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计江湖｜真经无字：记账是基础，用账是功夫

最近，有两件新闻引起较大关注：一是99岁的芒格（Charlie Munger）过世；二是“博士查出医院多收10万医疗费”事件，据新华社报道，安徽省医保局及芜湖市表示，经核查，举报涉及的15个问题中有10个问题基本属实，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存在过度诊疗、过度检查、超量开药等问题，涉及违规医疗总费用21.82万元。

对芒格的纪念文章铺天盖地。作为“股神”巴菲特副手的他，为大众熟悉的故事之一，是他重塑了好友巴菲特的投资理念，甚至直接打电话让巴菲特投资了中国的电动车生产企业比亚迪。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之一的，是他在2007年5月南加州大学毕业典礼演讲中提及的一个小故事。

这是一个有关德国著名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重要创始人之一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的故事。他在1918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之后，受邀到各地去演讲。教授的专业性毋庸置疑，但演讲的技巧似乎并不那么突出，至少在他的司机眼中，完全没有什么演讲难度。由于每次讲授的内容大同小异，他的司机就动起了心思，也想过把专家瘾。

既然都是关于新的量子物理理论的，而且自己在台下听了很多遍，基本内容说得上耳熟能详，于是司机就向教授建议：你这样一遍遍讲同样的内容太无聊了，不如这样吧，到慕尼黑之后我来代替你演讲，你戴着我的司机帽子坐在前排，怎么样？

教授同意了。于是司机冒充普朗克走上了讲台，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估计司机长得也比较帅，而且演讲技巧也不错，讲得激情澎湃，居然也像模像样。后来有个物理学教授站起来，提了一个非常难的专业问题，让司机扮演的“普朗克教授”来回答。演讲者很机智：哇，真没想到，会在慕尼黑这么先进的城市遇到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想我的司机就能回答这个问题。

芒格先生讲完这个故事，大家哈哈大笑。看似是一个笑话，但芒格先生很明确，他讲这个故事，并不是为了表扬那位司机有多么机敏，随机应变的本事有多大，而是要说明一个基本的道理，即知识有不同的类别。在他看来，世界上的知识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普朗克知识，另外一种是司机知识。前者属于那种真正懂的人，可以称为专家，他们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也拥有了知识的应用能力；而后者则是一种鹦鹉学舌的本领，虽然可以照猫画虎，甚至能够以假乱真（问题是，他们拥有的仅仅是一种伪装成真实知识的所谓司机知识）。因此，芒格先生通过这个故事，期望人们在生活中要努力成为拥有普朗克知识的人。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生活中有很多的知识，要掌握这些知识很难，把这些知识活学活用，解决实际问题难上加难。而那位查出安徽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超收费用的博士，给出了回答生活真问题的答案（详见经济观察报文章：《名校博士自述：我是怎样查出医院多收我爸10万医疗费的》）。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科研工作者，法学博士，按照他的自述，接受过一些经济学的训练。博士的父亲是一位糖尿病患者，2022年3月19日至7月12日之间，因自发性脑出血、慢性肾衰竭（尿毒症期）、高血压病3级（极高危）等疾病被紧急送往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重症医学科住院治疗，后又转入皖南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最终因病医治无效于2022年10月14日凌晨去世。

亮点是，博士的姑妈是一名老会计，可能是因为职业习惯，在她每日往医院账上交费之后，都会取得“原始凭证”，即让ICU的护士打印一个单子，看看上面的费用结余。她还会对这些“原始凭证”进行加工，即在累积了数十张单子之后，她做了一个Excel表格，根据国家医保目录和当地医保支付的有关政策，推算出每天需要自费的大致比例。

数字是冷冰冰的，但被加工后则可提供洞察，帮助发现很多新信息。比如在排除手术之后，平常不需要透析时，患者在ICU维持治疗每天需要的自费金额是1000元；而在需要血液透析/连续性血液净化的情况下，每天需要自费的金额是2000元。

这就为后来的故事埋下了伏笔。原因是，这个推算的“模型”，在患者入院的前两个月内是有效的。等到两个月之后，预测开始失效，表现为ICU的时任护士长及护士会轮番打电话催缴治疗费，甚至早上交完，下午又催。

博士的母亲也有疑虑，原因是，有其他的患者家属与医务人员争吵，说ICU多收了钱，最后退了数千元。住院本身的开支负担就重，姑妈和母亲又提供了不同来源的信息，博士开始上心，于是开始留心，先通过医院的微信公众号绑定其父的身份证号、住院号和手机号，然后查询每天的消费明细，当发现有血透监测的收费条目时，通过询问主治医生是否做血透时又得到了否定的回答，这时候就有了疑惑。

于是，博士开始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来查找问题。一是复印并封存全部病历资料，并与原件核对一致，再由院方盖章；二是将纸质发票、明细单和“住院一日清”上的信息录入Excel表格，进行统计分析；三是针对波动异常及不合理的治疗项目和资料进行深度复核。在经过两个月的分析之后，博士认为，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在其父因脑出血住院期间通过虚构、串换医疗服务等方式违法违规使用医保基金，并向有关部门进行了举报。

后来，芜湖市医保局在安徽省医保局指导下，在做好数据筛查分析的基础上，组成20余人的省市联合检查组进驻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进行核查，证实该院存在过度诊疗、过度检查、超量开药、重复收费、套用收费、超标准收费等问题，涉嫌违规医疗总费用21.82万元，其中违规使用医保基金18.70万元。除了全额追回违规使用的医保基金，并按30%顶格扣罚违约金之外，还对该院2022年4月1日至2023年5月31日医保基金使用情况进行全面延伸检查。相关人员也受到相应的惩戒，如涉事的护士长被记过并停职检查，负有管理责任的重症医学科主任被警告处分，负有监管责任的院医保办主任被警告并调整职务。博士拿到了院方多收取的费用3.12万元，并获得芜湖市医保局按照规定给予的5364.04元举报奖励。

故事很简单，甚至并不少见，但很多人可能只能做到“司机”那样，把博士取证、分析、维权的故事进行鹦鹉学舌，除了对博士表示佩服之外，能否像博士那样把拥有的知识运用到现实生活中，仍然存疑。

我们可能很难做到像博士那样，但“老会计”姑妈的做法却可以尝试学习一下。

首先，应该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花钱应该取得原始凭证。钱不是大水漂来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花在哪里至少弄个明白，免得将来说不清楚。姑妈的角色是负责每天往医院账上交费，交了多少，医院已经用了多少，还剩下多少，应该做到心中有数。谁能够提供这些信息？院方，于是烦请打个单子。

其次，做点基础性的数据加工。姑妈的厉害之处，是将累积的单子做成了结构化的表格，还根据花钱的特殊场景，将国家的医保目录、当地的医保支出政策进行了消化吸收，据此就能够搞明白每天要花多少钱，医保能够报销多少，自己需要出多少，相关款项的开支是否合理，有没有异常之处。

最难的是第三点，怎么验证疑点，真正维权。姑妈的分析在后期不灵了，钱刚交完，医院就催款，虽然姑妈也觉得很不合理，但找谁了解实情却不得而知，医院告诉你是治疗花费，市民服务中心医保窗口说没碰到过类似情况，怎么办？好在还有个博士侄子，会用统计软件，了解其父亲的病情细节，还从不同来源获得了治疗费开支的合理基准，于是记录、统计、分析、验证、估算，找到了医院多收费用的初步证据，再引入主管部门、舆论的力量，最终有效维权，不仅帮助自己拿回了多付的自费治疗费，还帮助国家挽回了老百姓的救命钱，如果能因此举一反三，通过制度的健全和有效实施、违法违规行为的严肃追责，避免类似情况的再次发生，可谓功德无量。

《西游记》中，唐僧师徒五人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西天大雷音寺，初始取得的是白本，按照如来的说法，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显然，真经可能是无字的，但真正看懂的并不多。我们要向社会这本无字天书学习，能够有的放矢地解决生活中的真问题。

姑妈是个老会计，她很敏感，也很专业，知道付费后要取得原始凭证，还知道通过电子表格将原始凭证加工，来预测或推算未来的开支，并在实际交费金额与预期开支大小发生偏差时，加以询问和质疑。

学习姑妈好榜样，不仅仅因为患者是她的兄弟，更是因为她有一个老会计的职业习惯，进而演变成生活中的真知识。一是要有职业怀疑态度，能够从日常开支中确立基准，比如没有透析一天需要自费1000元，有透析需要自费2000元，超过这个标准就需要提供合理解释；二是要有职业判断能力，即找谁来提供原始的单据和信息，找谁来对偏差提供解释，实在不行了，就找具有法学和经济学知识的博士侄子来帮助分析，甚至找“外援”来验证疑点。

芒格先生说司机知识不可取，但普朗克的高度普通人很难达到。媒体说，博士的专业、坚持很值得赞赏，但普通人应该努力学学那位老会计姑妈，至少能够有意识地记账、算账、预测，对异常保持敏锐，为维权提供基础。

（本文为澎湃商学院独家专栏“会计江湖”系列之五十五，作者袁敏为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教授，会计学博士，研究方向：内部控制、资信评级等，出版有《资信评级的功能检验与质量控制研究》、《企业内部控制规范与案例》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