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法国现实主义绘画的再认识

休憩的牧羊女（油画）让·弗朗索瓦·米勒

近日，韩玉臣欧洲油画珍藏展在北京云上美术馆揭幕，展览集中呈现了近百幅欧洲近现代精品画作。其中，“巴比松七星”、杜米埃等画家作品悉数在列，使人们对法国现实主义绘画得以一窥全貌。

作为欧洲近现代美术重要流派的法国现实主义，首先是一种创作风格，其次是一种艺术观念。对因袭已久的欧洲油画来说，到19世纪初已走向了全面觉醒的时期。现实主义既顺应了时代潮流，又引领了新的创作方向，并与官方所倡导的古典主义拉开了距离。随着杜米埃、库尔贝等人的推动，“唯当代者方可入画”的口号成为了艺术界的重要思想倾向。一部分艺术家退隐乡间，描绘田园风情和农民生活；还有一部分艺术家不满于社会现状，针砭时弊表现世间百态。前一类是以米勒、柯罗等为代表的巴比松画派，后一类是库尔贝和杜米埃这类更具批判精神的艺术家。

巴比松画派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它以写实精神开辟了法国油画的本土化道路，同时也在于它是印象派风景画的精神先导。巴比松画家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直接进行对景写生，都钟情于自然界的万千变化，捕捉瞬间的外光变幻。然而几位画家风格又有所不同：卢梭执着于忠实呈现森林、大海和天空景象，风格细腻，富有乡野气息，属于比较传统的风景画家；迪亚兹被人们称为“风景画中的德拉克洛瓦”，作品更多蕴含深沉壮阔的浪漫主义气质；杜比尼致力于水和空气的表现，他的画风对后来的印象派影响巨大。展览中，卢梭的《瓦兹湖畔》、迪亚兹的《狩猎人》、杜比尼的《维莱尔维尔的悬崖》皆是不可错过的精品。

柯罗在欧洲近代画史上的地位不可撼动，他笔下的风景有别于德国的阴郁、英国的壮阔、荷兰的质朴，呈现出法国乡村独有的宁静、温婉与灰色的雅致。可以说，到柯罗为代表的巴比松画派崛起，法国才真正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法兰西风景。与此同时，柯罗也发展出现实主义的另一方向，即发掘朴实无华的普通人身上的闪光。此次展出的《诺曼底的池塘》是柯罗的精华之作，松散的笔触，梦幻的场景，银灰色的色调，都是其标志性特色。而他的画中所蕴含的高级感也是法国近代绘画一以贯之的艺术品格。

米勒是巴比松画派另一位重要的画家，也是最为世人所熟知的现实主义大师。罗曼·罗兰曾说：“米勒，这位将全部精神灌注于永恒意义胜过刹那的古典大师，从来没有一位画家像他这般，将万物所归的大地给予如此雄壮又伟大的感觉与表现。”米勒的作品多取材于农民和朴实的农村场景，画作里却有着平静而庄严的宗教感。画中农民常常露出“圣愚”状的神情，对土地的信仰，对日复一日劳作的忍耐，是像宗教一般让人谦卑于身体劳苦之上的生之为人的宿命。米勒深受普桑影响，在他的作品中，迷离的颜色运用和悠远的空间营造使其画面弥漫着一种神秘性。此次展出的《休憩的牧羊女》与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米勒名作《坐在岩石上的牧羊女》有着相似的意境。黑色勾勒出的人物造型如雕塑般坚实厚重，圣洁的蓝色是基督教的传统隐喻，羊群的静止与牧羊女的沉默营造出整幅画面的安静，而牧羊女身后的小叶树木则唤起人们对传统意大利风景的幽思。

到了库尔贝、杜米埃，艺术与社会现实进一步对应，进入更加具有批判性的阶段，这也是艺术民主化的大势所趋。相较于巴比松的平和、娴雅， 19世纪中期以后的法国现实主义具有更强的政治指向性，不再表现隐忍的工人农民，而是桀骜的平民和自信的城市新公民，画家以更富于战斗精神的姿态投身创作当中。杜米埃的都市风俗画直陈时弊，赋予普通题材以最辛辣的形象。《威尼斯贵族》用笔洗练，人物更加典型化，具有极强的戏剧代入感，我们从杜米埃的讽喻画中可以看到欧洲艺术在烘托情境方面的传统表现力。而从另一层面上说，杜米埃的现实主义更贴合现实主义的艺术观念，即现实性、时代性和政教意义。

如上所述，作为一种风格的法国现实主义，的确具有前所未有的平易气质，与中世纪的诡谲怪异、古典主义的曲高和寡、浪漫主义的矫饰浮夸皆大异其趣，不再是特权阶层的专属物，也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遗存。它与古怪的、神秘的、象征的文学图像进一步脱离，成为与古典艺术等量齐观的新的美学主张。然而，反过来说，正是在与艺术史所有形式的博弈当中，我们亦可看到现实主义与前序艺术风格之间的承续关系。现实主义与新古典和浪漫主义之间的时间序列自不待言，在手法和技巧上，它既可以说是古典主义的沉淀，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技法上的释放。在观念上，与其说现实主义有多少挑战性，不如说它是在形式主义大行其道之前对古典传统最后的坚守与致敬。

时至今日，暂且不谈现实主义是否已荣光不再，仅作为一种风格而言，它依然由于其贴近生活而具有可预见的生命力。除此，现实主义作为一种观念，其内涵与外延也早已得到拓展。在21世纪的今天，所谓的历史画也因其担负起更多回溯历史、守正固本的社会责任，与现实主义绘画不再具有泾渭分明的界限，而是形成合流，实现艺术普世化的诉求。从法国现实主义到欧洲现实主义风格的蔓延，再到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的历练成熟，现实主义这一语汇也产生了转捩。如今再来回顾法国现实主义，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作为一个历史时期所投射的巨大影响，它对后世所产生的长远意义，未见得比现代主义要弱。同时，无论是法国现实主义流派，还是作为一种依然存在于当下的创作风格，现实主义绘画的意义都尚待时间去经受考验。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