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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所西部县中的1个和2400个
吴云威刚来甘洛中学当校长时,见到的情况让他皱眉头。
学生基础太差了。“普通班的数学卷子永远是最好改的”,数学老师王声发解释说,因为基本是空白。而副校长熊华兴记得,学校组织过两次师生同考,第一次考,不少老师很紧张,有数学老师数学没及格。
甘洛县地处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北部,与雅安、乐山交界,素有凉山“北大门”之称,因为教育薄弱,县中的生源流失严重。
熊华兴说:“经济宽裕的家长基本都把孩子送去成都、绵阳、西昌或者眉山,好像去外地读书成了一种荣耀。”
今年夏天,直播班高三十二班的木乃约热接到北京大学工科实验班录取通知书,成为甘洛县本土培养的第一个“清北生”。县教育体育和科学技术局局长罗清华说,原本打算把孩子送出去读书的家长,决定让孩子留下了。今年,甘洛中学中考录取分数线也第一次超过了500分。
甘洛中学高三年级所在的教学楼,一楼入口处。
吴云威曾是浙江宁波奉化区江口中学的德育副校长。一年前,他和其他10位来自浙江奉化、四川绵竹的老师来到甘洛中学“组团式”帮扶,任期三年,他们想把优质的教育资源和教学理念引进来。
事实上,从2012年,成都七中的直播课进入甘洛中学起,过去11年,来自各方的“输血”未曾间断。
今年9月,我们去到甘洛,想探寻1个“清北生”身后,这所西部县中2400名在校学生的忧虑与期待,还有漫长的“教育共富”之路上,那些正在发生的改变。
改变的“阵痛”
第一次见到吴云威时,他正在办公室解数学练习册的最后几道大题,身后的墙上贴着课表。他只教一个班级,但数学课从周一排到周六,总共七节,还有三节晚自习辅导。
甘洛中学的晚自习从7点到10点20分,其中两节由老师上课,只有最后的50分钟是学生自主学习的时间。
“为什么甘洛中学的课这么多?”被问及时,吴云威眉头紧锁。他告诉我们,学校很大程度上在补学生们小学、初中的不足。
他以凉山州中考为例,满分900分,被甘洛中学录取的学生,成绩最好的750分左右,最差的400多分。“后面的学生,放在宁波奉化是上不了高中的。”说这话时,吴云威在纸上写下“1/2+1/3=?”,放下笔,他感慨,很多学生不知道通分是什么东西。
数学老师王声发理解他的苦恼。王声发是木乃约热的班主任,在带直播班以前,他带过四届普通班,看班上学生的数学卷子,“到后面,对0分都麻木了。”
王声发在数学组教研活动上讲题。
而对于有30年教龄的英语老师彭智慧来说,每一届学生她都要从音标教起。她解释说,甘洛中学有近半的孩子从村小毕业,父母仅有初中、小学文凭,他们到了初中阶段才第一次接触英语。
近些年,随着绵阳等地教育产业化的兴起,甘洛县的优生流失率也越来越高。副校长熊华兴说,每学期结束开家长会的时候,甘洛火车站的人流量堪比春运,都是赶往绵阳、成都、西昌等地参加家长会的家长。
在吴云威看来,生源没有竞争力,老师也就没有成就感,就可能降低自我要求。当务之急是抓教学质量。
在过去,甘洛中学的老师没有固定的办公座位,办公室更像是一个下课间隙歇脚的地方。这在吴云威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他相信人都是有惰性的。
吴云威给老师们开吹风会,讲到坐班,大家沉默了。事后,有人说:“中午食堂排队太久,家离得近,不如回家做饭。”也有人拿兄弟学校举例,说别的学校也不用坐班。
没办法,吴云威搬出了教体科局的文件,上面写着:“学校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细化管理制度”。坐班制便从教研组长和班主任开始执行。
王声发从堆积如山的办公桌上抽出一摞A4纸,那是吴云威亲自出题,布置给数学老师的暑假作业。后者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培养老师是校长的责任。”
第一学期,吴云威亲自担任数学教研组组长,每天给数学组的老师布置三道高考难题,晚上9点,准时和十几个数学老师围着一张办公桌研讨解题思路。为了使演算过程看得更清楚,他们搬去了五楼教室,用粉笔写板书。后来,又搬去了学校新建成的数学实验室。
数学组教研活动上,吴云威在讲题。
每次研讨的都是压轴题,有普通班的老师抱怨,自己班学生又用不上,为什么还要每天训练?但吴云威总觉得,不管教什么班,难题都是老师该掌握的。
这项规则在其他教研室同样适用。原来各科教研室每月开展一次教研活动,吴云威来了后,改成了每周一次,35岁以下的青年教师每周还要做一份高考试卷。
高二直播班的班主任梁月承认,压力更大了,“干什么都要跑快一点”。周末唯一的休息天,她留在宿舍写作文。学校还组织师生同考,熊华兴说,数学学科不及格的老师,会被约谈。
甘洛中学每个年级13个班,分为三种班型。年级前120名组成两个直播班,跟着成都七中同步上课;中游偏上的学生组成三个录播班,播放成都七中录播视频;余下的学生在普通班,由本土老师授课。
来甘洛中学一学期后,吴云威取消了录播班放视频的模式,他决定让老师们消化成都七中的教学内容后,自主授课。
吴云威说,他向成都七中的校长取过经。对方告诉他,七中直播课最核心的秘诀,是培训老师。在他看来,“只有把名师的东西转化成老师自己的东西,业务能力才能得到提升。”
给老师们“加压”的同时,吴云威也想了许多法子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他帮高中老师争取到大于等于义务教育阶段老师绩效工资的待遇,2023年9月,学校老师收到了今年前8个月的绩效差额。与此同时,学校也重新修订了教师绩效工资考核方案,引入了课时费的概念。
在最近的一次师生同考中,熊华兴发现,“各学科都没有老师不及格了,数学老师的分数在120分到140分之间。”
“看不见”的困难
这学期开学伊始,我去听了一节梁月的语文课。直播屏幕那头,成都七中的老师抛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假期里不得不说的一件事情”。
课堂上,成都七中的学生热烈地讨论看过的成都大运会比赛项目,也有人去了电子科技大学参加夏令营,见到了年仅27岁成为博导的校友周涛。远端的语文老师开玩笑问,你没把你用AI写的那篇作文拿给周涛看看?惹得一阵哄笑。
而屏幕这头的学生,是安静的。梁月问他们:“假期里是不是在家里帮父母收玉米?”很多同学点头,气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高三文科直播班的语文课堂。
教室里的孩子们哪怕去过成都,但去看一场大运会比赛,参观三星堆古遗址,都不在出行计划里。
对他们而言,高中阶段或许只有学习一件事。周一的升旗仪式,队列里一多半同学端着语文、英语课本。一旦上课有了睡意,总有人径自离开座位,站到教室最后一排,待清醒了再回到座位上。晚上10点50分寝室熄灯,查寝的老师隔着玻璃,总能望见寝室里的点点荧光,那是有人在挑灯夜读。
清晨6点多,在操场上早读的学生。
梁月印象里,每到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他们班的同学都坐在操场边上看书。梁月走过去一连喊了几次“休息一下”,也还是有人“无动于衷”。
梁月的老家在绵阳市区,大四实习的时候被分配到甘洛中学。她没有体会过从山里走出去的滋味,但她被给她唱生日歌,邀请她回家过彝族年的学生们的赤诚打动,选择留下。
高二直播班班主任梁月。
她很想让学生们看到更大的世界。她用班费给学生买了合订本的《读者》,也把地理图册放在班级图书角。但她发现,一学期过去,这些书依然很新。
梁月感到头疼,她发现这里的孩子除了学习,多数不愿意思考复杂一点的问题。“他们不爱看散文、名著,喜欢看鸡汤文。”后来,她找来电视剧《红楼梦》,偶尔在晚自习放映。
直播班的学生是甘洛中学通过入学考试筛选出的成绩最好的一批学生。他们对于课堂的提问并非一无所知,但都不爱发言,也不表达自己的看法。课堂上冷场时,梁月会故意板起脸来,说:“你们不表达,我也不表达,大家就猜吧。”
那么,这些学生“关”起来的心门背后是什么?
周六放学后,我跟随高三文科直播班的女孩阿依一起回家。从学校到她家所在的村庄,开车要走一个半小时的山路。我们挤坐在一辆小型面包车上,车里塞了9个人,中间排的2个座位被4个大人占据,车厢内显得沉闷。
阿依家门前,清晨的村庄。
阿依的父亲是村里的毕摩,母亲在家门口开了一家小卖铺。他们家有五个孩子,大姐、二姐和三哥都比她大10多岁,已经有了孩子。她排行老四,下面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妹妹。
阿依说,她的目标是考一所二本院校,走出大山。她是家中唯一考上高中的孩子,父亲希望她以后做老师或者公务员,不要像别人一样为了几万块钱出去打工。
周末回家,阿依和妹妹挤住在不到6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尽管家里不宽裕,但她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
过去和她一起在镇上学校读书的同学,有人到了初二、初三就辍学打工或结婚生子。她在朋友圈里看到,有男同学站在城市的高楼上刮腻子,分享了一张满面灰土的照片,配文是:“生活很苦”。而初中和她最要好的女同学,被父母为了高彩礼催婚,初三毕业就有了孩子。
村庄里打篮球的男孩。
对于未来,阿依感到迷茫。她对大学的全部了解都来自学校告示栏上的高考录取光荣榜,上面有姓名、分数和录取院校。她理想的分数是470分、480分,这样在二本院校里才有选择的余地。
但要选什么专业,她不知道。距离她最近的大学生,是隔壁村的一个远亲姐姐。和父亲一样,阿依能想到的职业只有老师、医生、公务员,但“说不上来喜欢不喜欢”。
梁月说,直播班的家长是学校里最关心孩子学习成绩的一批家长。因为和成都七中同频教学,直播班的资料费是最高的,人均八九百元一学期。但只要通知缴费,不到一天就能收齐,也是所有班级里最省心的。
但即使这样,直播班还是有不少孩子家庭状况复杂,很难支持他们读完高中。梁月记得,去年开学初,班里有个女孩被诊断患有重度抑郁症。再来上学时,女孩右手腕缠着绷带,状态很差。梁月让她母亲来接她,母亲却让她在读小学的弟弟过来学校。
梁月感到窝火,她亲自送女孩回家,却发现她的母亲在家睡觉,父母双方经常酗酒,也打过孩子。后来,女孩回家静养,给梁月发消息:“我前两天都很混沌,还是想死的状态。”紧接着女孩问梁月:“老师,我这两天清醒了,语文作业是什么?”
高二录播班班主任古青青班里有55个学生,其中四五个学生也有心理问题。古青青说,还有些学生在做心理健康筛查问卷时,故意选不真实的选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孩子中,有人出生两三个月就被父母抛弃,有人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留守儿童。
高二录播班班主任古青青。
古青青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中考700多分,镇上第一名的女孩。女孩被姑姑抚养长大,一直说不想读书了。她在作文里写,学校、社会的资助,班主任的关心,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压力。
古青青不愿放弃她,她告诉女孩:考上大学走出了大山,有好多美好的事值得期待,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回报社会。后来,女孩去湖北进厂打工两个月后,重新回了学校。
但还是有劝不住的孩子。有人去超市当了收银员,有人退学没过多久就结婚了。最让古青青难过的是,“帮不了他”的感觉。她坦言,在面对一个孩子十几年的心理创伤时,班主任一两个小时的心理疏导,太微弱了。
9月开学,学校的心理辅导室投入使用。由来自宁波奉化帮扶团队的历史老师陈优芳和甘洛中学有心理健康教育证书的老师杨巧负责,学生可以通过班级心理委员预约。
只是不知道,那些真正遇到难处的孩子,是否愿意敞开心扉,主动寻求帮助。
“普通”的多数
在高三理科普通班的物理课堂上,33岁的黄章伟正在讲牛顿第二定律,前排有学生跟着他的思路口述计算结果,坐在后面的学生有人托着下巴,茫然地望着黑板,也有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黄章伟在上物理课。
黄章伟没有理会,他放慢速度,在黑板上写下演算的每一个步骤。他说:“到了高三,成绩排前面的学生很努力,后面的学生就会自主放弃。”
高三刚开学,全年级做了成都七中高三入学考试试卷,满分110分的物理试卷,普通班学生的平均30分左右,和重点班相差20分。
黄章伟说,在普通班,大多数孩子是想通过艺考上大学,或者在高考前参加高职高专层次学校的自主招生(以下简称“单招”)考试。“单招只考语文、数学、英语三个科目,有的学生到了高三就不学物化生了。”听物理课的,只是班里十多名打算参加高考的学生。
高三年级备课组长沈娟说,从高二下学期开始,参加美术、音乐等艺术特长考试的学生就会请假到成都、西昌等地参加集训,等到专业课考试结束,高三下学期再回归课堂。
距离开学不到10天,沈娟还收到了六七名学生的长期请假条——他们想回家自学,这通常意味着他们对高考不抱有期待了,计划提前进入社会。沈娟说,尽管班主任、年级组长都会劝学生们留在学校,但如果家长都同意了,学校也没有理由不批准。
高三文科普通班的教室里有十多个属于艺考生的空座位。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刘若慧告诉我,高二下学期,老师就提醒班里成绩靠前一点的同学回家和家长商量,“学个艺术特长,考大学会更有希望。”
因为爱唱歌,刘若慧想过学一个音乐特长。但她了解到,音乐艺考生在成都参加集训,费用至少要三四万元。如果退而求其次,留在县城学美术特长,也要一万块钱。她不愿向已有新家庭的母亲开口。
周末返校前的最后几个小时,我去县城老火车站附近找刘若慧。在一处看上去有些年岁的平房里,刘若慧刚做过手术的奶奶正在卧床看电视,院子里的鸡咯咯叫着,刘若慧坐在鸡棚不远处的板凳上,若有所思。
她说,自己没有固定的家,有时周末回母亲的新家,有时来陪奶奶说说话。她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是小学六年级父亲生病前,那时父母在西昌做生意,她和弟弟在父母身边上学。
刘若慧刚上高中时,玩了一个暑假,没有考进直播班。第一年,她心里憋着一股劲,想努力转入直播班。“但数学课根本听不懂,一开始基础不好,后来听不懂,摆烂了。”刘若慧说。自从艺考这条路走不通后,她就知道上本科大概没希望了。
我问吴云威:“是不是高一分完班,学生三年后的命运就大致定型了?”面对这个有些残酷的问题,吴云威反问,如果平均分班,上课是将就十几个成绩好一些的学生还是三十几个跟不上的学生?在资源有限的县中,这是无奈的事。
“一个清北生”背后
梁月记得,在一堂直播课上,成都七中的老师讨论起“家乡”时说道:我们要离开家乡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去为自己的前途理想拼搏奋斗,那么谁留下来建设家乡?
那会儿,她刚批改过学生的作文,孩子们笔下都是在谈如何走出大山。她意识到,对于没看过外面世界的孩子来说,可能还想不到这一层。
2023年7月,绵竹市新联会联合“乡村笔记”共同发起城市职旅公益活动。甘洛中学有20名学生分别去了上海、广州体验不同的职业,梁月班上有五个名额。
在上海参观了乐高玩具公司的男孩第一次发现,世界上还有一种职业叫积木设计师,专门负责玩积木。而在携程公司,他们见到了“跟着课本游北京”的产品设计者,了解到另一种职业叫旅游规划师。开学后,这个平时喜欢玩魔方的男孩说,他第一次意识到老师、医生、公务员之外,还有那么多的职业,他也有了新的梦想。
而另一位去广州参加职旅体验的孩子,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班级的大小事务都举手参与。梁月记得,上学期升旗仪式轮到自己班时,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主动担当。但开学后,很多同学竞争,民主选举出来升旗手和演讲者。
熊华兴说,这些年甘洛中学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他记得,2012年,成都七中的直播课程进入甘洛中学,三年后,第一批直播班的学生毕业,全校有30人考上一本。而过去,学校一本上线人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从2016年9月起,对口帮扶甘洛县的绵竹市,每学期会派30多位老师到甘洛县的高中、初中、小学和幼儿园支教。罗清华说,截止到今年,绵竹市共有500人次教师到过甘洛支教。而梁月的母校宜宾学院,也已连续7个学期,向甘洛中学派出应届毕业生顶岗实习。
我问甘洛县教体科局局长罗清华:“考出第一个‘清北生’,对于一个县的教育意味什么?” 他说,群众对甘洛县的教育更有信心,有更多有潜力的孩子留在甘洛念高中,越来越多的老师会看到希望。
过去的六十四年,甘洛中学的中考录取最低分数从未突破500分,在2023年,中考录取创了纪录。被挖走的尖子生少了,回流到高三复读班的学生增加了。王声发说,现在教室里超过60人,还有复读生想往里转,可能就要分流到其他班级。
晚自习下课,王声发为学生答疑。
重新接手高一年级的陈优芳发现,历史课上,她不再是“孤军奋战”,这届新生阅读理解能力更强了,她检查课本时,不再是看到连绵不断的红色波浪——学生能把波浪画在“刀刃”上,标记出时间、地点、人物等历史事件的六要素。
陈优芳(左二)组织历史组教研活动。
这一年里,神经紧绷,靠吃安定片入睡的吴云威,靠到椅背上,稍稍舒了一口气。他说,2023年是甘洛中学高考考得最好的一年,不但出了第一个“清北生”,还有13名学生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等“985”“211”院校录取,参加高考的658名学生中,本科上线率达到55%。
2023年,是熊华兴陪伴甘洛中学走过的第22个年头。他说,“我希望每个班级的学生都有考上大学的希望。”
每年临近高考,高三学生都会把心愿挂在校园凉亭上方。
(文中阿依、刘若慧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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