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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巧克力与佛》:在高山面前,人的自我溶入了更恒大的存在
在刊发于今年第六期《收获》杂志的小说《巧克力与佛》中,作家七堇年讲述了一个骨科医生与一个热爱攀岩登山女子的情感故事。在创作谈中,七堇年表示:“高山提示我,在文学的低海拔地貌中,语言的可能性大概已经被书写殆尽了。低处的果实——我是说文学的形式、体裁、题材、流派、主题——大概已被挖尽了。唯剩下一些写作者的个人风格,作为文学风景的点缀,在不同季节开花……生活本应是广袤的,只是人们把它活得越来越狭长,逼仄。”所以她把目光投向高山,“人的自我,在高山面前彻底溶解了,溶解到了某种‘比自己更恒大’的存在中去。类似回归精神的羊水,信者得到了重生,或说:自由。”
王玮旭/文
刊发于2023年12月7日文学报
在小说《巧克力与佛》中,七堇年试图打破读者对某些人物的脸谱化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人置身社会生活中的复杂性,从而使我们感受到一种真实。每当情节往下进展,读者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总能获得新的、甚至颇具颠覆性的理解。这种真实不仅是一种细节的、个体的真实,还是整合性的、群体的真实。
在小说的前两节里,女主人公康羽俨然是一位十分专业的登山爱好者,她的客厅里是“快挂,岩塞,冰锥,各种款式的主锁,散锁,吊在墙上穿成一串。驮包,背包,一个叠一个。绳索完美地收纳成一捆,整整齐齐码着”,她“上了墙,就从岩羊化身为鸟”,“都没炫技什么动态跳,就顺利合手,整个过程极快,轻巧”。然而在第三章,当她与男主人公徐开熟络之后,读者却发现她与其说是喜爱登山,不如说是想要通过登山来恢复“城市生活”的意义;另一方面,在小说的第九节,经历过生死与枯燥工作之考验的康羽,居然“打心里羡慕起徐开来”,觉得“这些工作都有意义。而登山,真是世间最徒劳的事了”。此后,她却又不再动摇,重新回到她“进山”的生涯中去。
七堇年
徐开对康羽的行为始终在理解与不解之间反复摇摆,康羽和徐开思想上的反复变化,恰恰是小说的重点,小说讲述的是处在变化中的青年主体,而不是某种早早固定下来的青年主体——他们至少还有“成长”的希望。
小说所呈现的最大的矛盾,就是康羽本人一次次进山,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进山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康羽为什么进山?小说接连给出了几种理由。
进山的意义,首先是从“书”中得来的。书,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呈现为非常鲜明的符号,不论是名不见经传的《兔子快跑》,还是越南作家保宁的小说,或是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它们都为康羽对人世的理解提供了根据,对康羽来说读书构建了自我的生活理想,为行为方式提供了目标和理由。然而似乎随着读者对康羽精神世界的深入,原本看似重要的书很快就无影无踪了。康羽其实难以忍受“坐着”,她“呆不住”,她虽然从未放弃过思考,可她的精神世界并不比大多数人丰饶多少,她的思考没能借助他人之力得到抬升。书,或者说他者的经典看法,为康羽所提供的支持是脆弱的。
那么,进山的意义是为了一观美景、为了一种纯粹的美么?崇高之美的确可以击打人的灵魂,赐予人洗涤与净化,这不失为一个充分的理由。然而徐开随康羽进山,全程目睹康羽攀登的过程,却从没看到康羽为任何景致驻足欣赏,她“根本没停过”,当徐开看到“冰白的山巅就在那虹上闪闪发光,神迹般摄人心魄”,康羽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在被迫返程之前她“望着远处的山”,而心中却是“被郁闷了一整天”。现代人的风景,正像W.J.T.米切尔在《帝国的风景》中所说的那样,“是能够被展现和再现的可销售商品,一种被购买和消费的对象……风景成为拜物教行为的对象,例如游客们在同一地点以可互换的情感拍摄出无限重复的照片”;而今风景的消费同样经历了商品在后现代世界所经历的一切,从“物”蜕变为居伊·德波所说的“景观”,康羽身在山中,心却从未看到脚下的山,山作为抽象符号呈现的意义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如此,小说彻底剥开了环绕在康羽周身的光环,最终将其进山的内驱力推演至一种身体本能,借用小说中徐开的看法,对康羽而言“高山是一种宗教”,但这并非思想意义上的宗教,而是纯粹“苦行”意义上的宗教。在结束治疗,重返高山之时,康羽仍没能获得真正的自我理解,她对“高山”的“信仰”更加坚定,只是因为“世俗生活”变得比以往更加难以忍受罢了。小说的结尾,两位曾互相激烈碰撞冲突的主人公各自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就如鲁迅所言一二苍蝇绕飞了一圈,重又回到起点,成长的希望彻底破灭。
回到小说的标题。“巧克力与佛”的来处是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小说借用它来大致指代世俗与远方、肉身与精神的差异与调和。可以说,康羽充满本能而心中空空如也,她依靠身体的挑战和刺激来填补这种大空虚,厌倦尘世之“巧克力”的同时,她的“佛”也成为了另一种“巧克力”。《达摩流浪者》本身带有对更古老文本的互文,例如开头贾菲提到玄奘西行,就将读者带入了一个更广阔的时空,有心者能够看到两个时代之间“行”之内涵的衰变,令人扼腕;而今康羽所代表的当代人在壮阔旅途之上徒留躯壳,真可谓“灯炬斯掩”矣。
(《巧克力与佛》七堇年/著,刊发于《收获》2023年第6期)
稿件责编:郑周明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摄图网 资料图
原标题:《七堇年《巧克力与佛 》:在高山面前,人的自我溶入了更恒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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