巴窑的一栋居民楼下,茫然四顾。地址在手而找不到门,这还是第一次发生。更确切来说,是没有门。小区本身是开放的,各居民楼的底层空间也是完全开放的,想上楼直接按电梯,连门禁都没有。看着人们自由进进出出,我竟一时缓不过神来。
新加坡的大巴窑开放社区 来源:谷歌地图
我的两个男室友也是我的二房东,他们都是中国人,共同租下这套120平米的大房,三室两厅带阳台,缺一人住小间,辗转找到了我。第一次和男性合租,我不是没有心虚过。而事实上我的担心实属多余,因为我与他们几乎全无交集。他们都比我大很多,工作稳定,早出晚归。
而我则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加班时期,从进入公司的第一天起,我没有一日不是深夜才离开。每夜归家,客厅的灯为了省电从来都是关的,于是我养成了摸黑进入房间的习惯。偶尔我到家时室友未睡,我就冲着黑暗中依稀可辨的那个人影笑笑,也不知对方是否能辨认出我脸上的笑意。
工作虽辛苦,但居住环境尚且不错,应该知足,我总如此自我安慰。
我的卧室即便是最小的那间,也有近12平米,几乎同香港一间双人宿舍等大。偌大一间房摆得下床、大书桌、大衣柜,甚至一张懒人椅,月租换算人民币尚不到4000,是我工资的三分之一。
大巴窑是传统的居民老区,生活设施配套齐全,商场里商品琳琅满目,街边挤满了价廉味美的小食档。街边绿化和公共空间也不负新加坡“花园城市”的美名,宽阔的街道旁绿树成荫,还时常因繁多的节日而张灯结彩,悦人耳目。
我也慢慢了解到,因为极好的治安,新加坡房屋不设门禁是常事。我的不少邻居甚至日日大门敞开,他们就悠闲地坐在房里看看电视、干干家务,毫不避嫌。
我住的组屋,是政府大批量建设的公共房屋,也是大部分新加坡人会选择的住所。组屋宽敞、便宜到惊人、申请获批时间短,我的新加坡同事告诉我,不少新加坡年轻人的求婚方式,就是与对方直接选购一套组屋。
摆脱了香港的狭小空间与高昂房租,新加坡居住环境的敞亮、安全与实惠近乎完美,但我却无时无刻感到莫名的隔阂和孤独。每当我清晨出门,总能和对门侍弄花草的邻居不期而遇,或与家门大敞的某个大叔大妈对上眼神,而对方的表情总是毫无波澜,仿佛我是透明人。
而在家休息时,我也尽量避免出自己的卧室门。二房东们其实对我照顾有加,包揽了整套公寓的清洁,也任由我在房里功放音乐,或将没洗的盘子忘在厨房。但年龄差距和作息差异让我们最终停留在了点头之交。
他们常在客厅闲聊玩乐,为免尴尬,我从不使用客厅,直到离开,我连电视的开关都未碰过一下。要去厨房倒水或者阳台收衣服时,我总是在房里默默倾听,直到听到他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两声关门的闷响,我才静静起身、踏上无声的棉拖鞋,快速出去完成任务。有时我会停下看一看,客厅桌上的烟灰缸里还残余着刚熄灭的烟头,阳台的窗开了,遥控器落在沙发的夹缝里,厨房的垃圾箱里添了两罐空啤酒。
天气晴好,卧在明亮客厅里和好友吞云吐雾、小酌一杯,是极享受的吧。但在我的回忆里,客厅只能是漆黑一片,空荡荡的皮沙发在月光下轮廓模糊。
到我要离开的时候,我特意早点回家去找二房东,他的一句打趣让我微微一震:“我们好像一个多月都没说过一句话了哦。”我和他说,因为受不了公司的压榨和霸王条款,我准备辞职离开。他大为震惊:“这都大半年了,我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站在熄灯的客厅里,借着卧室里的光聊了很久。我说,因为工作压力大,我时常半夜哭醒,可又怕吵扰你们,只好努力压低哭声。又说,对你们平日照顾,我心存感激,但同住一间公寓,竟连见面时间也少之又少,我甚至连说一句感谢都觉得不好意思。
二房东脸掩在阴影里,仍能看出他的动容,但最终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拍拍我的肩,转身回房。他关门的那一刻,我瞥见他的卧室,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小灯。我想起他在国内已有太太与一个尚未读书的幼童,而他在每个即将入睡的夜里,独自在卧榻之上,又会想些什么呢。
离开新加坡前夕,我独自一人在大巴窑市场看人来人往,迎接黄昏。作者 摄
在我离开的那一日,二房东们都已去上班,我独自将大行李箱拖至门外。对门的邻居正在门口给一盆月季浇水,抬头张望一下我这里的动静,在碰到我的眼神后,泰然自若地避开。我最后望一眼这窗明几净的居所,将大门重重关上。
在真正道别的那一刻,我竟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初来乍到的我,曾以为这里的人与这里的楼房一样,毫不设防,然而却有一道道无形的心门,横亘在人周遭。大家在自己的小星球上,守着自己的花好月圆,冷暖自知。由此我懂得,不管居所再优美安稳,真正让人居环境鲜活起来的,是那份并不易得的人与人之间的羁绊。
荷兰:居住的温度
最后一个大箱子被搬入室内,我直起身来,环视四周。来到荷兰的第二年,我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家”。
我在荷兰的第一年租房生活并不愉快。签了学校推荐的中介,住进了某栋老旧廉租房的单人间。房租申请住房补贴后400欧一月,相比市中心动辄八九百欧的月租,的确实惠。然而房间的缺点也十分显著。
厨房和厕所小得惊人,没有抽油烟机,一做菜油烟味便三日不散。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有两点:一是整栋楼的外廊设计,房间的窗竟都直面走廊,我不得不用贴纸将窗封起,一整年,我都不曾体会到阳光直射房间的感觉;二是暖气供暖不足,荷兰难挨的冬季从11月开始一直延续到次年3月,房内冷如冰窖,我在室内也要穿羽绒服。
昏暗的房间即便在晴天也需要开灯。作者 摄
我向来喜热,人生前23年居住过的地方,未曾有过如此漫长的寒冷,也未曾体会过阳光与温暖的珍贵。荷兰短暂的日照时间让太阳显得弥足珍贵,而多风多雨的天气更让晴天分外难得。在那个没有阳光的小房间里,我总是犯懒,读一阵书便打哈欠,集中不了精神。我赖床的恶习越发严重,周末睡到早上十点多,打开窗帘,外面仍是愁云惨淡、一片灰暗。
一个巴西人告诉我,他好怀念巴西的热烈,为了避免日照缺失的伤害,他买了一大瓶维生素D抗抑郁。我也买了一瓶,吃了一星期,仍旧日日恍惚。房里的顶灯在此时正好坏了,只能先借着台灯那点亮光。一个傍晚,我呆坐在晦暗的房里,盯着台灯出神。心中涌起一阵烦躁酸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一个充满阳光的新居所。
机缘巧合,有两位朋友正找第三人合租,她们告诉我,有一个大公寓的看房机会。进入客厅的刹那,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感叹——这客厅真的好棒!
客厅朝向东南,面积20平米有余,两面各开大窗,连接一个同样采光极好的封闭式阳台。两座沙发沐浴在光里,红黄相间的颜色被晒得仿佛涨满了阳光的温度,我甚至闻到了棉麻晒透了的味道。离开前我询问前任租客,暖气是否好用?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我不假思索地对朋友说,就是它了。
拿到钥匙的那日,即便行李都尚未从老房子清出,我仍将一整个下午都耗在新房中。洗净一盘葡萄,在临窗的大沙发上坐下,放空身心,懒懒地看窗外人来人往……最后我枕着抱枕,在沙发上美美地打了一个盹,直到炙热低斜的阳光将我的脸晒得通红。
终于,在一年的灰色人生后,我的生活重新被一所新居点亮。
我刚拿到钥匙,就在阳光充足的客厅里度过悠闲午后。作者 摄
我开始习惯早起,不用闹钟,每天七点自然醒来,到客厅泡一杯热茶,看这个小城从晨曦中缓缓复苏。虽然房内有书桌,我却更爱在客厅工作。下午,斜阳打在新晒的衣服上,让它们看上去柔顺而温暖。黄昏,天边的云霞如同褪去的潮水,房里渐渐暗下去,晚风吹入室内,微有凉意。这时候,打开暖气就好,虽然第二天醒来,喉咙会因此干得有些发痛,但我却感到无比欣慰。
而人的温度,重新贴近了过惯了独来独往生活的我。现在的每天,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就会响起朋友问候的声音。周末,我们呼朋引伴,十几个人在大客厅里举办聚会。厨房足够四五人容身,有的淘洗、有的切菜、有的掌勺,做一桌宴席,比年夜饭还丰盛。结束后,我们一起收拾碗筷,将一个个朋友迎送出门。
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点亮门口的小灯,将朋友的鞋从鞋堆里择出来,和朋友最后聊几句,挥手道别。“当心点哦!”“路上小心!”“晚安啦!”看着走廊的声控灯由亮变暗,关上门,我们三个在昏黄小灯下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笑出来。
我恍惚觉得这场景无比熟悉,仿佛一瞬回到故乡,父母站在家门前,依依不舍地与我不断告别,那门口微暗的灯火,竟与现在有几分相似。
十几人的聚餐,菜色令人眼花缭乱。作者 摄
给予我惊喜的还有荷兰邻居们。刚入住不久,我开楼下的大门还不熟练,一个荷兰大伯立即上前告诉我有开门按钮。我推着自行车出门不便,一个看上去刚上学的孩子跑来问我需不需帮助。有一天突然门铃响了,开门发现那个荷兰大伯,正提着我们扔到楼下的快递纸箱。他告诉我们,荷兰的纸板类垃圾要和其他垃圾分开放置,他注意到我们扔错了,还忘记把自己的地址从纸箱上抹去,特意给我们提醒。
现在我坐在傍晚的客厅里,听着朋友谈话逗趣的声音敲打键盘,写下这篇文字的最后章节。
漂泊过的这些地方,因社会环境不同,居住环境也大不相同。这背后多多少少折射出当地人的生活情态。香港拥挤的背后,是社会寸土必争的高压。新加坡那“开放的冷漠”,则是高度文明的社会里自扫门前雪的极度私人化观念。在荷兰寒冷气候中获取的温暖,是小城生活中单纯质朴人际关系的体现。
栖息过大大小小的巢穴,经历过一次次生活方式的转变,我也在此过程中不断剥去外壳,寻觅到一些让人珍视的东西。对我来说,居所的外表并不重要,有亲密的人,有阳光和温度,有努力经营生活的痕迹,方能有居住的幸福。
我曾以为,自己被“漂泊”所定义,就注定四海为家。但若用心生活,让四海居所都真正成为“家”,或许会收获更别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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