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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杀手》:绝佳的艺术表现力,但不适合大众

阿树树
2023-12-19 14:48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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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杀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是81岁的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继《沉默》(2016)7年后,又一次回归院线的大银幕作品。上一部《爱尔兰人》(2019)因为是和网飞公司合作,所以被普遍视为老头在新世代的一次试水尝试。而《花月杀手》中导演联合了两大招牌男星,他现在合作最多的男主演“小李子”,以及旧爱罗伯特·德尼罗。加上描写故事是描写印第安人,联想到好莱坞这几年政治正确的文化运动,这些元素都让本片具备了丰富的宣传点,在上映前就引发了不少影迷的憧憬。

《花月杀手》海报

本片现在IMDB的评分是8.0,略好于之前的《爱尔兰人》;烂番茄网站上的艺术评分有93%,与《奥本海默》持平;但是在豆瓣的评分则只有7.3,远低于另两部影片8.8的评分。这说明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理解,相比美国观众,大洋彼岸的我们都更不关心片中描写的印第安人。

除去题材的文化差异,另一个明显的问题是:它太长了。和上一部《爱尔兰人》类似,都有3个半小时。对于习惯了被短视频投喂的年轻观众来说,这是如恐龙一样庞大的远古巨型生物。马丁·斯科塞斯曾批评过漫威商业电影“不是电影”,明显本片更接近他心中理想“电影艺术”的模样。虽然《奥本海默》也有3小时的长度,但本片整体节奏更为缓慢,对于观众来说需要有一定的审美能力才能看得津津有味。如果只是想轻松娱乐一下,而不是上一堂艺术和文化社会课,那么显然《花月杀手》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印第安女性和中年老李谈了一场诈骗恋爱,并不是那么有吸引力。想象一下如果是二十五岁的小李和年轻女星恋爱?这个故事对于观众来说会充满性吸引力。然而这不是本片。

这是一部在艺术表现上极为内敛的影片。

内敛到如果缺乏对故事背景的了解,会在头一个小时迷失在影像之中。直观的感受就是:这拍的是什么?这个人想干什么?他们两个人对话巴拉巴拉又在聊什么?

这种直观的感受,是因为导演大部分时候在以近乎白描的方式拍摄场景和人物,不去给观众提示更多故事的发展;同时少部分时间又以极度个性的风格展现了一些“电影的艺术手法”。如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会被这些内容弄得十分困惑。

少数场景和氛围,非常类似导演之前擅长的黑帮片,很容易看明白。但大部分场景则不是那么便于理解。

简单介绍一下影片故事,取材于美国近年的一本畅销历史读物,揭露了1920年代在俄克拉荷马州,欧塞奇族印第安人因为在原居住地上发现了油矿,全族变成了富翁,而引发了众多美国白人如豺狼一样围在印第安保留地,对他们有计划地进行诈骗、谋杀、转移财产的故事。罗伯特·德尼罗在本片出演主要配角,是表面和蔼亲切的乡绅商人,背后则是策划谋杀案的大佬,最后调查才发现背了十多条人命;而“小李子”莱昂纳多则出演一名从一战退伍后,被大佬叔叔引诱利用的年轻人,和一名印第安女性结婚,并协助叔叔找人实施谋杀,以求获得全部的土地遗产继承。

这个“合伙组团诈骗杀人”的故事,还涉及在荒凉的美国西部,其他肆意谋害印第安人的法外狂徒。这些人之间松散的犯罪合作,随着影片的进展,会变成导演最擅长的某种黑帮片类型,又像是一段美国白人默许对印第安人展开种族灭绝的隐秘历史——据猜测,实际在1918年至1931年中,离奇死亡的印第安受害人恐怕高达几百人,而只有少数白人因谋杀最后被判罪,有更多链条上的共谋者逃脱了法网。

这是一段骇人听闻的历史轶闻。如果细看影片,会发现除了这些明显的犯罪者,事实上当时美国政府所谓“必须找有社会地位的白人监护人同意,印第安人才能自由支配财产的制度”,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助纣为虐的掠夺机制。都是主流社会对少数人群的一种迫害。

印第安女性们随着财富增加,在外形打扮上似乎靠拢了时尚,但她们的社会地位,仍然只是“待宰的羔羊”。

回到影片,如果对这些背景缺乏了解,只是跟着人物进入每一个场景,那么导演马丁·斯科塞斯会用一种使观众相当迷惑的方式展开情节。

比如开场“小李子”和叔叔罗伯特·德尼罗的一场五分钟的对话,是两人的第一场对手戏。大家都知道这是名演员之间的一次魅力碰撞,但是这场戏却很“水”,聊天的内容像是拉家常一般,只是族群长辈善意询问后辈“你退伍后有什么打算啊”“以后要好好工作不要放荡啊”此类毫无营养的对话。

这是一种导演刻意隐藏故事戏剧性的手法。在漫长的影片时间中,很多时候观众都必须去猜测:这个人想干什么?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实际的目的是他表面说的这些话吗?相较于年轻导演往往迫不及待地引导观众的悬念,惊恐,对人物的担忧,用煽情音乐等常规手段引导情绪走向,生怕演员的表演不够明显观众看不懂,老导演对所有这些手法显然有些厌烦了,大部分时候更像素净的纪录片一样在拍摄场景,让人物只说“人物应该说的话”。

对话内容和演员的表演方式,会让观众很难一下子抓住重点。但越往后看越明白,人物的想法早就在心里了,他们一直在不显山露水地表现重点。

这种慢火煲汤的方式,在影片开头一段时间是完全调不出鲜味的。只有进入到故事中段,当幕后主犯叔叔越来越暴露出杀人劫财的真实目的,而主角年轻人开始困惑于自己的共犯行为时,观众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这样的人!

不加科技和狠活,当食材自身的鲜味被诱发出后,戏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浓,能让人看到其他影片中看不到的微妙戏剧性。在这对犯罪组合的对手戏中,当叔叔一次又一次劝诱主角犯下更多罪行时,他甚至不多以金钱利益为引诱,反而谈的都是“你应该努力保护你的家庭,为家族留下财富”,“你老婆生病总会死的,我们都会死,你应该让她受的痛苦越少越好”。即使已经明白了人物目的,单看罗伯特·德尼罗循循善诱的表演,观众还是会产生如“小李子”一样的困惑:他说的如此有道理,是一位我无比尊敬的长辈,又这么为我着想,我难道不应该听他的安排去做吗?

当知道了故事发展,再去看本片,会觉得一目了然。但单看画面,你会认不清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没错,生活中也是这样,往往事后我们才能看明白人的本质。

当诈骗犯成了全世界最关心你的人,这才是最高级的诈骗。同样,老导演对“戏”的理解和处理,在拍摄时都处于同一种尺寸之中,开头看起来很“淡”。但后面会自然变得越来越“浓”。这种尺寸就是:一种极为接近生活质感的戏剧性。所有细节都含着“戏”,你能看见就看见了,你看不见也没关系。

在影片后三分之一,当调查局的警探找上门,犯罪团伙打算相互出卖以求自保时,人物之间的交锋到了白热化。他们表面看起来平静,其实每一次面对面都在努力给对方下套,把自己从罪案中摘出来。这些“斗智”的桥段,在30年前导演成名的《好家伙》(1990)、《赌城风云》(1995)中就使用过。但相比过去的马丁·斯科塞斯会故意把时间停下来,利用人物旁白等外部插入,让观众更能看懂所有这些潜台词,今天80岁的导演已经越来越淡然了。他就是让人物这场把话都说完了,然后再给观众看,他下一场还有其他动作,然后你应该明白了吧?他要干的就是这些事。

要看懂《花月杀手》,需要具备一定的阅历和智慧,至少要比影片中的“小李子”更有人生经验,才能明白人物这个眼神是在看什么,说的是什么意思,其实干的又是什么事。

这是两人的一次关键对话,老头给小伙子下套的时刻。但单看剧照,会觉得如此之“松”,完全看不出这种戏剧意图。

不知能否在即将到来的颁奖季,本片演员获得一些表演奖的肯定。

炉火纯青的罗伯特·德尼罗已经80岁了,一点看不出他有老迈的迹象,每个眼神都中气十足。再给他颁奖那也不再是他的荣誉,而是那些奖的荣誉。

而“小李子”作为曾经亿万少女的梦,比时下当红练习生不知红多少倍,在获得过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后,也学会了掩藏自己天生的锋芒。你能想象他不演白人精英,而是一个有点土,有点痴情,有点狡猾,但其实是很傻的农村小伙吗?这个角色原本更适合王宝强,“小李子”演完了没让观众出戏,他的演技就赢了。

这些表演水平,根本不需要颁奖,都立在哪里了。不明显,看不出什么刻意的设计,但都是表演细节。

除了主角,所有印第安人的角色也没有什么表演痕迹,会让你不经意忘掉他们大部分是演员。比如女主角莉莉·格莱斯顿,是个37岁,大学专修表演的美国原住民。

在极为高级的戏剧处理外,影片另有一些艺术化的段落,是导演忍不住在偷偷“炫技”,甚至这部分风格上和总体有点不协调,而略显突兀。

包括开头,为简要介绍欧塞奇族印第安人的社会历史,导演用了符合当时时代的默片电影手法;而结尾,为人物最终的发展作介绍时,又用了电台栏目现场制作的花样。这些带着花哨的点缀,是导演对于“影视艺术发展史”的迷恋和致敬。同时最后还有导演本人出场的一段念白,为印第安人的这段悲剧历史做了发自内心的哀悼。

马丁·斯科塞斯导演出场,告诉观众印第安人的墓碑上,没有提到过“谋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观众请自己领会。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到:我们这些美国白人,应该忏悔。

回到全片最开头的部分,是印第安人集体的一场哀悼,哀悼本民族的文化即将丧失,年轻人将被白人代表的现代文明所同化;结尾,现存的族裔构成了五颜六色的巨大花朵,对应了影片的名字“花月”,也是印第安文化的一种意象。

通过这些,再串联起影片中几次出现的、印第安人于弥留之际看到的“幻象”,就能明白对于导演来说,他拒绝把影片中的印第安人处理成符号式的“肤色政治正确”,或是愚蠢而又单纯的受害者们。他试着从他们的角度,展现他们的善良和宽容,对比白人的野蛮和凶残。独特的文化视角,即使这部分对于主流观众来说,是“奇异”而无法理解的,但这些“鬼影”就是他们真实看待世界的方式。

这是一种有政治文化意味的艺术设计,同样体现了审美趣味上的高级。

不仅黑人是命,印第安人也是命。同时还是一种文化。即使对于主流文化来说,这种亚文化会有些神秘,但它自有其美。

《花月杀手》是一部高级的影片,想要欣赏,需要观者有一些复杂的审美趣味。这里所说“高级”,反面不是低级或庸俗,只是大众。大部分观众不会喜欢这部影片,会觉得它冗长、乏味,甚至多半无法坚持看完头一个小时。

但导演应该不在意这些。观众喜不喜欢,如何评价本片,能不能收获票房或获奖,都不是他的追求。

在这个岁数上,他的追求可能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以之前一段马丁·斯科塞斯的采访原文翻译结束本文:

Q:你已经80岁了。你是否还有那股激情,想要回到摄影机后面,开始下一部电影?

马丁·斯科塞斯:是的。必须是。我希望我能休息八周,同时拍一部电影(笑)。整个世界都向我敞开了大门,但为时已晚。太迟了。

Q:这话的意思是?

马丁·斯科塞斯:我老了。我读到了一些东西。我看到了一些东西。我想讲故事,但没时间了。当乔治·卢卡斯和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把奥斯卡奖颁给他时,黑泽明说:“我现在才开始看到电影的可能性,但已经太晚了。”他83岁。当时,我也会问“他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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