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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杨四妹:一位麻风病康复老人纪实

2018-10-23 18:3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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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 | 黄焱红

81岁的杨四妹坐在轮椅上,突然举起玩具充气锤,打在青年志愿者文春的头上,正在打盹的他猛地醒来,发现是杨四妹所为,惊呆了。我们随即大笑起来。

杨四妹从小当童养媳,后来又被麻风伤害,一个人独居山洞,继而在梅州大山麻风村生活了58年,她被接来泗安一年多了,在这里过上了一个“幸福童年”。

她没有童年,正在补回来。

屡屡受挫,更坚定找到野湖的决心

这是一个偏远的麻风村,隐藏在梅州平远县的大山里,村里还生活着最后一位村民。

2015年11月,我们去从泗安启程,前去探望。

临行前和当地慢病站联系,因为时间太仓促,对方来不及陪同。于是,决定自己去找。

出平远县城约40公里,先到仁居镇。问路,再行至六吉村,开始打听这个麻风村,却屡屡受挫。被问的人或听不懂,或不知道,还有的听懂了不说。

就这样,在一连串仅有一车宽的“村村通”之间反复问着、走着,终于听到“八字岌村”和“野湖”的名字。前者是必经之路上的分叉点。

终于找到八字岌村,一个中年妇女听了我们要去野湖看望麻风病康复者,很是吃惊。她再三说:“你们找不到的。十多年前,那个麻风村的房子就是我们去修建的,这些年没再去过。”

最后,她和一个包工头样子的中年男子商量了一下,决定给我们带路。

中年男子姓吴,他开一辆皮卡工具车前行,我们紧随其后。在一个很隐秘的路口进入后,路况越来越差,也越来越窄。一路上岔路纵横,却没有任何指示牌,要是自己走,一定会迷失方向。

走了几公里,皮卡车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吴先生下车对我们说:“从这里到野湖还有6公里,应该没有岔路。不过,我记不太清了。万一有岔路,你就左转。上面的路更烂,要多加小心。”

告别两位好心人,继续沿盘山路前行。

穿过丛林中的一道垭口,眼前突然开阔,四围高山中间一方绿地,一群黑山羊在草地上游荡,牧羊人的小屋孤独地坐落在路边,沟渠里清澈的泉水潺潺流动……美好如田园牧歌。

野湖到了。

野湖真的很野,不过没见到湖,只有个小水塘被风吹皱了,荡漾着一池涟漪。

这个建在山顶平地上的麻风康复村原本没有具体名字,问路问出这个小地名,出于方便,索性这么称呼它了。

麻风村就在平坝的中心地带,建于1956年,一片老建筑大都荒废了。三间平房紧靠在水渠边,应该就是刚才带路的好心人修建的。

这个婆婆在山上生活了58年

一个严重残疾的老人坐在门口,见到我们两个陌生人,赶忙挪回房间,爬上床沿。

房间很小,且黑,也凌乱,床上堆着枕头脏棉被,桌子上放着一个老热水瓶、几个小药瓶,还有几个一次性饭盒叠在一起,其他空间被塑料桶、小桌子、假肢、拐杖挤得满满的。

站在门边仅有的一小块立足之地上,一时间回不过神儿。眼前的景象太令人震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太过清瘦,皱纹很深,嵌在黝黑的脸上,像一层被晒得爆裂的干旱土地,眼窝也凹下去,眼睛很好看,被窗外的光投射成两个透亮的圆,单纯、清澈,如孩童般。

不难看出,这个老人其实爱美爱干净,虽然手脚残疾,她还是在力所能及地干净着,她的脸认真洗过;桌上放了一把齿间细密的的篦子,应该是用来除头上的虱子;为了不弄脏衣服,她用粗布缝制了一个围兜,缝了绳子套在胸前,围兜上还缝了小口袋,针脚有点粗,那是她用残疾的手缝出来的。

因为不方便换洗,床上没有铺床单,拼接了几块尼龙袋一类的不透水材料,用针线缝在褥子上。脏了,擦一擦即可。

婆婆头脑清醒,见到我们也很兴奋,开始不停讲着难懂的客家话。她寂寞太久了。

虽然不懂,我还是认真听着,她一定有太多的话想说。

这个婆婆就是野湖麻风村最后一个村民。

问她名字,她说了两遍,我没听懂。

她看着我的本子和笔,比划着。我明白了,递过去,她紧紧攥住笔,很艰难地在纸上写了个“易”,又在左边加了个“木”,然后大声说:“杨四妹”。

问她,多少岁了?

她回答,79,明年80。

杨四妹22岁来到这里,在山上整整住了58年,医院撤销后,她一直一个人生活;

说话间,窗台上窜进来一只大猫。杨四妹说,是她收养的,大猫生下六只小猫,几天前,大猫不小心压死两只小猫,只剩下4只小猫了。这是唯一陪伴婆婆的小生命,她每天都要喂它们;

房间里有个小电灯,光线昏暗。前两年,一位在山上种树的老板看她可怜,就在水渠里放了台小放电机,可以燃亮几个灯泡;

房间里还有一对自制的木拐。她说不用了。

我问她要,想放进泗安麻风博物馆。

她以为我们要用,就说,这一对坏了,给你另外两只吧,结实。

我们很坚决地拿走了破旧的那一对。虽然,杨四妹每个月有250元生活费,但买不到东西,也吃不到菜,她只好在屋子外面开垦了一块小菜地,还养了几只鸡。

她带我们去看她的菜地和一墙之隔的小厨房,这是她每天都要重复的路。

她先用手撑着床沿,落地后跪着,用截了肢的两腿交替着在地上一步步挪动。出房门那一刻,她左手撑着门框,右手提着没有小腿的左腿,迈出去。

菜地不大,大约十米远,用木栏杆围着;

杨四妹是这个群体的极端

离开杨四妹,心里挺不是滋味。她是我跑过的上百个麻风村、数不清的康复者中间最极端一个例子。

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可怜的婆婆:四肢残疾只能爬行的她怎样在山上生存?她如何去种菜?怎么烧柴做饭?去哪里买东西?不买菜吃什么?生病了怎么办?冬天怎样度过?以后更老更残了又如何是好?……

杨四妹的艰难还在于无人探望,这么多年,很少有志愿者、大学生前来,野湖太野太偏。

后来听说,2005年,日本大学生太郎和杨坑麻风村的欧镜钊曾代表汉达协会来过,他们至今都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欧伯说,那一次,我们在门外等了20分钟,杨四妹才打开门,她艰难地穿上假肢,拄着拐杖走出来。

十年过去,如今的杨四妹已经无法站立,只能爬行。

回来以后,我们向泗安医院汇报了杨四妹的情况,同时建议,把杨四妹接到泗安来。

易学峰院长问明情况,经过磋商,同意接她来泗安养老。

当童养媳的苦难童年

杨四妹出生在平远山区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八兄妹中,她排行第四,现在,还有一个八妹住在平远县城。其他兄妹都不在了。

问她,还记得自己的父母吗?

她说,他们不来看我,我也不记得他们。

她三、四岁就卖给一户人家,不是做童养媳,是去劳动。那个家只有家婆、家公、老阿婆三人。四妹说,以前,有的人家不想干活,就买个女儿回来,因为女孩便宜。

她记得,6岁起开始做很多事情。早上很早起来,第一件事是洗锅、烧火、蒸饭,然后去挑水,一担水挑回来,饭已经蒸好。吃了饭再继续挑水,一天要挑三担水。

家婆经常打骂她,不停念叨着,催促她干这干那。有时连家公都看不过去:“你不要老说她,做完一件,她会去做另一件事的。”

10岁那年,四妹又被卖给另一家人做童养媳。

这家人多: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弟弟、弟媳,还有未来的丈夫。

四妹说:“家婆不喜欢我,喜欢另一个童养媳(弟媳),重劳动都要我来做。我两一起劳动,弟媳扫牛粪,我来铲,有一天,弟媳不小心摔伤了,从此,她的活都要我来做,干两个人的活:挑牛粪,拿去施肥,挑不动也要干。”

13岁那年,农忙时打稻谷,四妹摔倒了,脚趾头断裂,家婆还让她去干活。脚很疼,她哭着去,哭着回来,路上,脚一直在流血。实在走不动,就坐在路边石头上哭。

不久以后,她的腿又被有毒的黄蜂蛰了一次,肿了很大,伤口溃烂,露出骨头。村里人都说她是麻风病,家人把她赶出去住,但每天还是要干活。

16岁时,有一次她去清理牛粪,脚很冻,就去烤火,不小心又被烫伤。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办法治愈。

18岁时,梅州的医生来村里普查,确诊她患上麻风病。

“我要是没有干那么重的农活,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情了。”

麻风女孩在山洞住了4年

从那以后,杨四妹终于摆脱了重体力劳动,也几乎远离了人类。

她被赶到山上,一个人住进山洞,洞里矮小,站不直身子,一不小心就会碰头。家人在洞外搭了一个棚子,抬了一块床板上来。

山高,路险,家人十天送一次粮食,送到半山腰的“中转站”,一个四妹看得见的地方,然后她自己再去搬上山。每次只有5斤米、一个萝卜,一点青菜,还有咸菜,这点东西要吃十天,必须省着吃,她天天喝粥,也只够吃八天,最后两天要饿肚子。

问她,冷不冷?有没有被子盖?

她说,家里都没有好被子,怎么会给我。

冬天该有多冷?无法想象。

问她,有没有灯?

她说,那时候,农村都没有灯。

问她,怕不怕?

她说,像阴间一样,有什么办法。

问她,有野兽吗?

她说,萤火虫多。

于是,出现这样的画面:漆黑的夜晚,一个残疾女孩独自住在山洞里,只有飞舞的萤火虫作伴……

问她,有没有坏人?

她说,山那么高,竹子把路都挡住了,哪有人来。只有埋在山上的死人,上坟的人都少。

再问她更多山洞的生活,她不愿多说了。

她在山洞里住了四年,比70年前那个苦难故事中的主角“白毛女”还要多三年。四年后的一天,她被送进成立不久的平远麻风病院,也就是后来这个野湖隔离区,虽然还是在山上,但她总算脱离了与野人无异的日子。

不发给她书,四妹哭了

80多岁的罗木君是第三任野湖麻风医院院长,他对杨四妹的印象很深:“建院之初她就来了,她的病是结核性的,不传染,早就治愈了。别看她很残疾,但她是个奇人,从来不吃药,可能因为山上空气好,没有污染吧。杨四妹很小就没了父母, 1971年我刚来野湖时,还经常听她念叨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她哥哥,另一个好像是她堂哥,但他们从来没看过她。”

不难看出,她和正常人一样渴望亲情,尽管一直虚拟着。

杨四妹对入院以后的生活说的很少,不知是不愿意说,还是忘记了。

她记得那个时候医院有8、9个医生。病人很多,8个人住一间房。

她主动讲出一件伤心事:“文革”时,医院组织病人读书,学习毛主席语录。每个人都发了书,摆在每个人的床上,就是不发给我。他们说:“你在家乡是弄泥巴的,又不识字,要书干嘛?”

杨四妹说,他们那样说,我哭了。

虽然年过八旬,依然可以从她脸上看出,年轻时的杨四妹一定是个漂亮妹子。

问她,以前有没有人找你做女朋友?

她说,“你怎么那么傻,我这样断手断脚的,谁看得上?”

她笑起来,又说:“医院也不让,有的人不听话,也会搞这样的事情”

野湖的“三起三落”

早已“撤院留村”的野湖还保留着一片破旧建筑群,一间像家族祠堂又有点似庙宇的老建筑在风雨中破败着,入内,正前方有佛龛供桌的痕迹,墙上残留着很多文革口号,正面高处写着“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分隔成若干小单间的土墙上画着大忠字,外面空地上残留着几根刻凿了图案的柱础。

罗木君说,那间大房子是一座庙,有400年历史。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央红军路过野湖时,庙里还有几十个和尚。

1956年,野湖建起麻风病医院和病人隔离区,当时,梅县地区七县一区只有这一间麻风院。大量麻风病人陆续入院,和尚们纷纷撤走,高峰期的野湖有193个麻风病人。

后来,各县纷纷建麻风隔离区,1971年开始,大多数病人都被转移。比如,60万人口的兴宁县一次就接走了本县户籍的上百个麻风病人。

1985年,平远成为广东省第一个消灭麻风病的县,1887年,撤院留村,麻风医院正式关闭,大多数治愈的病人被要求回家,实在无家可归的人可以继续留在山上生活,杨四妹就这样成了野湖隔离区继续存在的唯一理由和最后见证。

若干年以后,一直闲置的野湖康复村土地被利用,种树开发者的脚步踏进了这片荒僻之地,这也是很多康复村面临的状况。

野湖这几十年近代史就是当地人总结出来的“三起三落”。

第三任院长解散了医院

最后一任老院长罗木君,退休后在平远县城开了一间罗氏药房,由儿子经营着。

听说有人拜访,就骑一辆自行车匆匆赶来。

他是梅县人,1958年考上广东医学院湛江分院,1962年毕业,分在梅县人民医院,“文革”时被分到黄田水库的五七干校,在当地农村搞预防工作。

老院长是个实话实说之人,他坦言:“当初并不情愿去野湖,是组织上分配去的。大家都不想去麻风医院,还有的医生更抵制,宁愿回家耕田也不去野湖。我家人也不同意,没有办法,只能服从,除非我不要工作了。” 他是梅县人,在平远县当麻风医生的事情一直不敢让家乡人知道。

1970年他先去泗安学习培训了3个月,然后就上山了。

卫生局长对他说:“你先去干三年吧,我再考虑调你去其他卫生院。”

罗木君更干脆:“我不走啦,一直到消灭麻风病再离开。”

局长高兴地大声说:“那太好了。”

当时,医生住在麻风村旁边的山上,病人住在山下,紧临水塘,院、村相隔300米。

那个年代,在山上工作很辛苦,三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没有公路,从仁居镇到山上要走两个小时。

罗木君开始是做医生,1978年当上第三任院长。

1978年以后,只剩下几个病人了。他对局长说:“差不多消灭麻风了,我可以走了,这几个病人留给别的医生吧。”

但局长还是不放,让他找一个有水平又能安心工作的替身才放人。罗木君只好到处去物色,最后听说有个刚刚从部队下来的医生,心想,他是军人,觉悟一定高。就去问人家。岂料对方坚决不去,后来去了其他卫生院。

罗木君只好继续留在山上,为早日实现消灭麻风病的理想努力着。

他拿最好的药给病人吃;他不让有传染性的病人再干活,还分给他们一点零用钱;家里有老婆孩子的病人都很听话,不再去拼命挣工分。他们知道,这样才能早治愈,和家人团圆。

罗木君再一次实话实说:“因为我想快一点治好他们的病,我就可以早一点离开。”

一直到1985年,罗院长打报告给广东慢病处,说平远已达到消灭麻风病的标准,建议解散麻风医院。

慢病处回函表示祝贺与支持,这是广东全省第一个消灭麻风病的县。

罗院长说,那一次,清远县也说他们消灭了麻风病,但是后来验收不合格。

1987年,野湖山上的麻风医院宣布解散,罗木君终于回到平远县城。

1998年,罗院长退休。

小猫闯祸,四妹饿了三天             

黄良君是2015年担任平远县慢病站站长的,第一次上山他就发现了险情:杨四妹收养的小猫踏翻柴堆,几根木柴顶住厨房门,杨四妹进不去,眼巴巴饿了三天。

黄站长说,我们很容易就推开门,但是只能爬行的杨四妹却陷入等死绝境。

那一次,黄站长激动万分,回去后对下属们说:“你们都应该上山去看看,让心灵受一次震撼。”平远慢病站财力有限,去年还一度出现发不出工资的囧况,面对这个历史遗留下来的极端苦难,他们很无奈,更无法派人贴身照顾杨四妹。

建院时,当年的大庙被保留下来,一部分面积被隔成若干小房间作为宿舍,杨四妹在里面住了很多年。

2004年,修建了三间新房子。十多年过去,新房子也旧了,还不断漏雨。

不久前,黄站长上山,请附近村民帮忙维修,却不料,出再多钱都没有人愿意干。

这个广东省第一个消灭麻风病的地方,至今也未能解开人们惧怕麻风的心结。

黄站长无法想象,四肢残疾的杨四妹,独自一人在山上是怎么活下来的。她从没下过山,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和印象还停留在50年代。

有一次,黄站长随手掏出一包餐巾纸,杨四妹见到很好奇,不知餐巾纸为何物。

为此,黄站长又是好一番感慨。

难怪,黄站长对于泗安医院同意接收杨四妹一事特别感谢,也十分急迫。

他几次在电话中问:“你们什么时候来呢?在野湖,老人家随时会有问题的。”

在慢病站开救护车的梁师傅2002年开始进入野湖,在这条不叫路的路上跑了很多趟。

他印象最深的是冬天,山上海拔高,外面下雪,水塘结冰,屋子里没有一点取暖设备,杨四妹只能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遇到出太阳,她就爬出来,跪在门外,让冬日的稀有阳光温暖一下冻僵的身体。

她还会让梁师傅捎带一些酒,酒很廉价,连咸菜也没有,就这么小酌几口,用来取暖,也麻木一下孤寂,打发冬日的漫长。

再多钱,也请不到人挑担子

2016年4月8日是个载入史册的日子:在山上住了近60年的杨四妹即将被抬下山。

野湖从此走进历史。

从1956年由梅县卫生局李怀雪局长选址,到最后一个麻风康复者杨四妹离开,整整60年,野湖麻风院村走过一个甲子,演绎了一个由始而终的中国麻风隔离区的经典历程。

30年前的“撤院留村”符合当时的形势,但对于杨四妹却是严峻的生存考验。

过去有医院相伴,医疗和生活都有一点保障。如今,生死存亡只能听从命运安排。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016年4月初,因为泗安医院的一个决定得以改变。

接走杨四妹像是一场战斗。

紧张有序,有激情,有挫折,有悬念,还有扑面而来的感动。

我和谢姑娘先期从泗安赶到平远县城,落实杨四妹下山的诸多问题。

最大的顾虑是最后几公里,原计划让杨四妹乘坐救护车下山,再转乘我们的车。但那几公里路况实在糟糕,从来没坐过车的杨四妹很可能无法忍受。

为此,慢病站的赖主任想到一个好办法:请人挑她下山。担子一头是不足40斤的杨四妹,另一头挑块石头。他去联系当地村民,不料,希望彻底落空。出再多钱,也没有人愿意。

无奈,我们又想到用担架抬她下山,村民不挑,我们抬。慢病站和泗安人齐心协力,再难也要接她下山。

很快在仁居镇卫生院找到一副担架,突然想到,担架应该系上背带,省力气,也安全。

赖主任说,农村妇女背孩子用的布带子应该可以。于是去买,正合适。

手续不全,大家做最后一搏

就在我们紧锣密鼓筹备之时,突然收到来自泗安的消息,康复中心刚刚得知杨四妹没有身份证,不符合被泗安托养的条件。

医院通知我们先回泗安,等慢病站补办了杨四妹身份证和其他相关手续后,下次再来接她。

此消息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我们和慢病站的人顿时沮丧。

夜长梦多,谁知道漫长的等待中,又会发生什么,杨四妹能不能最终圆梦泗安。

不能坐以待毙,短暂无语后,大家随即行动,陈站长带着我们一起赶到平远公安局,试图说明缘由,加急办理。岂料,大门都不让进入。

陈站长不死心,不停拨打方方面面的电话,包括县领导。大家听说泗安医院愿意接收山上最后一个麻风康复老人,都认为是大好事。于是,一路绿灯。县卫生局、镇卫生院、镇政府、镇派出所……,我们跟在慢病站后面,马不停蹄奔走着,争取用最快速度,为杨四妹办好相关手续。

赖主任不赖,解开最关键一环。

第二天一大早,他赶到慢病站,翻箱倒柜,希望找到一些能证明杨四妹存在的书面材料,这将关系到能否顺利办理身份证。

终于如愿。

我们来到慢病站时,他激动地摊开一堆材料,杨四妹的病例档案上记载了杨四妹1950年发现麻风病和1958年的入院情况、1973年坪洲医院出具的病理组织报告,还有一本封面斑驳的《发现麻风病人登记册》,是手写线装本,她排在第一页的第九位,上面注明的入院日期是1958年12月。

带上这些如出土文物一般珍贵的材料和希望,我们急忙奔向仁居镇。

举着报纸拍证件照

明嘉靖年间1562年至1953年,仁居镇曾是平远县治所在地,也曾号称中国最小县城。

当年红军反围剿之后,朱德、林彪都来过这里。

眼前,大事催人:去派出所,进卫生院,联系证件照相师傅,一步步走得颇为顺畅,中午前,诸事搞定。

路上,谢姑娘急忙和泗安康复中心报喜:“我们这边没问题了,你们可以出发。”

顾不上吃午饭,我们一行6人:卫生院院长、慢病站陈站长、赖主任、派出所委托的摄影师,乘卫生院的救护车急速上山。

一到野湖,我们马上请出杨四妹。

两人拉开一张白色背景布,拍了几张证件照,又摊开一张当天的梅州日报,由杨四妹举在胸前,再拍了一张照。这是应派出所要求,用来证明人物和时间的同步。

还有个插曲挺有趣。拍照前,谢姑娘拿来梳子给婆婆认真梳头,希望拍出的照片更美。这个平常举动,我早已见惯不惊,想不到,慢病站的人大为感动,一再问我要梳头照片。我说,没来得及拍,每次去康复村,她都这样做,已经成她的规范动作了。

告别最后的小菜园

杨四妹的小菜园面积不足一分地,一侧靠墙,其余三面用栅栏围起来,一块小木板做成门,防止羊群鸡群进入。漫长岁月里,这是她粮食之外唯一的营养来源。

为了生存,她与小菜地朝夕相处。野湖没有厕所,菜地也成了杨四妹的如厕处,爬着去方便,顺便给蔬菜施肥。

在我20年记者生涯中,无论拍照还是摄像,极少摆布。眼下却实在忍不住,一反常态,请求赖主任帮忙翻译客家话,希望能录一段杨四妹种菜的视频。

一个四肢残疾无法正常行走的老人,每天要去料理20米开外的菜地,在她,习以为常,于我们,却是震撼一幕。这项延续了几十年的生活内容即将终结,应该记录下来,感动更多人。

幸好,婆婆没有丝毫推诿。她和小菜园有感情,也许,即将永远离开野湖前,再去看一眼小菜园,也是她的心愿吧。

她用残疾的双手扶着一只塑料桶,装了小半桶水,跪着,每爬一步,随即往前推一下水桶,爬到菜园,她用门边的竹杆拨开小木门,两只残腿轮流跨进去。

在杨四妹精心照料下,菜园的菜长得很好,有萝卜和大青菜。她吃力地浇了几瓢水,又顺手摘下了几叶大青菜。

爬出菜园,她认真将小木门关上,防止鸡和羊进入,尽管她明天就要离开了……

大家合力把杨四妹抬下山

下山已是晚饭时分,我们在平远县城与匆匆赶来的小徐、老邓汇合。

当夜无眠,大家都被次日的大行动搞得激动不已。

清晨5点半准时出门,赶往野湖。

因为路太烂,我们的车开不上去,只好停在山下,坐慢病站的救护车上山,梁师傅在这条路奔波十几年,车技过人,很快到野湖。

杨四妹早早在等候了,她换了一件样式很老的蓝布衫。我注意到,她衣服上的扣子还是“文革”年代的。

考虑到途中上厕所不方便,赖主任提前准备了纸尿裤,谢姑娘进屋,帮老人家穿上。

出门时,杨四妹特意收拾了一卷东西,用床单小心包裹起来。

小徐说:“婆婆,不用带这个了,泗安什么都有。”

老人家还是舍不得放下。

谢姑娘说:“让她带上吧,那是她最喜欢的几件衣物。”

小徐接过那一卷东西,放进车里。

杨四妹爬出门,谢姑娘拿来枕头,为她垫好。小徐随即抱起婆婆,放上担架,这个梅州籍的客家青年,此行平远,公益之举外,更多了一份乡情,几次抱上抱下,如儿女一般。

 
 
接下来,三对组合轮换着抬担架,谢姑娘跟在婆婆身边,随时调整被单,我则跑前跑后忙着拍摄。

遇到破碎严重的路况,为了看清路面,不至于摔倒,“挑夫们”不得不横着走起螃蟹步。

慢病站和卫生院的人也不含糊,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尽责,送走最后一个麻风康复者,唯一的遗憾是,慢病站的其他人再也感受不到黄站长的野湖震撼了。

艰苦路段约4公里,一小时抬到终点,放下担架,大家片刻喘息后,把杨四妹抱上后座。

来到泗安,一阵热烈的欢迎仪式之后,看着杨四妹坐在从未坐过的轮椅上,被推进舒适的房间后,一同赶来的黄站长感慨万分:“这真是重生呀。”

 
四妹的亲人意外得知她还活着

来到泗安不久,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人探望杨四妹,他们竟然是她的侄子侄孙。

我们曾想过帮四妹打听亲人下落,让她获得一些亲情,没想到,还没有开始帮她寻找,亲人就自动走来泗安。

年轻男士说:“我是杨四妹的侄孙,有一天,突然接到老家村委的电话通知,说我们家的一个亲人正在当地派出所办理户口。我们也不敢相信,从来没有想到家族里还有一个不知道的亲人。我爷爷杨世隆,他是79岁时去世的,他们一共八个兄妹,现在平远还有一个八妹,杨四妹是家里的四妹,她上山以后,就和家里人从此失去了联系,一直没有音信,我们都以为她不在人世了。”

侄孙说,这是家里的辛酸事。我们很感谢你们,也有点内疚。我们家四姐妹在十几公里以外的小镇上学,那些年,家里一直很困难。

成功做了截肢手术

初来乍到,四妹就享受到从未有过的关爱。

她成了大家都喜欢的“客家妹”,廖仲涛这个老顽童第一个跑来认妹妹,要求当她的哥哥;

老实巴交的林新来走过她的身边,也会伸手摸摸她的头;

黎子良更喜欢和她打打闹闹的,经常说她胖了,白了,哄小孩子一样;

陈妙崧每次都会给她吃的,于是,四妹成了常客,虽然语言不通,坐在轮椅上听听大家说话,接受一点零食,也很满足;

医生护士人员对她更好。

彩霞认真给她清洗伤口时,发现里面包着脓,外面已经磨出了茧子,又黑又脏。这是她长期在地上爬行所致。

更糟糕的是,上一次截肢伤口溃疡愈发严重,甚至出现恶变征兆,必须马上做二次截肢手术,可她的身份证还没有到。

康复中心也很着急,一边询问平远慢病站,证件办理情况,一边联系东莞的医院。

终于有一天,我们得知杨四妹在东莞东华医院顺利完成了截肢手术、遂带上郭增添、黎子良去看她。谢姑娘给她戴上了一顶花冠,她精神很好,笑眯眯地看着大家,他们三人都是新近接来的广东一人村村民, 合影那一刻,堪称历史意义的瞬间。

四妹开始补过童年

来到泗安的杨四妹,哪里是来安享晚年,分明实在补过童年。

她没有童年,只有童养媳的苦难生涯,只有出苦力、发麻风、遭歧视的往事,如今的四妹,眼里闪烁着幼童一般的单纯目光,她的童年此刻才刚刚开始。

谢姑娘几乎每天都要看她,然后传出她的种种趣味话题。

比如,她闲不住,坐在轮椅上拔草,拔掉的竟然是绿化的草皮;

比如,她把一个破气球改造成手链,带走手腕上;

比如,她喜欢把别人送的好看东西都缝在帽子上,把颜色鲜艳的玩具都挂在轮椅上;

比如,她把饮料主动递给谢姑娘,长期一人独居山野的杨四妹第一次学会了与人分享。

比如,她把湿巾纸全部打开,一张张晾晒。

我们曾送给郭增添一个会拉二胡的公仔,一碰就自动播放乐曲。

郭增添从大浦带到泗安,然后转送给“杨阿姨”(他一直这么称呼杨四妹)。

从此,公仔成了杨四妹爱不释手的玩偶,你要是假装着摔打公仔,她会很生气很心疼;

她像小孩子一样抱着公仔,对着它说话,然后亲它,她帮它整理衣服,热了,又帮它摘下帽子;最糟糕的是,深更半夜她也会不断触碰公仔,于是乐曲播放不停,搞得半条走廊的老人家们投诉不断。我们只好残忍地取出电池,令公仔失声。

有一天,东莞的翠平来看四妹,听她讲故事,

她突然想起喝酒,又抱怨酒罐子放得太高了,她自己够不到。这是5斤装的大瓶药酒,上一次她的侄女侄孙们来看她时送来的,里面跑了一些养生的中药。四妹长期在山上生活,驱寒,解闷,喝酒成了老人唯一的爱好。这罐酒已经是第四次浸泡了,每次喝光,我们就去洪梅市场买几斤质量好的散装酒,重新加满。

翠平给她倒上酒,她却不喝。原来四妹很讲规矩,一定要每个人都有杯子,杯中都有酒。

翠平跑出去找来杯子。

那天,开车带上杨四妹去逛超市,她一双好奇的眼睛又睁大了。

平生第一次,看这些琳琅满目东西可以随便拿。

她坐在轮椅上,谢姑娘开始问她想要什么,她不贪,最后选购的东西很少。

带她去了道滘美食节,这个镇美食,尤其以粽子闻名,这一天好热闹,各地参展商使出浑身解数,各种美食都摆出来叫卖,免费品尝。我们两次推着杨四妹浏览各个摊位,多次接过递到眼前的食品,要不就主动去拿给她吃。满以为她会喜笑颜开,吃个不停呢。四妹却无动于衷!

最后,我们在另一个非美食摊位上买了一对充气玩具锤,她顿时开心,马上拿起来和钟国对打,最有趣的是,她趁坐在一边的文春正在打盹,搞了次突然袭击,惹得我们大笑不止。

那天,她的室友罗沛珍“告状”:杨四妹学坏了。隔壁的盲人何柱洪光着膀子摇摇摆摆走过她们的房门,坐在轮椅上的杨四妹乘其不备,摸了一把何柱洪身上的大肥肉。

罗沛珍告诉她:“他是个男人,不可以随便摸的。”

生活在大山深处的杨四妹,几十年几乎没见过小孩,下山后,突然看见这些小小的同类,倍感喜爱,如同见到珍惜动物。

不久前,我们带她和黎子良游玩了深圳欢乐海岸,游览了水母为主的海洋馆,观看了精彩的海狮表演,还在深圳最高的旋转餐厅一边用餐,一边看深圳楼海,杨四妹大开眼界,好开心,不过,每次有小孩子与她擦身而过,都会让她分神,更开心。

回到泗安,帮她打印了十多张照片,她一一看过,只有一张她超喜欢,一遍遍地看。画面上,她和四个小孩子在一起。

我们开始配合杨四妹的童年倾向,帮她买了玩具,设置了一间临时游戏室。

那天,正在铺设地毡,挑选玩具,党锡桃的小孙子刚巧回来,于是,一老一小盘坐在地毡上,拼积木,打气锤,玩公仔,不亦乐乎。

接下来,还计划教她看图识字,学普通话,让她一步步走过童年时代。

不知道接下来,她会不会继续补回她也不曾有过的青年时代呢?

作者简介:做过记者,十年前开始关注麻风康复村,退休后,常住东莞康复村,建立了一座麻风博物馆,得到国际麻风病界的认可,曾多次在国际麻风会议上演讲。目前,正致力于新建一座流动麻风博物馆和麻风千人纪念墙的项目。

(本文原载公众号“印象麻风博物馆”,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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