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丨接受平凡也是一种智慧

苏州文人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时，曾经这样追忆他的童年：“吾数岁时，在乡塾中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身在旧塾也。”流年暗换，原是在不知不觉间完成的；岁月流逝，也不过是一愣神的工夫。所以，金圣叹才会感慨，同样的落日余晖，却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翩翩少年。我读旧小说，时见有“惊觉揽之，忽然空手”的句子，心想，表达的应该也是同样的意思吧。

我也曾经年少轻狂，自谓志向远大、抱负不凡，所以自视甚高，时时期待着“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颇有一种“虽千万人，舍我其谁”的气概。我的初恋女友就曾经非常形象地评价我，还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就等着让人献花，对我这种自负亦自恋的心态颇不以为然。

年岁渐长，几经挫折，我才慢慢悟得，这个世界其实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样：你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够做什么；而是你能做什么，就尽量去做什么——尽人事，听天命，“力不尽则憾，命不听则枉”。我至此方知，对大多数人来说，平常、平凡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接受平凡也是一种智慧。

生活不可能是重大事件的组合，只能是日常琐屑的积累，人生的高光时刻本来就寥寥无几，这就注定了人生平凡的底色；没有大喜大悲，没有大起大落，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生命随时随地在消耗，这就注定了生活平淡的面目。

我不否认，久久地沉溺于生活的平淡如水之中，我仍然渴望一种想飞的感觉，也不禁自问：我究竟应当如何生活，才不至于窒息、绝望与沉沦？我有时真想一下飞越过这些琐碎难熬的时日，看看那时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只保留岁月的精华，淘汰掉忧患和琐碎，可能是所有人心心念念的梦想。但这显然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因为人生的大多数时间，恰恰是由这些忧患和琐碎构成的，淘汰掉这些，人生就被抽空了实质。

有人以为，平凡的生活是一种悲剧；有人以为，平凡的生活是一种幸福。而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则认为：“日常生活中有一种悲剧因素存在，它远比伟大冒险中的悲剧更真实、更强烈，与我们真实的自我更相似。”但梅特林克并不菲薄生活平凡的悲剧，他认为这种悲剧超出了人与人、欲望与欲望之间注定的斗争，超越了责任与激情之间永恒的冲突。他最后给出的结论是：“它的职责更在于向我们揭示，生活本身有多么美妙，并照亮灵魂在永不停息的无限之中的独立存在。它使理智与情感的交谈安静下来，以便在喧嚣骚乱之上，能听到人及其命运那庄严的、不间断的低语。”

少年时代，我学过画画，幻想成为一个画家；也学过小提琴，幻想成为一个音乐家。这有点像少年张岱，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农学圃俱不成……虽然一事无成，却始终对所有有趣好玩的事物保持着好奇心。曾几何时，我总以为人生很长，总想着做完这件事，可以去做那件事，甚至可以同时去做几件事。后来我才发现，一个人很难心有旁骛，做好一件事已非易事，更遑论同时去做几件事了。

是的，人生只能专注地去做几件事，甚至一件事，做好，做坏，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做过。与做事的道理大抵相似的，是我们的人生注定平凡：你既然无法抗拒它，就要学会接受它；你既然无法改变它，就要努力面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