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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的生活账本与学术年轮
从维护学者形象的纯粹度而言,程千帆《闲堂日记》的出版似显得不合时宜。日记大量记载稿费收支、礼物往来、请托推荐等,不免有损于大学者的伟岸形象。如是钱钟书这样的学者,难免要将此类日记销毁,或再三叮嘱妻子及其他遗嘱执行人,严格保密。而程千帆生前对这份日记,似乎并未考虑这一层。也许他早已预料到日记终于要在后世公开,不免下笔矜慎,虽偶有人物臧否,却极为克制。可是,读者早就从徐有富所编《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中管窥《闲堂日记》,尝鼎一脔,免不得盼望悉数公开。现在,完整整理本全数问世,读者终于可以全方位感知程千帆的多面人生了。
《闲堂日记》共计13册,始于1979年3月15日,程千帆已离开武汉,前往南京大学工作。绝笔于2000年5月16日。前12册存于南京大学图书馆,后一册(2000年1月1日至2000年5月16日)由其女程丽则所藏,题为《程千帆陶芸日记》。日记多为程千帆所书,亦有晚年伴侣陶芸代笔者。至其内容,“主要记录生活、教学、写作、交游等事,其中尤以交游最多,收发信件是日记的重头戏”(整理者言)。这里所说的收发信件,往往与信件内容无涉,而仅记载给谁写信,收到谁的信件。这样的私人信件簿对程千帆信札编年意义重大,但对日记读者而言,怕是难以忍受的流水账了。与《闲堂书简》相比,《闲堂日记》更像是一个生活账本。
从日常化一位学者而言,《闲堂日记》或许是一份绝好材料。然而如果虑及学者治生的不易,虑及日常生活之于个体(无论其是学者或是政客,是商人或是农民)的重要意义,则这样的生活账本并非见不得光的稀罕文献。恰恰相反,从中可见一个老派学者对生活的苦心经营。日记所构筑的生活账本,是一连串人际关系的事件簿,是一个长寿老者的智慧结晶,更是一位有心人对改革开放以后那段20世纪历史的人生总结。何况,生活账本之外,这部日记毕竟也内含了二十世纪末梢上中国学术的多维年轮。
《闲堂日记》13册日记本,图自“程门问学”
一、那些走马灯式的人啊,是20世纪中国学术的余晖
一部日记如果写成生活账本,那么作者生活得如何,日记大概也将不可遏止地朝着那个方向狂奔,尽管作者未必意识到。程千帆日记开篇于1979年3月15日,正如这个节点的时代大背景一样,中国逐步重回正轨,有识之士抓紧一切机会,要在二十世纪最后的四分之一世纪,夺回逝去的光阴。而这一天,程千帆也踏上前往上海的列车,预备途经上海直抵昆明,出席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成立大会。这一天,他的日记写道:“上午郭维森、陈白尘来。十一时许,单送上车。下午5时12分正点到,荑孙来迎,饭于其家。十时许睡。”尽管住在金陵大学老同学章荑孙(1913-1980)家,但来不及过多调整,程千帆就踏上重访故人的旅途。第二天,程千帆走访郭绍虞、施蛰存。此后五天,他在上海陆续拜访了富寿荪(1923-1996)、徐中玉(1915-2019)、曹融南(1915-2017)、朱东润(1896-1988)、濮之珍(1922-2023)、王运熙(1926-2014)等人 ,而来访者则有蒋哲伦(1936- )、章子仲(1923-2023)等。有的见着面,有的失之交臂。知识分子们你来访我,我去见你,一次大会,往往“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多年不见,见面时的急切心情胜过千言万语。论学取友,一方面高兴,一方面也想着切磋,种种兴奋,种种莫名。1979年3月24日这一天的闲堂日记便是这一时期学人友谊的缩影。这天早上,程千帆写了七绝四首,感叹十一年的“妖乱”,忆往追昔,最后一首说,“赋陆评钟聚一堂,新知旧学共论量。鲰生亦有挥鞭意,未觉萧萧白发长。”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程千帆要发言,一吐胸中积压的观点和意气。要编《中国大百科全书》,为新时期的知识累积奠定坚实基础。要刊布诗歌,歌颂新时代。他的老朋友霍松林、周振甫、钱仲联们也纷纷亮出新观点。杨明照则要学术合作与竞赛,希望帮忙查资料,以便重新在学术赛道里狂奔。程千帆的这天日记如是写道:“上午大会发言,余及松林、敏泽。下午振甫、仲联。晚大百科会。樊康同志主持。《云南日报》记者来,索诗去。明照托抄南图《文心》板本(民国以前,黄叔琳本以外)。为茂元、舒芜、松林写卷子。”这个深夜里,程千帆与马茂元、舒芜、霍松林这些新老朋友们在诗歌卷子的风雅传统里重温友谊。
《闲堂日记》开篇
可真是够忙的了,谁也没有停下思考的脚步,谁也不甘心落后,这批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承前启后的跋涉者,开出了元气淋漓的新时代草创时期的学术会议。3月23日大会开幕上,他们就定下基调,“要解放思想,打破禁区,肃清流毒。要研究、提出新问题,并设法解决,或初步交换意见。”在昆明将近半个月时间内,程千帆日记的篇幅大为增加,时不时记载那些精彩的言论。偶或闲闲一笔,甚至为一则著名历史民谣的提供了时间界碑。
回程时短暂停留上海,程千帆的一天仍是极其繁忙。如1979年4月7日这天,他上午被葛杰接至上海古籍出版社讲座,中午在章荑孙家吃饭,晚上在马茂元家吃饭,席上有章荑孙、舒芜、顾学颉夫妇。
人们止不住想要修复失落的友谊,也愿意将友谊的链条延伸得更远。于是,仅仅透过程千帆1979年四五月间的日记,就足以管窥那时候积极奔走的知识分子的侧影。一方面,程千帆精心为学生上课,另一方面,他不住地访友,畅谈新的工作计划。4月24日日记记载,“下午为本系学生作报告。旋赴孙家,晚饭后同赴南师访孝萱。夜新雷来,与谈宋元文学史事。”这一天的后半段,程千帆不仅为学生作了报告,还去孙望家,并一起拜访了卞孝萱。晚上,他又和吴新雷谈其《宋元文学史》编纂事宜。第二天,程千帆参加了陈恭禄的追悼会,和韩儒林谈了周振甫的问题。而晚上,卞孝萱又来请刻石。夜间,他还为舒芜写了一幅手卷。第三天,程千帆又在四川饭店设午宴请卞孝萱,同坐有孙望、赵国璋、郁贤皓、李灵年等。第四天,程千帆又写信给杨明照,并介绍吴翠芬与杨明照认识。通过如此高频度的社交活动,程千帆以南京、上海、北京、成都、武汉、长沙等为中心的学人交游圈轮廓初现。
程千帆授课图
不止于程千帆,海内外学人此期都积极走动。指不定哪天在路上,人们就能在街角碰到远隔千里的朋友。1979年年4月30日傍晚,程千帆在南大鼓楼散步,偶遇武大教授吴于廑,于是邀其夜饭。而海外学人叶嘉莹也在这年5月访问南大,5月25日至28日,接连四天,程千帆与叶嘉莹天天相会。6月7日,於梨华来谈台湾文学。就连普通的《南开学报》,由王达津寄来,程千帆也把这件事工整地写进日记。人们是如此地渴望了解彼此,寻找机会。有时候,即便是了不记忆的陌生人,也能攀谈一阵。正如1979年6月4日,蒙文通女婿李有明来访,带来四川人民出版社张纪生信件,程千帆在日记中说,“二人均金大学生,已不复记忆”。倘若不能面谈,人们就疯狂地收发信件。有时候人数太多,简直不能一一列举,程千帆只好在日记中说“寄发大批邮件”(1979年9月6日日记)。
日记为这一时期学者狂热的工作提供了注脚。在不少学人尚未意识时代巨轮已暗中偷换了讯号,依旧沉浸在“大锅饭时代”的鸡零狗碎中时,程千帆已率先重拾“白专道路”了。在1986年乘船由南京前往武汉的旅途上,程千帆“工作也一直未停,从船上到今日已看好屈和宏生文”(1986年12月5日日记),上岸后就把屈兴国和张宏生的论文寄还。而另一些地方的人却还处在一种蒙昧状态。1982年9月2日,程千帆在致弟子周勃信中说,“武大问题,主要是大家不种,而只想摘。吴志达前过宁,适我去北京数日,未见。闻其能评上,因他有一小册子,而别人则连这个也没有。此亦廖化之命运而已。”由政治挂帅转向尊重知识,许多人还没有适应过来,依旧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程千帆这一封信,几乎把所有提及的人和机构都贬斥了一通,却也戳破了时代的肥皂泡。正如杭州大学郭在贻1977年11月致信其兄郭连贻时云,“中文系乃是非之地,有些人从来不写文章,也写不出文章,却害怕人家写文章,此辈又有手段,不好对罪(得罪)的。”(转引自黄仕忠《人生真味几清欢:忆蔡义江老师》)只是,信件中这类直言无隐的话,日记中反不多见。看得出,程千帆并没有把日记作为私人情绪的发泄桶。有所讥刺,他倒宁愿在私人通信偶露峥嵘。
记忆会缺失,历史会消散,但写到日记,就有了固定的痕迹,构成不可磨灭的年轮。在那些百废待兴的日子里,程千帆的日记记载了许多来来往往的走亲访友,唯独没给自己留多少空间。日记中关于自家写作教学的记载委实寥寥。可事实上,这位老先生此时基本上是“日写三千”。早在1978年写给学生杨翊强信中,他不无自得地说,自己“工作很忙,简直多年没有这样过。又恢复到57年以前,每天没有三千字不下书桌了”。他太忙了,以致于日记太简。也许他并不是因为顾忌什么而写得很少,纯粹的因为匀不出更多时间去经营日记。
时间对这些老人来说,太宝贵了。此时程千帆已经六十六岁了,他当然不能预料此后还能较为健康地为祖国工作二十年。这个时候,他的老朋友都七老八十了,死亡的消息时不时或远或近地传来。那些在二十世纪交相辉映的学术人物,一一落幕于这部日记。通观看来,《闲堂日记》仿佛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史学界的讣闻集。如1980年2月22日,“得悉董每戡逝世。夜不适。”1982年7月14日,程千帆“视陈中凡疾”,7月22日,“陈中凡先生逝世”。1989年6月14日,“得杨公骥讣告,甚感悲痛。”1990年6月2日,“上午得止畺、瘦竹两人离世讯,极为悲痛,辄书两挽联,请万业馨代书。”死亡是人世间极公平之事,原本了无深意,不过这些老辈有数十年虚度于荒唐,不免令人扼腕。面对故旧老友的离世,程千帆在日记中只寥寥几笔。较为深沉的表达,往往也形诸书信中。如1990年6月7日致蒋寅信中,程千帆说,“孙望、陈瘦竹二老于六月一日晚及二日晨归道山。我与孙先生交谊尤密,首尾五十八年,从无间言,真昔人所谓‘痛心拔脑’者,奈何。”从前鲁迅读向秀的《思旧赋》,很怪他为何只寥寥几笔,揆诸程千帆的语句,未免仿佛。
二、也吃洋快餐也看武侠小说的“大家长”
《闲堂书简》中的程千帆颇有奇谈妙句,而《闲堂日记》更将这位老人家的生活面貌展示得更为清楚。1990年日记开篇,程千帆就明确将这份日记定位为“九十年代生活流水账簿”。
流水簿里的生活,少不了饮食留痕。真假莫辨的加州牛肉面大王闯入他的生活。肯德基进入南京,也给程千帆捎来许多美好的记忆。如1994年1月29日日记云,“小燕生日。奶奶、早早共四人去湖南路加州牛肉面大王,又买蛋糕一,晚吃烧卖、稀饭,祖孙四人共乐一日。”1995年10月13日日记云,“天眉邀晚餐于火车站肯特基。”1998年1月29日日记记载,“今天小燕过20岁生日,全家在肯德基午餐。”如果不是日记,人们大概很难想象一个喝可乐、吃炸鸡的程千帆吧。
至于程千帆对两湖饮食的热爱,日记更有诸多写照。路过湖南长沙,程千帆去火宫殿品尝美味,买湖南米粉、腊肉,一解乡思。至于武汉,他更坦言热爱武汉的热干面、豆皮、豆丝等。如1996年5月14日日记云,“至老通城吃豆皮、烧卖等,味美价廉。回来时参观二桥,购得响声丸(现名金嗓子)等”。于是,学生往往也送他乡味。1993年2月9日,“周勃打长途电话来云,托王兆鹏带来腊鱼、腊肉。”2月17日,“王兆鹏来,馈口服液二盒,又带来三夕赠豆丝(托南师大研究生刘尊明带),周勃赠鱼肉”。程丽则《往事如风——回忆父亲程千帆》一文说,“和许多文人一样,父亲也喜好美食”。不止于两湖的食物,程千帆对各类食物都抱有浓厚兴趣。扬州菜馆“猫不闻”,他在1996年11月2日尝后以为大佳,第二天,就又带着家人前去品尝。程千帆少时颠沛,晚年又从武汉顺江而至南京,半生漂泊,或者美食可以略慰他的劳生之苦吧。
古龙小说《风云第一刀》,四川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饮食之外,程千帆对武侠小说也有相当的热爱。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在武汉大学任教,就读过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等小说(金克木《珞珈山下四人行》)。晚年日记甚至摘录古龙《风云第一刀》中的句子云:“有些人的确永远不会老,因为他们心里永远都充满对人类的热爱与希望。”“一个人心里只要怀有爱的希望,他就永远是年轻的。”(1991年3月20日日记)凡是摘抄于《闲堂日记》中的句子,对程千帆而言都意义非凡。他摘抄古龙小说的名句,却没有向金庸“取经”。个中原因,大概是古龙对人世凉薄的揭露要比金庸直接而锐利许多吧。不过,程千帆虽爱读武侠小说,自己却买得却不多,而主要通过借阅获得。如1993年10月13日日记云,“大纲来,令其以陈书录所借武侠三本送南师大中文系。”或许受到程千帆影响,其孙女张春晓出版的第一部书就是武侠小说。
程千帆不止把日记变成个人生活的账本,还将这份账本的范围扩大,及于整个家族。《闲堂日记》有许多篇幅记载家人聚餐、礼尚往来,也记载了堂弟程之(1926-1995,《西游记》中饰演金池长老)告知出演《哀乐江湖》的喜讯。尤其是,对下一辈的教育,程千帆十分关心,甚至在家庭内部设立奖励金,以鼓舞孙女们好好学习。程千帆十分顾家,以致于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仍强烈孙女张春晓的考博问题及毕业论文写作。这些事情在陈尚君和傅杰的相关论述中,有较为清楚的揭示。如陈尚君《想到程千帆先生》一文提及:“春晓……要报我名下,我自感意外。程先生始终没与我联系,仅在给本系傅杰写信时,提到她要来考,希望做朱老的小门生,不知是否有机会。傅杰转告,我当然表欢迎,但也表示要看考试成绩来决定。成绩出来,招生名额一名,春晓考到第二名,有些尴尬。所幸那年骆玉明老师没有招到合格的学生,我就与他商量,在他名下录取。入学后如何指导,我也从前辈那里学到了办法。开学初,我请骆老师与春晓一起吃饭,饭间由春晓择定,一切顺利”(《文汇读书周报》2019年7月15日)。又陈氏为张春晓《贾似道及其文学交游研究》一书所作序提及:“论文选题是她自己决定的,我只是就自己所知与她讨论了多次,贡献甚少。后来读陆续出版的《闲堂书简》,方领悟她身后还有特别的指导团队。我带学生,一般都不会特别地紧盯催逼,对她更如此,毕竟最好的学术研究是要有愉快的心情与自由的思想才能完成。”而《闲堂日记》把这份“为之计深远”的祖孙情道得更为透彻。2000年3月7日日记云,“得早早函……陈尚君已为其选毕业论文题,此事可由其师生自己决定,无意多加干预。”3月22日日记云,“与早早谈作论文事,始知陈尚君并未仔细和早早谈过,能否作好,殊不知,亦只能由其自己发挥。”程千帆苦心期待的指导工作与陈尚君“从前辈那里学到的办法”大概有些出入。
关心下一辈的生活,自然是希望他们学有所成,于是《闲堂日记》也不免有世俗层面的欢乐。如1996年4月 23日日记云,“丽儿升处级。”家人之外,学生们的职称晋升,程千帆也一一笔之于日记。于是,透过《闲堂日记》这份生活档案,读者也能分明感受到程家内部的温馨及师徒情深。
事实上,读罢《闲堂日记》,读者简直要怀疑南大的两古专业并非一个现代化的学科专业。至少在程千帆时代,他们仿佛一个大家族,人人得其所宜。程千帆家中的清洁,常请张宏生、程章灿从事,如1989年11月15日日记云,“宏生、章灿来做清洁。”学生来到程家,往往承担擦玻璃、打扫卫生、收发信件、搬家诸事。而程千帆仿佛一个大家长,为诸人安排工作,也为他们妻女的工作设法。徐有富女儿、巩本栋妻子等人工作,程千帆都曾设法帮助。甚至及门弟子的小孩姓名,也多由程千帆命名。如1994年1月15日日记,“为史梅子女命名:男也,远志;女也,远韵。”晚年,“大家长”程千帆生病了,弟子们也便轮流伺候。1998年12月10日程千帆住院,除家人照料外,12月12日至12月24日,莫砺锋、程章灿、张宏生、张伯伟、巩本栋、陈书录等弟子均轮班值夜。师徒情深,至此,又复何言。
人老了,自然特别害怕寂寞,害怕孤独。程千帆不能例外,晚年的他也耐不住寂寞。如1999年7月17日日记云,“竟日雨不停,无人来,无书信,亦无电话,可谓三无日。”幸好,他的弟子们多在身边,时来问候。毕竟,老人家时不时为骗子和不速之客所侵扰。如1992年3月11日日记云,“街头买桔二斤,女骗子借换钱骗去90元,后当引以为戒。”1993年9月 24日日记云,“黄进德介绍神功元气袋(505)有效。”1996年6月10日日记载,“不知来历之湖南人李超衡……来访,不知有何企图。”
当然,程千帆并非把生活里的什么事情都写进日记。比如1992年10月24日,南大中文系郊游,程千帆亲自烹饪了“素烧鹅”(程丽则《往事如风——回忆父亲程千帆》),日记中却毫无痕迹。
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闲堂日记》,记载最频繁的大约是各类稿费。这些稿费的每一笔,《闲堂日记》记得相当清楚。张伯伟曾有文章叙述其事,以为从中可见程千帆正大光明。从《闲堂日记》看,程千帆确实将稿费处置得十分漂亮。如2000年3月25日日记,“伯伟送来四川《新国学》稿费780元,此文系伯伟、蒋寅、本栋记录,伯伟整理者,稿费应大家共分,决定待蒋寅来后同会餐。”这种公正而细致的作风,大概是程千帆能组织许多人完成大项目的关键所在。
自然,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可能一帆风顺,会有挫折,有不愉快。而程千帆终于能以绝大的愿力,令往事如烟,这种工夫,非一般人可及。以程先生和武大的关系而论,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有诸多愤懑和不甘,而在南京大学工作十几年后,则终归于平淡。1994年3月29日,程千帆致程一中信中有言,“宗福邦带陶德麟亲笔信来,邀我去武大小住,讲学数次,时间不拘。我本拟去,以释前隙。但体力又似不足,不宜奔波。君意如何?请衡量利害,以及校内各方意见。”(《闲堂书简》,539页)至于1996年5月,程千帆终至武大讲学,实现和解。即便是《全清词》这样的集体项目,程千帆与严迪昌生隙,在日记中记载的痕迹都极浅。仅1995年4月27日日记云,“严迪昌来信,有和解之意,佳事。”程千帆仍试图修复这段关系,留下生机。对于世事,程千帆能看穿也能说穿。如1998年6月4日日记云,“吴文治打电话解释不能送《诗话》的原因,只能说明他不想送书,因出版社无义务送书。”不过,在日常生活中,程千帆往往并不道破,只在日记和书信中偶尔提及。
生活里每一种关系的维持和修复,都是小心翼翼经营的结果。而《闲堂日记》所示的“大家长”作派,则为苦恼于“做人”难题的读者提供了细腻的案例解析。
三、学术年轮的每一圈都是现代学术史的一环
假使读《闲堂日记》,只注意到生活和学林八卦,难免要为大人先生们非议。于是,不能不谈谈《闲堂日记》和学术史的关系。毕竟,这部日记是学人日记,虽然生活账簿是其特色,却也牵涉诸多学术史故实。中间记载的学人往来、信件交流等,均是第一手的学术史材料。以程千帆个人而言,早经有人指他为出色的学者、学术事业的战略家。今观日记,信然。
《闲堂日记》首先反映了程千帆个人的治学历程,尽管越到后来,这部日记的学术信息愈发稀薄,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部分日记,却有诸多学术运思过程的留痕。如1979年10月21日日记云:“竹汀《潜研堂文集·与袁简斋书》,论唐宋官制守、判、试、知、检校诸称,所当参核。”这是程千帆修改《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的实录。晚年的程千帆,提及《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写作历程,曾说:“我遇到有关的资料,就纂录下来。”(程千帆述、张伯伟编:《桑榆忆往》,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58页)。对读日记和回忆录,可见程千帆并不说谎,也不故作高深。只是此类与学术有关的记载,见诸《闲堂日记》者太少了,20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几乎绝迹。毕竟,程千帆无意于作李慈铭,苦心经营日记以传世并非他的志趣所在。单看他用简略而普通的笔记本记日记,我们已可想见他不过把日记视作生活之备忘。至于学术工作,他另有其他档案予以安置。
学术成果的生产过程,程千帆记得很少,而学术成果的播扬,《闲堂日记》记载得十分仔细。一篇论文出来,程千帆总想着被更多人看到。譬如,1979年,他在《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一辑发表《韩愈“以文为诗”说》一文,而仅1月9日这天,他就把这份论文寄给王淡芳、徐朔方、王季思、周大璞、吴志达、陈贻焮、吴调公、金启华、孙望等九人。不断赠阅学术产品,是程千帆学术交游的重要途径。他晚年所出版的著述,仅仅赠书数量往往就高达三五百册,足见其交游之广。
海内闻名未为甚,价重鸡林方始真。《闲堂日记》所示程千帆的学术交游,不仅限于国内,还有层次丰富的海外交游。早在1979年,程千帆已经与波多野太郎、叶嘉莹等人建立密切联系。他的海外学人交游,以日韩为中心,以欧美为两翼,最终遍及全球。值得注意的是,在注意学界同辈交往外,程千帆尤其注重与学界晚辈的联系。略翻阅《闲堂日记》,可知与程千帆有较多交往的晚辈或学生辈即有:兴膳宏、成田静香、相川政行、和田英、村上哲见、松浦友久、高津孝、水原渭江、赤松祐子、横山弘、平田昌司、笕久美子、塚上信也、西村富美子、加藤国安等。其中引人注目的是一群日本学者。程千帆对此也颇为自得,以为“在南大留学的日本学生对南大均有感情,最近村上教授又介一东北大学博士生来,京都也有一人……”(1991年9月25日致蒋寅函)日韩之外,程千帆与欧美学者也多有接触,日记可见有联系者包括倪豪士、周策纵、傅汉思、高友工、车淑珊、艾朗诺、孙树宜、沙歌蒂、詹富国等。自1978年重新出山至1990年,短短十来年间,程千帆已建立起一张世界性的学术网络。这张网络为中外学术交流和人员来往提供了极大便利。从南京大学走出的研究生如关道雄、陈致、钱南秀等都受益于此。他们在成长为海外中国学研究重要学者的同时,也为中外学术交流做出突出贡献。
学术并非个人英雄主义的狂欢,程千帆在个人学术事业的攀登之余,还不遗余力地为身边人创造机会。这是《闲堂日记》有关学术部分极可表彰的一页。《闲堂日记》1980年1月11日云,“夜,文研所《文学遗产》编辑部高光起、卢兴基来,以周勋初《陆机<文赋>年代考》及莫砺锋译文付之。”由此可知,程千帆不仅不遗余力地提携学生,对同事也尽心帮助。这其中,他与周勋初结下的深厚学术友谊尤其令人称羡。如1991年9月13日日记云,“周勋初先生来谈李白之特异性甚久,疲”。尽管这次谈话程千帆感到疲倦,但周勋初却由此掀开李白研究的新篇章。此后,两人论文往来极多,周勋初时常将文章交程千帆审阅。如1991年10月28日日记,“改毕周李白婚姻文”。而周勋初这一系列文章,最终结集为《诗仙李白之谜》。两人的这种学术友谊,至老未衰。如1995年1月20日日记,“以推荐勋初《文评小史》书寄景祥。”相较于今日高校学者文人的互相轻视,程千帆、周勋初的学术友谊无疑更加令人感佩和歆羡。
读者如果对现当代学林掌故抱浓厚兴趣,能够逐字逐句读完整部日记,是不难从《闲堂日记》中窥得出现代学术年轮的肌理的。将《闲堂日记》所载学术内容连缀拼接起来,一个个微型的学术史档案簿就呈现目前了。《全清词》早期编纂历程、《阳湖文派研究》序之诞生、黄侃日记之整理与刊行、《中华大典·文学典》的编纂等等,均内蕴于这部简略的日记中。
程千帆对恩师黄侃极为敬重,《闲堂日记》有十几年时间断续记载黄侃日记的编刊情况,涉及的人物包括许惟贤、王庆元、吴志达、杨克平、周勋初、张伯伟、许结、管嗣昆等。为了黄侃日记的出版,程千帆努力争取古委会补助款1.5万元,又从南大文献所争取补助等。相关记载,在惜墨如金的日记中,多次出现,足见程千帆对恩师的情深义重。
至于晚年付出极多心血的《全清词》编纂事业,《闲堂日记》也多次提及。略举隅即有:1991年12月21日日记云,“周本淳函告,屈等校点《全清词》错误极多”等。1995年3月30日日记又附录《全清词·顺康卷》编辑委员会名单。1999年10月28日 ,“宏生来谈学校有意恢复《全清词》的编纂工作,并希望能早出多出成果,为此韩星臣将来访谈。”
《闲堂日记》虽简,可有关学术事务,往往有始有终。如曹虹《阳湖文派研究》一书,程千帆即投入较多关注。《闲堂日记》相关记载如下:1994年7月13日,“伯伟夫妇来,送阳湖文派资料,俾作推荐书,另一份转仲联。”7月23日,“伯伟取去致古籍小组推荐曹虹《阳湖文派研究》函。”9月3日,“为曹虹《阳湖文派》出版申请补助事,再函仲联,伯伟带去。”1995年3月30日,“成曹虹阳湖序文,并印10份。”程千帆不仅代为联系,且不断推毂。1996年1月1日,“复周策纵,附小诗、阳湖派序言。”程千帆多次自谦所作古文不佳,此番附文,为弟子鼓吹,极见用心良苦。
如上简要的记载,道出了程千帆对学术事业的痴迷。但程千帆并不以学术常青树自居,晚年致信蒋寅,他谈到不能创新,不能突破自己,就“断手不作”了。不过,他对年青人的关注与爱护却始终未曾改变。于是,读《闲堂日记》,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许多现在依然活跃的学者,都曾与程千帆打过交道。1979年12月10日,卢鸿基研究生潘耀昌、范景中二人前来拜访。1989年5月19日,王庆元的学生司马朝军拜访程千帆,程千帆甚至赠送他一册《治学小言》。在与这些后辈学者的交往中,程千帆显示出过人的识鉴本领。在《闲堂书简》中,他早已预言彼时学界新秀如王小盾、陈尚君、王兆鹏、陈平原等人的远大前程,且直言某学者在武大,如不能成立团队,将来也是徒劳云云。然而,程千帆识拔人才的眼光并非天生,而是长期实践总结而来。以程千帆先生早年对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刘宁的评价一事可证。《闲堂日记》1989年10月25日载沈玉成带其女刘宁来访,有云“沈女索字”。10月26日日记云,“函沈玉成,寄书一幅给小宁。”此时程千帆对刘宁印象并不深,但1991年7月15日,因刘宁求教颇多,程千帆顿改旧观,当日日记写道:“上午九时沈玉成之妻刘昆(音)、女刘宁来,刘宁请教很多问题,直至十一时余始离开,颇累,但亦颇喜此女慧而肯学,能领会。赠玉成父女《宋文学史》一本、《沈祖棻选集》一本,又托其带两本《文学史》到上海分赠王运熙和王水照。”刘宁的好学与聪慧,为程千帆所感知到,并特为记于日记。如今,刘宁的学术成就有目共睹,恰好又证明程千帆识人本领的卓绝。
四、个人过得不错之外的学界想象
以《闲堂日记》和《闲堂书简》相较,就可读性而言,自是《闲堂书简》较胜一筹,因其笔锋常带情感,言语间略无顾忌,字里行间每有真知灼见。相对而言,《闲堂日记》确乎太简。由于只为着备忘,人事臧否点到即止。可是,这种记实事而少议论的日记风格,虽不够意气飞扬,却也有朴实而可信的档案价值。例如程千帆1988年3月4日致蒋寅信中明确说,“已查过日记,戴跋是在1986年5月22日挂号寄给傅璇琮先生的。”又如,在考证某些史实时,《闲堂日记》能提供确凿无疑的证据。譬如,1997年10月间,北大教授陈平原到南京拜访程千帆,与程千帆的几位弟子合影留念。日后撰文回忆时,诸人却都不敢确信到底会面在哪一天。
好在,彼时的相机已自带时间信息,而恰巧这张合影上印有日期。于是有文章就据以描述此照片为“1997年10月3日,在程千帆先生寓所,左起:张宏生、张伯伟、莫砺锋、程千帆、陈平原、程章灿”。然而,略一翻检《闲堂日记》,可知程千帆1997年10月3日日记并未记载此事。《闲堂日记》记此事发生在1997年10月4日,当日日记云,“陈平原来访,伯伟、砺锋、宏生、章灿同来。平原赠书《小说史论》上、中、下三本,王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一本,回赠字三幅。中午伯伟在西苑宴。”那么,这次拜会究竟在哪一天呢?陈平原只记得自己是“9月25日赴上海,10月5日由南京返京”,“南京只是稍为停留,就为了拜访程千帆先生”(陈平原《岁末怀故人》,《新华每日电讯》2022年1月28日)。既然“稍为停留”,如是10月3日拜访,逗留时间未免稍长。看来,还是《闲堂日记》较为可信。事实上,数天前的9月30日,《闲堂日记》已有明确记载,“伯伟来,言陈平原10月3日将来宁,约定四日上午晤。”由此可见,陈平原这次拜会当在10月4日,而数码相机留下的日期反而错误。
说起陈平原,则他虽不是程门弟子,但对程千帆的认识,有过人之处。陈平原曾概括“程门多才俊”,总结原因为,“有大的时代背景,有匡亚明校长的慧眼识英雄,有周勋初先生的鼎力相助,不全是程先生一个人的功劳。不过我还是要说,作为学者兼导师的程先生,其视野开阔与见解通达,起了决定性作用。”(陈平原《与程千帆先生“对话”》)
程千帆开阔的视野和见解的通达,是其“行道救世,保存国粹”(吴宓语)精神的体现。其学术的底色和价值,乃在于对世道人心和国粹有永久的关怀。观《闲堂日记》,不难窥知程千帆对于现实世界的强烈关怀。其于1980年代最后一天的日记云,“八十年代过去了,个人是过得不错的,但是……”这余下的话,虽不知是整理者删除,还是程千帆有意留白,但他对家国的深切关怀之情却跃然纸上。此外,《闲堂日记》至于同辈逝世,往往记事极简,不过于王瑶逝世,却别有尾声。(1991年1月28日日记)
不惟对国家大事有关怀,对身边事务,程千帆也勇于言说。早在1979年9月23日,他即“写信给匡亚明,抗议噪音。”至于2000年3月13日,他仍“致蒋校长、韩书记函,反映设岗后收入反减少事”。即便退休以后,对学术风气、学生生活作风等事情,程千帆仍会提出看法。如1994年1月2日日记云,“伯伟来谈系事,多可叹者。文风之恶,皆急于成名所致,恐非少年学士之福。”1997年10月10日日记云,“上书校长、书记,请干预学生得奖学金后请客事。”正谊明道,这是儒者精神,也是程千帆淑世情怀的写照。
程千帆始终没有放弃读书人言说的权利,没有放弃维系传统的使命。何以如此?1990年代中期,程千帆先生与学生程章灿说,“研究古代文化文学,是为了现在活着的人,不想到这一点,我们的研究便没有意义。”(《老学者的心声》)可惜时代变化太快,程千帆不免有些失望。《闲堂日记》绝笔于2000年5月16日,这天日记写道,“芸为读蒋寅所写的《立雪私记》,深感当时对学生教诲之严与认真,现在已难做到。”没有经过严肃的训练与思考,学生万难支撑起坚毅的品格,所谓行道救世就更无从谈起了。程千帆最后的感叹,道理或在于此吧。
2013年,在纪念程千帆先生百年诞辰会议上,陈平原讲话稿《与程千帆先生对话》结尾云:“记得王瑶先生去世的时候,我的师兄钱理群说了一句‘大树已倒’。那时我阅历不够,体会不很深。二十多年后,我也成了老教授,突然间发现,自己虽也能做点学问,却无法像王先生、程先生那样撑起一片天,为后辈学子遮风挡雨。念及此,深感惭愧。”王瑶在世时,与程千帆颇有知己之感。两人去世以后,南北学风的转移与两人门弟子的感喟情形大略相似。
已故北大中文系教授王瑶先生旧影
只是,陈平原这种真诚的反思,在目下学界仍有绝对主导权的50后、60后学人中稀如星凤。近年来,耳目所及,也不过王小盾在《怀念座师王季思先生》一文末尾云:“从某个角度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社会氛围,是较成功地影响了一代人的。这就是我和稍晚的一代。我们已经很不同于前代学者了:不像他们那样有关怀,有责任心,相反,比较怯懦和自私;不像他们那样真诚,讲操守,相反,不拒绝投机。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和平富足,陶醉在肤浅的名利之中。在这个时候,怀念王季思先生,对我来说,乃有特别的意义。”(《广东艺术》2023年第1期)若将这段话中“王季思”三个字换成王瑶、程千帆、徐朔方等,大体也能成立。
可以说,《闲堂日记》改革开放后一段学术黄金时代兴衰寂灭的一面镜子。可惜,程千帆们所肇建并呵护的学术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天的青年后学读《闲堂日记》,恐怕很难再提起兴致去歌颂这些“大树”了 。“却顾所来径”,没有程千帆这样的大树“撑起一片天”,年轻人躺平一点又何妨。这,大概是年轻人读《闲堂日记》的又一点可怜收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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