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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世界大观”

实习生 薛昱婷 澎湃新闻记者 陈灿杰
2023-12-05 12:2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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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游乐园前,张涵警惕扫视着四周。

瞅准空当,他沿围墙翻身一跃,拨开一旁废弃的变电箱,从栏网的洞里钻了进去。草丛浓密,再起身,他身上已沾满芒刺,还好没有蛇,他舒了口气。

走在“世界大观”的小道上,张涵觉得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但给这位废墟探险爱好者的时间不多了。每五分钟,巡逻保安的摩托声便在耳边徘徊,他只能躲回草丛;头顶上,航拍摄影的无人机盘旋着。要是被抓到,他可能要被罚款500元并“护送”出去。半小时后,他决定原路返回。

广州世界大观从2009年起停业,已多年不对普通游客开放。它与北京世界公园、深圳世界之窗均为诞生于90年代的人造景观乐园,也都曾是当地红极一时的旅游景点,承载了一代人对于世界的想象和关于乐园的记忆。

废弃斑驳的雕像们。本文图片均为 受访者供图

8月15日,广州世界大观首宗地正式启动土拍竞价,7家央国企(含联合体)轮番竞价,越秀地产最终以近70亿元拿下地块。按照《天河区世界大观地块控制性详细规划》,原址上的建筑拆除后,未来这里会建起住宅、小学和幼儿园。

社交平台的探险视频里,世界大观的地面堆积了拆除下来的砖瓦,一面墙上有人写下:我的人生在大观度过。

世界大观,大观“世界”

蓝晓俊坐了两个小时,终于在548路的终点站——世界大观总站下了车,一车人的目的地都是世界大观。家长带着刚上幼儿园的他,顺着人流找到了园区入口,人们正在一座雕像前留影,是几匹奔腾的马拉着地球。

蓝晓俊和园内景观合影。

那是1995年,这座广州主题公园刚刚开业迎客,人气高涨。彼时互联网还没有走入普通人的生活,写信仍是最普遍的通讯方式,BB机和手机的流行也要等到数年之后。

正如其名,世界大观汇集了世界五大洲的人文与自然景观,建造还原比例高达1:1,仅景区部分就占地42万㎡。在世界大观,蓝晓俊第一次看到“埃及金字塔”,见到插画里的“荷兰大风车”,知道了热带能种沙漠植物,也能长椰子和榴莲。回到学校后,他告诉同学自己去了“埃及”。

蓝晓俊坐在景观湖前。

世界大观设有六大剧场,包括“时代广场”、“巴黎歌剧院”、“古希腊剧场”、“阿拉伯剧场”、“英国剧场”、“日本剧场”,提供各国风情的表演。舞蹈演员郝望曾在其中担任主角,饰演的是迈克尔·杰克逊,表演时和饰演“麦当娜”、“狮子王”的演员等轮番上台,结束后与游客热情拍照互动。

园区的游乐设施比起现在的乐园也不遑多让:播放立体动感电影,座椅随剧情晃动;设置仿生的科普类设施,靠近会得到有声的互动回应;还有超大版本的连线通话杯,两端的人可以坐着“打电话”。对于很多游客而言,这些前所未见。

玛雅神像。

据《广州日报》报道,1996年巅峰期,世界大观月均客流量超10万人,最火爆的时候门票可卖到90元/张,门票收入月进两三千万元,售票窗口用麻袋把钱一袋袋运走。广东各市的中小学生,很多有过来世界大观春游的经历。

张涵说,世界大观是自己在广州去的第一个景点。他记得里面有一座泰国金塔,参照泰国大皇宫中的舍利塔修建。塔身是高饱和的纯金色,尖顶直插云霄,门庭台阶只容一人通行。主塔周围还坐落着几座大小不一的小塔,雕刻精美非凡。除了“泰国佛塔”,他还得以走近“法国教堂”、“希腊雕像”,惊奇于世界竟然能这样被紧紧汇聚在一起。 

类似的感受伴随了张涵的青年时期。那时他刚从国内中部省份来到广州求学,很快融入其中,和同学们一起分享磁带,讨论电台里的各国流行歌曲。每晚八点,他们聚集在学校的活动中心,看明珠台的英文节目、翡翠台的粤语剧集。闲下来的时候,他走在广州的大街小巷上,为进入中国市场的外企做用户调研,在广交会的各个展台帮忙,每天面对的好像都是不一样的新鲜世界。

那时的广东站在开放的最前沿,很多人南下谋生。世界大观的采购人员任超回忆,世界大观的员工来自不同国家、民族、地域,因为四川、湖南、江西人多,食堂每天都炒一盆辣椒备用。附近的大小饭店被他们填满,东北阿姨的炒米粉一盘只要3元,还有一家河南人开的烧烤,每晚都座无虚席。有段时间,世界大观的工牌可以直接在周边饭店赊账。

郝望也常常怀念在世界大观的日子。那时的他往返于食堂、练功房、剧场和宿舍,空闲的时间就去花园里跑步,晚上还可以坐班车往返市中心购物。郝望还记得天河体育馆对面有一个进口超市,他在老家没见过,过年的时候在那里和朋友买了两千多元的东西。他每个月能领到几张理发票,攒一攒还能烫发染发、做个造型。

世界大观曾是前卫的代名词。当年周星驰的步步高复读机广告就在这里取景,因为《大话西游》主题一炮而红,园区里拉来的白马也算半个主角。那时的世界大观颇受港台明星青睐,林志颖在世界大观拍了广告,张卫健在这里举办粉丝活动,成龙还来开过演唱会。

官非缠身

开业不过两年,世界大观就陷入衰退。

身处其中的人最先感受到了寒意。1998年下半年开始,郝望觉得人好像没以前那么多了。他的感觉很快被验证,经理把演艺部的员工叫到办公室,说公司经营不善,要集体降薪。由于工资本就不高,大部分人选择离开。

郝望回忆,刚开业的时候,世界大观请来了国际著名舞蹈艺术家孟建华打造《美国百老汇风情——今夜狂欢》等大型节目,演员大多来自专业的艺术团体。不过两年,重金打造的节目还在上演,舞台上的人已多是各地专业院校的毕业生,有些小角色还会邀请工人客串。郝望离职后,上场的是世界大观内部培养的学生,就在他们隔壁舞房上课,那一年这些学生正好三年培养期满。

废弃的凉亭被草木包围。

据多家媒体报道,世界大观歇业的主要原因是债务危机。

1999年还在世界大观工作的任超告诉澎湃新闻,存在延迟发薪的情况。曾在世界大观干过保安的于建表示,自己的工资不到一千元,尽管当时世界大观仍保持着较大规模的演员团队和正常的经营状态,但游客人数只有百人左右。于建透露,那时世界大观刚签约给管理公司,售票处也一并移交,但广州世界大观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世界大观公司”)为弥补亏空,直接找黄牛到门口代售低价门票,架空了售票处。

世界大观公司困于债务的产业不止乐园。据《广州日报》1999年报道,由世界大观公司出资参与创办的南方国际实验学校因为非法用地被告上法庭,被要求立刻搬迁。随着冲突不断加剧,家长担心此前交的“教育储备金可能被套”,“小孩可能被无端骚扰”,9月1日开学时,仅有93人到学校报到。

曾是该校学生的夏明对澎湃新闻表示,此前每个学生都在学校交了几十万,管理人员承诺退学就把学费退还。但由于招不到新生、资金链断裂,他们现在都没拿到这笔钱。

正式停业前,世界大观也曾“回光返照”。据《南方日报》报道,自2005年12月22日起,有“中国杂技大王”美誉的于金生将以每年300万元的价格承包世界大观的经营,承包期为5年。

于金生告诉澎湃新闻,他在世界大观刚开业时曾表演一年,见证过乐园最鼎盛的时期。他很快带着自有资金和借款数千万元来到世界大观,翻新了园区,编排了节目,请媒体造势,给社会发放免费门票,有旅行社主动前来签约。门票收入最多时,单月营业额可达三四百万元。

一纸法院通知打乱了于金生的安排。不过一年,世界大观因债务被再度拍卖,他的经营活动戛然而止。于金生遣散了大部分人,带着小团队和一身债离开。在这之前,他对于世界大观的信心从未动摇。于金生说,他的目标是把世界大观打造为和长隆齐名的广州旅游景点。

但一切早有苗头。在于金生签约之前,世界大观就因债务被几度拍卖,价格一路下降却屡次流拍。此外,《广州日报》报道,于金生与世界大观公司、永时达投资管理公司(下称永时达)都签署了合同,两公司产生纠纷,在于金生正式经营的前夕,世界大观公司把永时达赶出了办公场所。

一份广东省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判决书显示,永时达从2005年11月后停止交纳管理费,同年12月23日,世界大观公司收回了合同下的资产。永时达称,世界大观公司未能按照双方约定将永时达董事列入其董事并进行工商登记变更,其在债务缠身且经营状况出现重大不确定性因素,并未披露,导致双方履行发生争议。

矛盾为后来的暴力冲突埋下伏笔。世界大观和永时达的合同纠纷至2009年仍未解决,在此期间,世界大观出现多起恶性暴力事件,保安被20多人打致重伤,世界大观内部的“思源学校”和宿舍楼遭到冲击,枪击和自制燃烧弹等案情也有发生。暴力事件后,这所乐园被彻底宣告终止,世界大观归于沉寂。

据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的一份民事裁定书,据世界大观2013年4月的资产负债表,公司实收资本4亿元,负债3.8亿元。《中国房地产报》报道,截至2013年7月30日,世界大观公司尚欠土地出让金及违约金合计约1.37亿元。

国家高端智库CDI研究员宋丁指出,世界大观的陨落根本上是因为独特性的欠缺。当时市场已经对深圳世界之窗形成高度认可,而广州与深圳距离较近,尽管世界大观的建筑还原比例为1:1、设施也更为精美,但还是欠缺核心竞争力。

市场已经给出答案。郝望记得自己去深圳世界之窗和中国民俗文化村游玩时,即使是工作日,园区内也人头攒动。而在世界大观,这种景象不常发生。

废弃的“文化乐园”

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在社交平台留言:世界大观竟然关门了?更有人走到门口,看到空无一人的售票处才知道世界大观已经停业了。

世界大观拆除下来的砖瓦。

眼下,世界大观废弃的粉色欧式办公楼逐渐被外围兴建的现代化建筑包围。办公楼大厅里的沙盘模型落满灰尘,房顶的四层吊灯锈迹斑斑,外墙的精美瓦片也摇晃脱落。时间仿佛在世界大观停住了,园区内外区隔成了两个平行世界。

园区内,大部分雕像虽已斑驳破损,原貌仍清晰可见,看得出建造时的用心。爬藤和苔藓无处不在,能攀到几米高人像的头顶,部分建筑旁的草高已及膝。一处仿原始森林建造的景观,也真的有了几分原始的意味。漫长的时间赋予了世界大观少见的美丽,阳光、植物、雕像和建筑融为一体,废弃氛围和野生美感的冲击扑面而来。

被草木半掩的雕像。

偶尔,外部世界会“入侵”世界大观。探险爱好者志明分享,园区里有一座印尼神鹰雕像,是印度教中毗斯奴神的骑兵,而它的周围恰好堆放着大片新共享电动车,靠近时会响起机械的提示开锁声。

雕像和电动车。

在大城市的交通道路上,共享电动车已经较为少见。据《新快报》,北京、上海、深圳均不鼓励发展互联网租赁电动自行车,2023年4月,广州市交通运输局明确了该政策导向。靴子落地之前,有些电动车厂商为抢占市场,提前投放电动车,最后它们来到了世界大观,前途未卜。

园区的另一边,大量废弃餐车在此聚集,五颜六色的招牌上写着煎饼、螺蛳粉、烧烤、生蚝、柠檬茶,连起来能在夜市摆一条街。紧邻的空地摆满了各色饮料瓶,有的还没开封。

志明是和朋友一起来到世界大观的。他们驻足在一座玛雅雕像前,觉得这幅景象似曾相识。灰色、黑色、褐色、深绿、淡绿交织在这座充满神话色彩和异域风情的雕像上,志明的朋友想起几天前用神庙、雕像等关键词生成的AI图画,正和眼前的画面相差无几,梦境和现实就在此刻相联。

坐在草坪上,他们聊起贾樟柯的电影《世界》,上映于2004年,讲的是几个农村年轻人在北京世界公园的工作和生活。贾樟柯谈道,某种程度上,世界公园也和网络世界一样,带给人们另一种生存的假象,一种自由的、跨越国界的、没有任何限制的能够自由穿行的感觉。

志明成长于一家国营工厂的园区。童年时期,他经历了国营工厂的改制和破产,目睹了父母、邻居离开工厂,外地居民涌入安家,生活一夕改变。下学之后,他和小朋友们在园区里寻宝,废弃的石头和钢材成了最有趣的玩具。后来,工厂由于经营不善被推倒,他也离开了家乡,去异乡求学。

在异乡的郊区,志明如鱼得水。这里有市区所不常见的烂尾楼和破产工厂,无数故事等待他的探寻。他加入了学生社团,骑着自行车在海边、山里穿行,和同学一起露营、行走街头,参加各类文化艺术活动,感到整个世界都向自己敞开。求职的时候,志明踩中风口,进入一家互联网独角兽企业,公司很快在美股上市,他也顺利兑现了期权。

如今,经济周期的车轮再次转动。志明现在更少参加露营和街头散步,因为觉得这些活动多少成了人们想要逃离现实世界、却又无法远行的选择,背离了向外探索的初衷。当童话乐园成为了造梦地,躺平、疗愈成为了热门词,越来越多的人从世界退回了个人空间,志明迫切地想讨论一个问题:我们曾如何想象世界,现在的世界又是什么样?

世界大观作为主题公园的时代已经结束。但作为一个废弃的“文化乐园”,它不断迎来新的到访者。张涵说,世界大观是过去流行的,现在的人已经有了新的审美乐趣,但它在正式拆除前,仍具有生命力。一些年轻的废墟探险爱好者走进这里,了解他们所缺席的那个年代的故事,留下对这个落幕的初代主题公园的记忆。

这次,张涵去“探险”之前犹豫了挺久,但还是禁不住朋友说,它即将拆除,得去看最后一眼。

世界大观拉起了安全注意线。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彭玮
    图片编辑:李晶昀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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