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一个矛盾的人物

技术和科学应当像采矿一样，在那里，新的工作和新的进步喧嚷声到处都可以听见。

----培根

选自周国平《西方哲学史讲义全三册》

文艺复兴之后，人类迎来一个充满自信的新时代，培根是站立在这个新时代门口的巨人。作为一个哲学家，他的重要在于最早起来反对思辨哲学，重视经验和实验，开启了英国经验主义的新传统。

培根最出名的著作有三本。一本是《随笔集》(Essays )，又译《论说文集》，初版于1597年，这本书在中国也是读者最多的另两本是《伟大的复兴》和《新工具》，都初版于1620年，在中国读的人不多，但其实更重要。我讲他的思想，都是根据这两本书，最后也会谈谈他的随笔

伟大的复兴:知识就是力量

培根自称是新时代的吹鼓手，他的确是的。他的主要著作之一《伟大的复兴》，书名就透着乐观主义的气息。新时代的口号是“知识就是力量”，这句名言就出自他的这本著作。他相信人类凭借知识一定能够支配自然，在地球上建立起驾驭万物的帝国，这便是他向往的“伟大的复兴”。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时代的变化，引领了新时代乐观主义的科学精神。

1.一个矛盾的人物

弗朗西斯·培根出生在伦敦的一个新贵族家庭。他相当早熟，十二岁进剑桥大学求学，二十三岁当选为国会议员。此后的经历表明，他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物:一方面人品很坏，在道德上有重大瑕疵;另一方面才智过人，在学术上有巨大贡献。他一生孜孜不倦地做两件事:一件事是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另一件事是不辞辛劳地做学问。他的学问使他扬名百世，他的道德瑕疵好像并没有使他遗臭万年，四百多年过去了，培根已经定格为一个光辉的名字

培根热衷于政治，在他的政治生涯中，有两段不光彩的经历:第一段是，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时，他极力巴结女王的宠臣埃赛克斯勋爵，成了勋爵的心腹，勋爵还送了他一栋漂亮的别墅后来，勋爵在宫廷内斗中受挫，被告上法庭，罪名在处置政敌不当和密谋篡位之间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在这种情况下，培根自愿到庭作证，作为被告的密友，他的证词很关键，而他居然指控勋爵密谋篡位，把恩人送上了断头台，得到的报酬是一千二百英镑的奖赏。

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

第二段不光彩的经历是，国王詹姆士一世在位

时，培根不断写信给这个昏庸的国王，肉麻地把他比作“万能上帝，宇宙的原动力”，并且利用国会议员的身份为国王的弊政护。培根自己说:“只要能高升，让我爬着走路都可以。”他的确这样做的，终于爬上高位一一先后被任命为国王顾问、检察长，板密院顾问、掌玺大臣，最后是英格兰大法官，并且多次封爵，级从爵士升到男爵再升到子爵。担任大法官仅三年，他被控受贿遭到弹劾。大量证人到庭，铁证如山，他被定罪入狱。他在狱中辩白说:受贿并不影响我做判决，我是英国近五十年来最公正的法官。接着调侃说:对我的判决也是英国近二百年来最公正的判决。人狱不久，他得到赦免，但被永远禁止担任公职，从此隐居。

在培根身上，德和才的背离达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有大才的人，也可能为恶，但往往是一种有大气魄、大格局的恶，本身是一道历史的风景，比如拿破仑要征服世界。培根是有大才的可是他的恶是一种卑鄙无耻的小人的恶一一出卖恩人和受贿，都很见不得人。他为自己辩解说，他之所以追求权力，是因为权力可以给他提供物质保障，让他有闲暇从事写作和研究。他的使命是把他的哲学才华奉献给人类，有这个使命的人是不必在乎采取什么手段的。这个辩解当然不能成立。在他之后不久，荷兰出了一个斯宾诺莎，同样是大哲学家，为了保持哲学思考的自由，以磨镜片为谋生手段，一生贫困，拒绝来自官方的一切聘请和资助和培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其实培根心里明白，他追求权力的行为层次很低。在他的著作中，他把野心分为三个等级: 最低等的是要在本国之内扩张自己个人的权力，其次是要在地球上扩张自己国家的权力，最高等

的是要在宇宙中扩张人类的权力。他说第一种野心是堕落的，第三种野心是高贵的。很显然，这两种野心他都有，而他的伟大就在于，他是新时代人类高贵的野心的代言人。

培根是第一个大力倡导实验方法的人。他不但倡导，而且身体力行。一个冬天，为了观察冷冻对于防腐的作用，他在雪地里杀了一只鸡，在鸡的肚子里塞满雪，这时他突然一阵颤抖从此病倒，不久后去世。他为科学实验献出了生命，这个结局也许不能洗清他的道德污点，但应该可以加重他的学术品格的分量吧。

2.炮轰学术的落后

培根在剑桥待了两年，离开的时候，这个少年才子的心情是深深地蔑视，蔑视剑桥的教育制度和课程，蔑视在学院里占据支配地位的亚里士多德学派的经院哲学。审视人类迄今为止知识的状况，他感到的不只是失望，简直是愤怒。后来在《伟大的复兴》中，他对学术的落后发起了猛烈的炮轰。他说，如果你走进图书馆里，看见书籍门类之浩繁，你会感到惊异;可是，只要你把这些书籍的实质仔细检查一下，你的惊异就会调转方向，要为它们内容的重复和题目的贫乏感到惊异了。

整个学术处于停止的状态，只在不断地重复同样的东西，虽然处理方法上有所不同，实质上却没有增加任何对人类有价值的新东西。曾经说过的话仍然在重复地说，曾经是问题的也仍然是问题，不仅没有通过讨论得到解决，反而更加成为问题了。一切学派的传承都是师傅和学徒之间的继承，而不是发明家和进一步

成养发明的人之间的维承。哲学和理论科学都如同神像一样多崇拜和赞礼，但却不会移动和前进。

学术的落后还表现在流于空谈，毫无实际效用。我们从希人得来的那种智慧只不过像知识的童年，具有儿童的特性，它够谈说，但不能够生产;它富于争辩，但无法应用。评判一种说体系有无价值，要看它结出了什么果实，而我们的学说体系但没有结出葡萄和橄榄等果实，反而长满了争执和辩论的荆梦可见毫无价值。

少数学霸无知却自以为是，多数人则懒惰而人云亦云，平庸受到称赞，优秀遭到嫉恨。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有人决心为科学作贡献，也还是没有勇气与主流观点相抗衡，而只是满足于在现有学术总量上增加一点自己的东西。做了这一点增加，他们便觉得自己既争取到了学术的自由，又在同行面前保持了谦虚的美名。这种屈服于现有知识水平的中庸之道，成了学术进步的极大障碍，因为“知识就像水一样，不会升到高过它所从落下的水平”

3.批评古希腊哲学

纵观历史，在时间上也和在地域上一样，存在着许多荒地和沙漠。培根说，在人类关啊邦挨摈堆睬哎磅悲爱哎磅番跪德彬案唉岸碧拌馋繁砰遍辨瞅败艾包蛊窜顾十五个世纪中，勉强可以举出六个世纪是有利于学术进步的，先后是三个时代，即希腊罗马和当代西欧。他把希腊也算作了一个好时代，但实际上对之评价不高，他真正寄予希望的是他的时代。

关于希腊哲学，他对早期自然哲学家评价较高，因为他们关

心自然界的事物，他们的学说多少还涉及经验。在他看来，苏格拉底之后，哲学转向思辨的形而上学，转向道德哲学、政治哲学和神学，轻视对自然的研究，导致了科学始终处于幼稚的状态他认为，诡辩家这个名称不但适用于智者学派，而且适用于全体希腊哲学家，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芝诺、伊壁鸠鲁等人希腊人的智慧是论道式的，热衷于争辩，他宣称这是与探究真理最相违背的一种智慧。希腊哲学家大多有埃及游学的经历，这在他眼中也成了讽刺的题材，他嘲笑说，这实在不过是一种郊外散步，却被他们当作一种壮举来谈说了。

培根是一个轻思辨重经验的人，他对纯粹的哲学沉思不感兴趣，这也是一种片面性。但是，矫枉必须过正，在一个自然科学萌动的时代，需要这样的片面性。

培根对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批判是有实质性内容的。亚氏哲学的一个重要部分是自然哲学，可是，培根认为，没有这个部分还好得多，因为亚氏是用他的逻辑败坏了自然哲学，用各种范畴来构筑世界，把自然哲学变成了他的逻辑的一个奴仆。在他的《物理学》《论动物》等著作中，虽然也讲到经验，但其实预先已经用逻辑设定了结论，然后让经验来服从这个结论，这就好像是把经验当作一个俘虏那样，牵着到处游行示众。这样做比他的近代追随者经院哲学家们罪过更大，因为后者完全抛弃经验，没有让经验受这个屈辱。

如果说在自然哲学中，亚里士多德是在玩弄逻辑，那么，在《形而上学》中，他是在一个更庄严的名称之下把逻辑又玩弄了一番。亚氏由自然中的普遍秩序推导出神是目的因，培根着重批判了这个理论。他指出，自然中的普遍秩序，本应该按照被发现的

样子认定它们就是绝对的，不可以再给它们推求一个原因。可见人类的理解力不肯罢休，要寻找先于自然秩序的更远的东西，果落到了一个离我们很近的东西上面，这个东西就是目的因。的因只和人的本性有关，和宇宙的本性毫无关系，正是这个目因把哲学搅得一团糟。最后，他尖刻地说，试图给最普遍的东西寻找原因的人，与不能给特殊的东西寻找原因的人，都是浅游的哲学家。他一定认为，传统的哲学家们，包括亚里士多德在内，既充满形而上学的冲动，又缺乏经验研究的能力，这两者都占了。

4.知识就是力量

培根对知识的力量充满信心，他指出，知识就是力量(power，也可译为权力)，通向人类权力和通向人类知识的是同一条路，科学唯一合法的目标是给人类生活提供新的发现和力量他之所以蔑视既往的学术，正是因为在他看来，这些学术并不是真正的知识。

知识就是力量，意味着知识的界限决定了力量的程度。人要支配自然，首先必须服从和了解自然。他对自然所能做的，取决于他对自然所知道的。他懂得了事物的原因，在行动中就构成了规则。

在培根的时代，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三大发明已传到欧洲人们还不知道其起源于古代中国，培根亦称其起源尚不清楚。但是，他说，这三大发明最清楚地证明了知识就是力量，在世界范围内把事物的面貌完全改变了。其中，印刷术改变了学术，火药

改变了战争，指南针改变了航海，这些改变又引起了一连串重大变化，相比之下，任何帝国、任何教派、任何星辰对人类事务的力量和影响都算不得什么了。

人类每一项重大的发明，都不是出自理性的推论，而是出自偶然的机遇和意外的发现。培根解释说，这是因为它们与任何已知的事物在种类上是完全不同的，因此不能从任何既有的概念中推导出来。然而，这恰恰是希望之所在，说明在自然之中还藏有许多极其有用的秘密，有待于我们去发现。所以，科学探究的空间无比广阔，科学发展的前程不可限量。

培根高度赞扬科学发明的价值，他把发明家与建立了功业的政治家进行比较，指出前者才配享有神圣的尊荣，提出四条理由:其一，发明之利可以惠及整个人类，政事之功仅惠及个别地方;其二，前者永垂千秋，后者持续不过几代;其三，国政改革往往须经由暴力和混乱而实现，而发明本身即带有福祉，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其四，发明可以算是重新创造，是在模仿上帝的工作。

培根并非没有考虑到科学技术被滥用的可能，比如被用于邪恶或奢侈的目的，但他认为这不是反对科学技术的理由。他说.知识就是权力，这个权力是上帝给的，我们应该使用，至于如何使用，则由健全的理性和真正的宗教来加以管理。

5.呼唤知识创新

培根立足于新时代，大力鼓吹厚今薄古。针对人们崇拜古代的现象，他对时代的古老和年轻提出新的解释。他说，人们所说

的古代实际上是人类比较年轻的时期，而到了今天的时代，人学要比那个时代年龄大了许多，经验也丰富了许多。因此，我们?认识到自己的时代蕴藏了更多的力量，并且把这个力量发挥出这样得到的收获一定会远远超过从古代所能得到的

新时代是一个呼唤知识创新的时代。培根满怀激情地说:在

今天这个时代，物质世界的各个领域，包括陆地、海洋和星体已经在我们面前大大地打开，如果理智世界仍然关闭在旧时发现的狭隘范围之内，那就是很可耻的事情了。技术和科学应当像买矿一样、在那里，新的工作和新的进步的喧嚷声到处都可以听见可是，在现实中，知识创新受到种种阻碍。人们缺乏志气满足于从事琐屑的工作，更坏的是这种缺乏志气还和一种傲慢自大的态度结合在一起。还有一种悲观论者，总是认为自然是隐晦的，生命是短促的，感官是骗人的，判断是软弱无力的，实验是困难的，等等，因此不相信知识能够进步。如果有人试图创新就被这种人讥为狂妄和不成熟。培根指出，尝试当然可能不成功但是，不尝试是根本抛弃了取得巨大利益的机会，而不成功只是白消耗了一点力气，两者的损失是完全不成比例的。

培根自己立志于知识的创新，他一方面谦虚而不失清醒地说现在还没有到可以提出一套普遍学说的时候，他所做的只是一种过渡性的工作;另一方面自负而不失分寸地说，他期望后人会把这样一个论断加到他身上;“我不曾做出什么伟大的事，只不过把大家认为伟大的事看得比较小一点罢了。”

原标题：《培根：一个矛盾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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