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者｜一级英模吴秋瑾：和渐冻症和解

吴秋瑾正在和渐冻症和解，她曾说“只要心中有阳光，生命就不怕被冻住”。在同事眼中，她像一束光，身着警服照亮管教对象前行路。

1994年，25岁的吴秋瑾开始了她的警察生涯，成为安徽宿州监狱一名民警。2001年，女子监狱从宿州监狱分离出来正式挂牌，吴秋瑾申请加入女监的拓荒队伍。

雷厉风行，果敢干练，大家都叫她“拼命三娘”。在吴秋瑾和同事们的努力下，女子监狱教育改造、制度建设等工作逐步完善。2011年，女子监狱决定组建专管监区，集中收押老弱病残犯和抗改难管的“刺头”，吴秋瑾被任命为新成立的第八监区监区长。从警29年来，经她改造过的罪犯达一千九百余人。

2020年2月，新冠肺炎疫情让武汉陷入停滞。安徽省司法厅接到司法部紧急支援命令，在不到半天里，便成立了一支由20名女警组成的援鄂抗疫工作队。51岁的吴秋瑾写下请战书，被任命为工作队队长、临时党支部书记，火速驰援，成为全国第一个到达湖北抗疫主战场的女子警队。“来得最早、付出最多、工作最辛苦，是最能打胜仗的女警队伍。”这是司法部领队给予安徽监狱援鄂抗疫工作队的评价。

2020年10月，吴秋瑾被确诊为运动神经元病，也就是渐冻症，这是一种目前无药可医的罕见病。在意识与思维正常的情况下，患者将慢慢失去行为能力，生命也会在身体逐渐僵硬中终结。

此后不久，参加援鄂工作汇报讲述会后，吴秋瑾的胳膊就抬不起来了，那天她敬了从警以来的最后一次礼。“当时我们有一个约定，等疫情结束之后，队长带着我们去武汉看看樱花，但直到今天，这个约定都没能成行。”吴秋瑾的援鄂战友、安徽省女子监狱民警任莎莎说。

在妹妹眼中，她的个性像“石头”一样坚硬，工作起来“不要命”；在同事印象里，她是“一束光”，可以照亮身边人的前行路；在曾经的管教对象心里，她的关爱胜似母亲，可以帮助他们找到重新生活的信心。在儿子心里，她除了勇敢坚毅，也有脆弱的时候，“有几次深夜里，隔着房门，我听到她哭出声来”。

从警29年，吴秋瑾先后三次立功，当选“安徽好人”。先后荣获“安徽省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五一巾帼标兵”“全国司法行政系统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先进个人”。近日，吴秋瑾同志被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司法部授予“全国司法行政系统一级英雄模范”称号。

11月28日，司法部、安徽省委在合肥市联合举办吴秋瑾同志先进事迹报告会。澎湃新闻通过对话吴秋瑾家人、亲属、同事以及曾经的管教对象，呈现一位司法行政英模的担当和作为。

“像石头一样”

讲述人：吴晓晰（吴秋瑾妹妹）

在我印象中，她一直是一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在工作上比较要强，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

有些时候，我对她的所作所为有点不理解。因为我觉得，女人更多的时候还是要照顾家里人，父母、孩子、老公，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很多时候，我还觉得她很陌生，包括现在照顾她的时候，碰到问题时，我们俩的处理方式是不一样的，她一直就是直来直去。如果有温柔的一面，她也一定是用在工作上，休息的时候脑子里也都在想着管教对象，几乎付出了所有时间精力和智慧。

其实，在她去武汉时，就有脑梗的前兆，手也开始没劲，但人看上去还是正常的。之前我们还以为是肩周炎或是颈椎问题，根本没想到会是渐冻症前奏。援鄂回来后，她到医院检查也没有查出来原因，此后几个月，在安徽本地医院也始终得不到确诊，后来就去了北京检查，确诊了。

确诊时，她就打电话说是渐冻症，我对此完全不了解。她回来后的一年里，都很正常，我们也没太多提及，父母去世后，我们姊妹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后来有一次，我大姐到她家去才发现她穿衣服扣扣子要花很长的时间，我们才开始重视这个病。

等我去照顾她时，其实她的生活已经很不方便了。虽然从未听她说过沮丧的话，但她肯定自己面对了无数个漫长夜晚，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挺过来的。很多时候，她会在微信里做一些文字记录，包括写下内心的一些想法，毕竟病魔终究是要自己去面对。

虽然患病，但她脑子是清醒的，只是身上的肌肉不知道去哪而了，胳膊就只剩一层皮，所有的器官也都不再受控制。她什么都清楚，但无能为力。

她一直以来都很乐观，她又很爱美，眼光也很好，生活很讲究，喜欢养花、写作。在得病后，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她积极的一面，尤其是病友们有好消息传来时，对她还是有很大的激励作用。上一次我们在大连试了一次药，感觉有了一些效果，比如吃饭的时候不咳了，之前只是正常吃饭，一张嘴就咳。最近还在排队试药，希望能有一些奇迹。

前段时间她还跟儿子聊天说，人总是要有低谷，但你走过低谷以后，低得不能再低了，肯定是会越来越好。她一直都是这样，不服输、不信命。很多时候，你不得不被她影响，就是身处绝境时的不放弃。

其实，当我们知道这个病的时候，就想着随时都有可能告别。她也经常说，自己已经跟这个病和解了，到如今这一步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什么结果都能接受，就像她自己说的：心中有阳光，就永远不怕被冻住。

“像妈妈一样”

讲述人：小云（曾经管教对象）

2010年，我在女子监狱服刑，当时被分到第八监区，刚好属于“吴妈妈”管辖。我属于一个比较顽皮的人，性格比较躁狂、暴躁，当时我觉得任何人都管不了我。刚分到监区的时候，我天天犯错，大事不断，小事不断，这可能也跟我自身的疾病也有关，医院的诊断是双向情感障碍，到现在我也还要住院治疗。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服管了呢？应该是从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开始，她给了我别人给不了的东西，比如母亲的关爱。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胜似父母，在她这儿我能感受到亲情、友情，这是我从没体验到过的。

有一次印象特别深，生理期到了我没钱买卫生巾，就跑到吴秋瑾队长面前，当时她用严肃的眼神看着我：有什么事儿说吧！我当时就讲了，她嗯了一声说：没事你就出去吧。我以为她不管我了，但没过一会儿，监管就喊我名字，只见她拿着黑色袋子，里面装着一包卫生巾。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份爱，从那以后，我觉得不能再给她添麻烦，就开始接受改造。其实，她平时对我好好讲话的时候，就很温和，像一位妈妈，但只要你犯了错，她就特别雷厉风行。她对工作很认真，一点瑕疵都不允许，她管我们的时候就说：你们犯错误，我就要重罚。我当时就怼了一句，为什么？她回了一句：因为我要对你负责。

现在想起来，她的这些管教对我有着很大的帮助，不然我可能还会像以前一样。从出来到现在，虽然跟她不再联系，但我把她称为“吴妈妈”，隔一段时间就会搜索关于她的消息，直到前一段时间才知道她身体不好了，当时夜里八九点钟联系的监狱，第二天就去看她了。

看到她时，她连抬手都抬不起来，正常握也都握不住，我握着她的手，既心酸又心痛。曾经无比刚强、特别严肃的人，现在瘫软在床上，简直判若两人，没想到我们再见面时却是这个场景。

很奇怪的是，见面的时候，别人都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我每一句都能听懂。她第一眼见到我，就问我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孩子。我就告诉她，我结婚了也有孩子了，通过自己的努力，还买房买车了，生活过得安逸。她说，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很欣慰。

我记得出狱那天，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她那天不值班，还特意赶来送我，对我说了两句话：再见，再也不要见；我希望你好好的，不要给我脸上抹黑。我的确做到了，她却没好好保重身体。

“像一束光”

讲述人：黄琳（吴秋瑾同事）

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说起。新冠疫情暴发后，我们是2020年2月11日驰援武汉的，一下车就接到接收人员的命令，我们就开始做大量接收前的准备工作，时间短任务重。为了让战友们得到休息，吴队承担了所有的夜间执行任务，在连续坚持12天之后，大家都很疲惫了，又紧接着被通知转战方舱。

吴队后来跟我说，其实她自己也很紧张，因为不单要考虑自身安危，还承诺要把大家平安带回去。临出发时，她就让我们上车把党旗取出来，当党旗在我们面前展开的时候，之前的慌乱以及各种畏难情绪，似乎就都被咽了下去。等大巴开出时，我们看到交接的战友们在路边敬礼，我第一次有了上战场的感觉，真的觉得要去拼命了。

那个时候，我们就发现吴队身体有点不对劲，脱防护服时她的一只胳膊就抬不起来了，后来自己还独创姿势，通过弯腰下坠的力量脱下，再把衣服卷起来。她是队长又是年龄最大的，需要做很多沟通协调工作，其实是可以不进舱的，但她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义无反顾地第一个进去。

每次进舱之前，她都会备课、讲评，但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因为戴了两层口罩，要想讲清楚话就得吼出来，每一次进舱，她都会和大家讲外界的变化，传递好的消息，比如武汉火车站亮灯了等等。我觉得，这就是教育的意义，很多时候力量就源于这些瞬间。

后来慢慢开始好转，成立了第一个康复病区，吴队成为第一个监区长。我总觉得，她的指挥能力、掌控能力非常强，所以能够迅速建章立制，建构起一个新的战斗堡垒。经过这次援鄂，我对自己这身警服有了完全不一样的认识，我曾经总结过：对我个人来讲，抗疫是一堂思政课，而吴队的人格魅力带给我的影响，却是一堂人生课。

因为在武汉建立的革命友谊，回来以后我们一直走得非常近，有一次执勤后我和吴队在操场散步，她就跟我讲她确诊了渐冻症，她显得很淡定，还说没事。后来，我们就很少聊这个话题，每次下了夜班我就到她办公室坐一会，聊工作、生活，聊未来打算。她不能来上班后，我们就去看她，大多都是安慰和鼓励，但更多时候却是她在安慰我们。

这个病其实非常痛苦，身体的筋都是往一块抽，早上起来舌头都要拿纸巾往外慢慢拔出来，但她却总是笑着面对我们。她曾经讲过，这可能是老天爷觉得她能承受得住，才把这些给了她。从确诊到现在三年了，她的心态一直都很好，始终勇敢面对。在武汉的时候，她把所有压力，默默扛下去了，现在面对人生变故，也是默默地扛，没有跟组织、任何人提过任何要求。所有的事情，她都希望通过自己的方式去解决。

这几年来，我在她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觉得她是一束光，身着警服的时候，她把光给了管理教育对象；面对战友时，她像一束光，指引我们前行方向。我还觉得自己也在追寻光，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散发光、成为光。

“她也有脆弱的时候”

讲述人：贾若禹（吴秋瑾儿子）

对我们特警来说，我们经常要面对危险的突发状况，但我每一次冲上去的那一刻，从来都没有犹豫过，因为从我穿上这身警服的第一天起，妈妈就告诉我，你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

我从小就有英雄情结，每当看到妈妈穿上警服英姿飒爽的样子，就心生向往。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身警察制服背后是多少责任，多少牺牲，只知道妈妈整天都很忙。

我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大多数时候也只有在电话里才能听到妈妈的声音。作业写完了吗？考试考得怎么样？我这边回答她，那边就着急说，我有事就挂断了。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天，我们一家出去玩，中途突然接到单位电话就得赶回去。

她早已习惯了24小时备勤，常年忙忙碌碌，这也让我渐渐长大了。我懂得这身警服所承载的生活非常辛苦，她们为了担负好肩上的责任，主动舍弃了很多东西。妈妈常年的缺位，逢年过节的思念，几乎贯穿着我整个童年。妈妈是个极其细致的人，她说监狱工作不容错漏任何一个细小的环节，因为关乎着监狱安全，更关乎着社会的稳定。

警察这个职业带给她非常多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她常说，每当看到一个罪犯走出监狱，有了一个正确的价值观，对法律产生了敬畏心，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她就非常欣慰。她的这份成就感也深深地感染了我。于是在我读高三那年，我决定要报考警校。

最难的时候是在我警校毕业的前夕，正在准备参加公安联考。妈妈病了，她一开始瞒着我，怕影响我考试。当我听到渐冻症这三个字时，我不敢相信，我上网不停地搜，想找出哪怕一丝不是渐冻症的证据。我对她说，这种病10万人才有一个，你又不是老龄人，得病的女性又很少。坐在我跟前的她低着头流着泪说，已经确诊了。

那段时间我是真拼了，我就想一定要考上，一定要留在合肥，留在她身边。我将自己的备考要求提高到了必须留在合肥市公安局，这也就意味着我要在一千多名考生中拿到前200名的成绩，备考那段日子，妈妈四处求医问药，有些治疗从头到脚需要扎一百多针，但她从来都是面不改色。

外界所知道的妈妈永远是勇敢坚毅的，但只有我知道，她也有脆弱的时候。有几次深夜里，隔着房门，我听到她哭出声来。

最终我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成为一名特警。正式上班的那天早上，妈妈把我送到单位门口，我感觉从她手里接过了接力棒，继续身着蓝色铠甲，我们俩完成了一次传承。

她对我没有太多的说教，只说每当你值完班坐下来，把戴有警徽的帽子放在面前，你想想今天有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如果没有，你这一天警察当得就是合格。回顾这么多年，她虽然没有特意教我什么，但我只要看到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就知道一个优秀的人民警察应该是什么样子。